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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上清沦谪得归迟 ...

  •   月悬中天,明如玉玦,斜穿庭院的溪泉淙淙作响,犹是当空遗落的环佩之声。蔺无双走过檐下长廊,在花槛前微一驻足。头顶纤云悉净,庭中却风移影动。一丛半开半含的牡丹依槛而立,外瓣浅碧,近花心处则是雪白,周围并无其它花木相衬,一眼望去,不胜孤芳寂寥意味。
      练峨眉卧阁内仍亮着灯。
      蔺无双瞥见她投映窗上的侧影,手持刀尺,像在剪裁什么。他不便久望,信步而行。伤势本不算重,练峨眉欲以自身功力助他运气,被他谢绝,羁留萍山半日,大致已无碍。只是到入夜,依旧内心燠热,他遂卸去外罩黑衫和肩披,仅着一袭白衣,冠戴既碎,便随意挽了发。此刻临风凭轩,耳闻水声,方才感觉一丝凉沁。
      身后忽听人唤:“道友。”
      蔺无双回头。练峨眉不知何时已出了小阁,伫立廊内。他装束虽非正式,倒也还修整,并没有刻意回避。只见练峨眉上前来,道:“冒昧了。”言语间,一物已递到他手中。
      是他完好如初的发冠。
      蔺无双一愣。原来她刚刚……便是在为此事。他未料她竟有心收拾了那碎片,以指力熔金,令其复原,甚至连束冠的四支朱簪也分毫不差——唯独冠后长垂的丹红缨绶是新裁成。稍一恍惚,他才想起称谢,练峨眉却不多话,径自走到庭中泉池边,引水洗手。涓流绕过她在月下分外白皙的手腕,一丝淡到极致的绯色瞬即而逝。
      不知是她久未作女红,还是根本不谙此道,这武学修为在他生平仅见的女子,竟被区区刀剪所伤。蔺无双心绪忽生波澜,欲走近,练峨眉蓦然抬起头,目光通透,阻在两人中间。尚未出口的礼数之辞顷刻挡了回来,他只是望着她,沉默无声。那目光便是界限,他已不能跨越。
      良久,练峨眉微笑:“你可在看这花?”
      花槛就在她身边,那丛浅碧色牡丹枝叶掩映,花瓣被月华洗得灵莹,却层层蜷曲,未能尽展。蔺无双道:“珍稀之种。只不过……”后面的话,凝了凝,没说下去。
      “萍山本无牡丹,这花种多半是鸟雀携来的,恰在庭院里生根。机缘巧合,也是好事,可惜四五年来每逢花期,总含而不吐,又不像生了虫病。”练峨眉神色略带憾意。风经院落,拢合的花朵簌簌摇动,仍肃容深敛,不肯展颜。“倒像是……有所待之。”
      蔺无双沉吟片刻,道:“听说牡丹须与芍药同栽,才肯荣茂。”
      练峨眉“哦”了一声,饶有兴味:“请指教了。”
      “牡丹为花君,芍药则为花臣,二者形貌气骨相近,堪当良友。芍药从不与牡丹争斗,总待牡丹阑珊之际开放,但唯有芍药也谢,牡丹才算真正开败。”他对园艺并无深究,只因此花平日实在太过熟悉。“芍根可入药,先师在世时曾钻研桐君之术,白云山上遍野皆是。如若不弃,我回去为云人带些花苗过来,这个时节插下,明年夏初即可开。”
      “如此,便劳烦道友。”练峨眉略一点头,素来疏淡的眼底隐有几分舒欣之色,是他昔日所不曾见。她不再客套,走向屋中,却似念及什么,回身问:“可让我一闻令师尊讳?”
