《当叙事诗遇上罗曼史》语部诸君

5、 第 5 章

　　蔡雨铭在事变前曾见过冯竣一眼，惊鸿一瞥，成了个不算往事的往事，可有可无。如今，眼看东三省步步沦陷，他也再没见过那人，只不过能从日本人的车上下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少想为好。
　　变化极快的只是局势，进展极慢的却是故事。
　　俄文课越来越少，好在蔡雨铭也懂日文，与校长一番沟洽，便转而做了日语□□，好歹保住生计。而他那前一任要好的却因他卖国求荣，与他凌然划清界限，神气活现地参了军。如此说来，这倒是个好人，却没有蔡雨铭的一席之地。
　　蔡雨铭说：前佛已去，后佛未至——
　　他时常如此，在课上将小野小町的作品讲与学生。每首歌背后都藏了个逸话，不知道时想知道，知道了又千万不可当真。当初教俄文时他不讲高尔基，讲起日文来，他照样不讲小林多喜二，一个不小心，很怫了学生的意。他不多做计较，宽厚得叫人生气。

　　蔡雨铭记得那天太阳渐渐西斜，天色却并未暗下来，反而透过窗棂将殷红的生气撒在两人身上，皮肤也似交融一般，化作同样的色调。
　　那是在校长办公室，冯竣悠闲地坐着，话不多，只说要一名日文翻译。校长赶紧找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员：“冯先生，这是我们学校的日文教官，写得一手好文章，叫张淑媛，正是不才在下的小女。”
　　“冯先生好。”张淑媛人如其名，丽质天成，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对上冯竣的眼。
　　“这位小姑娘，”冯竣幽幽打量她，直看到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才开口，话却是对校长说的，“她懂俄文么？还是找个都懂的来吧。”
　　“媛媛，快去把蔡先生叫来。”
　　蔡雨铭还在上课，不知出了什么事便被张淑媛叫到了校长办公室，他刚掸了掸长袍上的粉笔灰走进去，看见冯竣自在地坐在红木的椅子里喝茶，眼里带着笑：“就是这个了。”

　　两个月后，蔡雨铭正式搬入冯公馆。他白天在大学里授课，晚上在冯竣那张柔软的大床上，与爱人抵死缠绵。
　　良辰美景让人相恋，却不知怎样叫人相守。

　　那个年代的学校里，辩风严谨，蔡雨铭的学生充满热情和斗志，他们彷徨着，并不顾一切地寻找着国家和自身的出口。而蔡雨铭的爱人，是一个被称为汉奸的中国男人。
　　没多久，九一八事变爆发，学生举起旗帜游行，两国军队合力上街镇压。带头的学生死了三个，其余在被拘留的第二天夜里无罪释放，保他们的自然是冯竣和蔡雨铭。学生隔着铁门大骂他们不要脸，冯竣沉默着走进牢里，一拳打落那名学生的两颗牙齿，而蔡雨铭什么也没说。

　　“清少纳言盛赞红梅为花木之第一，而紫式部则以为近处所见白桃更胜一筹……”
　　“蔡先生，您还真是风雅。”课堂上，一个学生讽刺地打断他。
　　蔡雨铭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走在街上常受人指点不说，还曾被酒馆里的小孩子用石头打过。他怀疑倘若和冯竣在一起的是张淑媛而不是他，事情还会不会变成这样。
　　蔡雨铭不怪他们。哪怕在他自己看来，自己都是该被新时代消灭掉的历史残渣。
　　他麻木地走在回冯宅路上，不知道为什么，这天冯竣没有开车来接他。宽阔的马路两侧种植着高大的行道树。清一色的法国梧桐，此时落叶归根，铺得满目金黄。冯竣曾经劝过他改行，但除了当教师，似乎也干不了什么别的。
　　站在院子的铁门外，他看到了几辆停着的高级汽车，屋内灯火通明。
　　“文人的巧辩，只是一种机智的显露，其内容本身并无实际探讨价值。”冯竣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伴随的，还有女性动听的笑声：“冯先生是工程师，一张图纸定天下，自然有意义得多。”
　　“你回来了？”冯竣把目光投向蔡雨铭，眼神变得温柔。他面前坐着六七个人，有男有女。
　　“嗯。”蔡雨铭点点头，走进卧室。
　　当天晚上，冯竣送走朋友，却见卧室的窗户大开，寒风嗖嗖地卷着窗帘里那层白纱。

　　秋去冬来，第二年的二月五日，日军占领哈尔滨，至此，东北三省沦陷。而那一天，正是中国的大年夜。
　　冯竣没有刻意去找蔡雨铭，却总是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消息。比如他和一个日本军官山田在一起了，并且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比如在五年的时间里，山田因工作之便带着他辗转去了很多国家散心，最后又因他一句话而回到国内，定居旅顺。
　　抗日战争爆发的那一年，冯竣给山田写去一封长信，战乱中隔了三个月才得到回音。
　　美女簪花的字体，没有落款和署名。短短两行字，令冯竣坐在窗前泣不成声。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在他们相识后的第十五年，日本无条件投降，冯竣总算失去了蔡雨铭的消息。他把信纸藏在抽屉里，上锁时又不经意想起那句“终不可谖兮”。
　　没多久，冯竣与张淑媛的妹妹奉子成婚，并很快移居美国，谁也记不得十几年前，曾发生在遥远中国的某座城市里，那一段茶余饭后的故事。某天，他把孙子招来，讲起曾经的谁和谁。男孩笑，他说那名教师明明没有政治立场，这个故事结束得太过苍白。
　　“世界上的爱人有太多分手的理由。”冯竣摇头，却并不责怪这不识世间疾苦的少爷。
　　“没那么夸张，说不定他离开只是因为不爱他了，或者没有那么爱他了。”男孩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