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51、急召（三）

　　云霁涟还记得去年在镜湖上，风将他和尹千钟隔了开来，哪怕大声说话，都有些听不清楚。尹千钟说，他叫谢尘如何伤心，云霁涟默默地听了，心说难不成尹千钟真看不出，自己也是伤心人么。
　　但尹千钟的下一句话，云霁涟便晓得了他心里是明白的。
　　他说：“我从前喜欢过你，且是像喜欢他那样的喜欢。可后来，我以为你对葛天白有情，便放弃了，事到如今，心里只有他了。”
　　字字句句，即便时隔一年，云霁涟都忘不了。
　　他本有许多话想问尹千钟，但好歹没问出口，到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倘若谢大人喜欢的是别人，你可会问都不问一声就放弃了？”
　　“不会。”尹千钟起初犹豫不忍，可说出口的话确是十分坚定。
　　“那就是了。”云霁涟笑了笑，“咱俩到底是一块儿长大的，你难免误会了兄弟之情。年幼时候那些个迷迷糊糊的想法，又怎么能作数？我是全不在意的，你也快忘了罢。”
　　“……嗯。”尹千钟到底狠了心，没说抱歉的话。
　　云霁涟最想问的，是尹千钟在十来岁的年纪里，可曾在夜半想过自己，就像自己想他那样，而在他挂帅出征的那些年里，可有在凝视漫天黄尘时思念过自己，就像自己思念他那样。他动了动唇，没出声儿。

　　一年一年，又是景哀时节。
　　坐在酒肆里可以看见官道外的农田，偶尔有些贪玩的小孩也被父母拎了回去。家门掩上，外头不再有人，窗户上却映出了火光，房舍毗连，炊烟叫风一吹，绕在了一起……
　　谢尘忽然问道：“云大人特地走这一趟，是有什么想说的么？”
　　云霁涟总算收回心神，却又望向窗外：“尹将军即将凯旋，他上阵之前对我说，倘若谢大人你回京时他不在，请我代为关照一二。”
　　“哦？他说我什么了？”提及尹千钟，谢尘放松了不少，许多事情说清楚之后他对云霁涟便不再如从前那般抵触了。
　　“他说的不多，却总是夸你，说你颇具古风，”云霁涟照实答了，脸上还是常年的谦和，“听说过阵子尹将军要返京了，全京城的姑娘都在家绣花打扮，哪怕知道他已心有所属。所以谢大人，尹千钟以为你天下独一无二，但你需记得，他也不是什么非同小可之人。”
　　谢尘拨弄着酒杯，笑道：“建威大将军右翦左屠，打得蒙古人俯首称臣，我怎敢小觑了他？”
　　云霁涟放下心来，凝视谢尘道：“谢大人，你在朝廷里势单力薄，他总怕你有个什么闪失。但你若能一直跟着他，我云家上上下下都能帮你。”
　　有那么一瞬，谢尘忽然忆起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跟眼前的云霁涟的面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是景淮王附上的一个娈童，十五六岁的样子，学得了云霁涟的样貌神色，心里也跟云霁涟那般存了同一人，好像他就是为了勾引尹千钟而活的，不论对错是非。但最后，他却将景淮王要杀谢尘之事透露给了尹千钟，就好像云霁涟对谢尘说他会帮他一样叫人费解。
　　从前谢尘避讳一切与云霁涟相关之人，故而极少想及那少年，偶尔想及了，也当他是又一个云霁涟，一模一样的，可如今才知被伤的是两人。倘若此时让渐悟和尚听了，大约能换来他一句嬉皮笑脸的“罪过罪过”，顿悟和尚兴许低头，呆板地垂下眼皮念一声“善哉善哉”，谢尘却无话可说，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谢尘走的这一年里出了许多事，孟暄本不想让他回来，却不能拂了老祖宗的意。
　　首先是尹千钟带兵打仗去了，之前蒙古人消停了一阵子，今次却因吐蕃背信弃义联合中原而大肆进军吐蕃，烧杀掳掠直捣黄龙。孟暄自然派兵去救，朝中将才如今一个尹千钟一个张轩，那张轩贵为国舅，养尊处优早无半点当年之勇了，却还空占了个大将军的名头，属下皆是不服，只不过无人敢言。故而此事不用想都知道该派尹千钟去。可还没等孟暄下旨，景淮王却上奏说尹千钟忽染恶疾，一月之内带不了兵，请皇上先派张将军前去。
　　尹千钟总不好说景淮王欺君吧，前一刻还在准备出征，下一刻只得脱了战袍回去睡觉。景淮王做这事情之前并没有知会尹千钟，像是怕他不同意，可见两人间自当年毁皇陵一事便留下了不小的间隙。
　　这事儿最气愤的要数张轩。皇上让他去打仗，他年纪一大把了居然使性子死活不肯。蒙古人怕的只是尹家军，他张家军在蛮子面前跟纸糊的似的，见人就喊爷爷。孟暄催得急了，张皇后去替爹爹求情，说不然就叫护军统领杜卓先去吧，跟蒙古人委蛇一阵子，估计也就等到尹将军了。
　　孟暄大怒。
　　一月后，尹千钟恶疾痊愈，领兵北上。张轩既然自认冗员，其势力自然被掏空，而原先霸占尹千钟军队的陶塨乃是张轩一首提拔上来的，如今张轩形同虚设了，他没几天就在西北让协领赵岩军法问斩。孟暄不光赔了将领，连那头的吐蕃朝廷都当他蓄意拖延，故而异见层出。
　　再有一件，是苏尚恒前两日不知听了谁说的，葛芹私藏大量前朝官银玉牒等物，立即派人硬闯尚书府，居然连前朝的官帽桃符都给搜出来了，而葛家祖上世代为官，敢情尚书大人不忘旧主啊。
　　苏尚恒是孟暄外公，年纪也不小了，孟暄本想让葛芹接替他的位子，不知为何，苏尚恒却总以为葛芹要谋害他，这回逮了个机会总算先发制人，没那么简单善罢甘休。葛芹到底与孟暄非亲非故，如今证据确凿，孟暄自然严惩不贷。
　　总体说来，就是皇帝窝棚窝里反了，谢尘估计也得是景淮王做的手脚。只是不知为何，辞烟公子却未干涉其中，他若出手，总不会没有法子可想的。