      这话来得突然。“无他……见你功体与云气相生相化,颇为特异,令师又雅擅丹术,一时心有所感,怕是冥冥中有过缘分,也未可知。”
      蔺无双唇角微牵,却不是笑。“先师无讳。”
      练峨眉缄默。她立在花枝背后,淡而细碎的斑斓蒙住她半边脸容。
      为什么她会使他想起师父呢?他以为对那位长者的记忆最终止步于十余岁少年的心里,不会再往前迈进了。他的武学说不上是师父传授的,顶多也只有一些吐纳心法而已,余者全靠自己融会贯通;师父更从来没有一次向他展露过武功。至于师父平日里喜欢鼓捣却又不能精专的那些,他一直也无心涉猎。“先师初学儒,不成;又学医,未果;后学道,仍一无所获,自叹儒济天下,医济众生,而修道登仙止济己一人,其路犹是如此崎岖。”语中并无敬肃,亦无怅惘,“是以避世隐居,终生抛弃姓名字号,我也未得其详。”
      “君名无双,是系令师所取?”无由之问,她却在他目瞳里已窥知了答复。“寄寓深远,可见一斑。”
      蔺无双合上眼睛,庭院内一时寂然。许久,待风也静下,只余泉流穿过凝止的花影,他开口道:“我气息已畅,不足为碍。今次是我自不量力,有此唐突,叨扰了云人。明日一早,蔺无双即当辞去。”
      练峨眉轻声道:“以你功力,那时若闪避,尽可毫发无伤。”
      “心性狂狷,本是命数。”败则败矣,他并不想多言。那一式“天流萍踪”蕴浩荡于飘盈,其势前所未见,而练峨眉出言提醒,更激生了他争强之心。此战他有备而来,为求胜隐让蛰伏,待到终有机会全力施为,怎能退缩?锋芒交对间仅存一念,若能目睹她武学的极致光华……便再没遗憾了。
      那光华终于还是凌绝了他。高下立判,他心中明白。一如峰尖白雪,只可仰望,未可抵及。也好。他求的不过是一个回答,现下已经求得。
      再没遗憾。
      “——你赢了。今日一战,输的是我。”
      蔺无双愕然。
      “你可知修道之人毕生最难战胜的大敌是什么?”只听练峨眉道,“不在邪魔,不在天劫——乃是‘己障’。修行越深,障力越大;功体越精纯,越难驾驭;真元越雄浑,险恶的便不再是外敌,而是稍不留神,轻则失衡,重则反噬自身。当时我招式在手,不料犯了痼疾,中气虚弱,一瞬无法握持力道……‘己障’一关,这么多年来,却仍只能望之兴叹。”
      “己障”么?无人可战胜练峨眉,能败她的仅有她自己。他只道她孤高淡泊,未想对此这般在意,留他养伤,还他发冠,现在料来多半是为一时失手心存芥蒂。她从不拒他邀约挑战,将胜负虚名视若埃尘,唯独败于自身一事令她无法开释。个中之境虽非他能达,但那分执拗……却是微妙地相近。
      练峨眉笑了笑,察见他眼中歉疚神情,又道:“不必介怀。胎里带来的病,一生修为若能回天改命,也好;若不能,不过是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罢了。”
      ……修短随化。她自是清楚的。蔺无双心念萦转,豁然间如有通往过去的门扉洞开。胎里带来的病……“此症之征,可是心悸、气喘,四肢乏力,偶有昏眩,尤其在人间浊气繁盛处愈加频发?”萍山虽遗世独立,毕竟也是苦境凡尘。他突然后悔自己未能早点想到,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为逞强好胜,白白拖延她的气力。“凡胎中有一种千年难遇、百万挑一的异数,唤作‘上清沦谪’之体,盖因似仙非仙、似俗非俗,犹如谪居下世,不属两境。具此体质者天赋清奇,修为深湛远胜常人,然只要一日未臻仙界,便多一日历受红尘诸苦……”
      练峨眉面上的笑意化去了。
      她听着他欲言又止的尾音,淡淡截道:“君何以知之?”
      蔺无双道:“我年少时,曾见过另一位同属‘上清沦谪’的人。”
      他忽屏静了声息。练峨眉不语,像是以默然询问,又像等待他说出那已涉到喉间的话。但蔺无双终究未能成言。
      末了,是练峨眉率先道:“今夜失礼太过,勿要见怪。你伤势初愈,还请早歇。”她走过他身侧,衣裾携来浅碧色牡丹的幽芳。那花朵并不以香胜,然而清绝月下,一点细小而洁净的气息仿佛有了形质——可惜仍同它的本体一般,未及盛放,便在风里飘弥渐散。
      小阁之门吱呀推开的一霎,蔺无双在她身后道:“……正是先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上清沦谪得归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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