　　回京第二日，谢尘进宫面见了太皇太后。
　　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到了日暮才刚睡醒，身上穿的是一身黄绸亵衣，额头上还缠了一圈黄带子，听小宫女私下说，那是收魂用的，太医竟然出此下策，老祖宗恐怕没多少时日了。
　　“微臣叩见老祖宗。”
　　“谢大人，你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皇上又改了心意么？”太皇太后却显得十分诧异，侧头去看边上立着的太监。
　　伺候她的太监换了一拨又一拨，且愈发不伶俐了，那太监不急不缓道：“回老祖宗的话，老祖宗前些日子说想见谢大人，万岁爷才下的旨。”
　　谢尘见如今连个宦官都能对她不冷不热，难掩酸楚，笑嘻嘻地对太皇太后道：“微臣得知老祖宗召见，险些将那拉车的宝马跑死了好几匹。”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好孩子，上这儿来坐。”她尽管此刻病入膏肓，面容却依旧不失威仪，对立于两侧的太监宫女换了个口调：“你们都退下，让哀家和谢大人单独聊聊。”
　　一旁的太监显然怕她，弯下腰作揖道：“回老祖宗的话，万岁爷让奴才等时刻守着老祖宗，不可懈怠，更不可有任何差池。”
　　太皇太后又扫视一圈屋内众人，权当他们都是死的，拉过谢尘的手，叫他坐在自己身侧：“谢大人，想不到自那日一别，还能再见你。这一年过得可好？可有上别处走走？你那地方哀家也去过，真是个好地方。那时候太祖爷还在打天下，哀家一个姑娘跟着他，无名无分，却比进宫以后逍遥自在。”
　　“拖老祖宗的福，一切都好。臣这次回去，得以在父母坟前供了香。”太皇太后的手是冰的。
　　“那是应当的，凡事孝为先，人若是连一个孝字都不记得了，可真叫那做长辈的寒心。”太皇太后意有所指道。
　　“老祖宗教训的是。”
　　“哀家是想起了那些不肖子孙，不是说谢大人。”
　　谢尘忽然觉得，或许太皇太后是知道究竟是谁给她下的毒。谢尘不能问，他想倘若太皇太后愿意相告，自然会说。
　　“谢大人，你可知再过两个月是什么日子？”太皇太后忽然问道。
　　“是老祖宗八十二岁寿辰，届时宫里又有得热闹了。”
　　“亏你还记得，”太皇太后和气地望着他，宛如一个慈爱的祖母，缓缓道，“哀家自知活不到那么久，亦不打算活那么久。前两日太祖爷来了，对哀家说，‘你这一辈子就是穷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快些别管了。’哀家醒来想，是这么个理。这些年，哀家替他们孟家操持后宫真是够了，也不欠他们的，想来想去，哀家欠的还是你呀。”
　　谢尘愣了愣，却没打断她。
　　“结果第二日，太祖爷又来了，板着脸对哀家说，‘你幼年时性子那样冲，想一出是一出，如今年纪一大，竟然变得如此婆妈了，怎还不来？’哀家便对他道，‘皇上，您还记得当年做太湖石生意的那对小夫妻么？他们儿子如今长大成人，对臣妾很是孝顺，臣妾总放心不下他，心想若能再见一面才好。’太祖爷光哼了一声便走了，不过哀家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定觉得对不起你，不然你怎么今日就来了呢。”
　　谢尘吸一口气，顿了半响，这才道：“臣以为……”
　　“以为哀家不知此事？”太皇太后促狭一笑，显得十分矍铄。
　　“太祖爷那时年纪太大，糊涂了，当真糊涂了……”她忽然又收回笑容，悲哀得像是快要哭出来一般，“防着这个防着那个，总想将江山留给孟家后世子孙，千秋万代地传下去，竟然连寻常百姓都不肯放过，害得你自幼流离。事到如今，却只有你不计前嫌，肯陪哀家聊聊天。若是对谢大人你，哀家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老天爷都不能答应。”
　　谢尘口干舌燥，连声音都变了调：“您，您能不能对臣说一句，一句就好，就说谢祁歌、庾惜儿夫妇二人死得太冤。”
　　“谢祁歌、庾惜儿夫妇二人死得太冤。”
　　一声长叹。

　　尹千钟快马扬鞭回到京城，却无百姓相迎，场面十分萧条。这是因太皇太后百岁，天下服丧，官府为防喧哗，禁止夹道迎接尹家军入城。此事一度引来不少百姓腹诽，他们心中只放得下英雄美人，比如建功立业的尹千钟，比如传奇一世的晚妆，至于那太皇太后嘛，连姓名都是忌讳，谁能记得她呢？因此对于绝大多数人，不过是死了个老太太那么大点儿的事儿。
　　尹千钟知道谢尘一定会来给自己接风，便与杜卓招呼了一句，甩下大军绝尘而去。
　　过了熏和门，果然看见谢尘一身乌衣地站在青石板的街上，夕照下，他的影子被拖得老长老长，形单影只地朝自己轻轻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