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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妖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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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温陵君这四百年来过得平安和美,近来见他一面,却隐隐生了些疑惑。
以我看到的状况,说他过得甚好未免牵强。可过不好缘由呢?若因妖蛊缠身,怎不好生在殿内休养,也无他人在身边照应?即便是遣走了宫人,没道理连澜晴都不闻不问。想他孑然一身在云擎山下弹琴,那模样竟像是孤寂了几百几千年——怎会如此?
他想要的物事,明明都已得手。
他的性子较之前变了许多,偏好独处大过呼朋唤友。头天随口撂下句“好好想想怎么讨本君开心”,后面几日一直杳无音讯。我因惦记他唤我“青漪”,寻到个与他对弈的空闲,便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云擎山下葬的那个长公主,可是与帝君有何渊源?”
他落子的手指稍顿,微微一笑:“澜晴说是她姊姊的前身,后因把旭儿托付,自愿在凡间吃苦。可究竟是真是假,谁又知晓呢。”
我愣了愣,小心翼翼道:“澜晴娘娘怎会骗您?”他垂着眼眸,但笑不语。
“将军。”忽听他施施然道。
我缓过神来,方才发觉想七想八之余,棋局早已朝一边倒去,被吃了个溃不成军。
“有些事虽不记得,但直觉还在。”他取过将棋在手心把玩,唇角略微勾起:“近来蛊毒反噬,倒叫我断断续续梦见些过往。”
我心底跳得厉害,表面却漫不经心道:“您记起来了?”
他眸光瞬间飘忽,摇了摇头:“只是残影,并不清晰。”我胸口又是莫名的一沉,说不上究竟算不算一种怅然。
其实他记起来又能如何,以前的晏青漪身故多年,坐在他眼前的不过一缕倔强的魂魄。要说还有怅然,只因我舍不下自己物是人非的那份情思,作茧自缚,亦怪不得他人。
我以为我应当恨他入骨,岂料今次再会,唯觉万念俱灰。
原来我早不似从前那样爱他,说恨也显得无比牵强。
我兀自在原地发呆,但听他含笑说道:“听闻天妃与上君恩爱和睦,这回他竟放心你一人来此?”
我一惊,忙正襟危坐:“是我擅自出宫,夫君尚且不知。”他点了点头:“看来你们也不似旁人说的那般融洽。”
他这话又是甚么意思?我火气陡起,反唇相讥:“小仙也听闻帝君和澜晴娘娘是神仙眷侣,亲眼得见,不过如此。”
话一出口,便知逾越了。可温陵君殊无怒意,只笑了笑道:“的确。我于她,她于我,并不像你们平日所想的那样简单。”
本仙姑亦暗暗觉得他与澜晴之间有些怪异,思及与我无干,便不追究了。
后又与他接触了两三回,已可断定外界所传的“青帝抱恙”与缠丝妖蛊有关。可见他脸色虚白,时常咳嗽,掩唇的袖口还沾带血丝,显不能将过错全推在蛊毒头上。许是仙妖劫中受了重伤,到现下元气还未恢复罢。
一晃又是六日过去,这段时日,本仙姑总是恍然失神。
当夜正值邀灯盛宴,宫内请来一批诚心向仙的胡姬。放灯之时,便在庭院里随乐声起舞。我从没看过异域舞者,兴之所至,便躲在花树后观赏。胡姬肢体柔韧,颇具风情,舞姿亦缠绵婉转,带几分大漠的荒凉。
我感慨着外域之人也有这等觉悟,肩处忽地被折扇轻敲两下,一回头,温陵君正站在身后。
“原来道长藏在此处,倒叫我好找。”
我不知他又耍甚么幺蛾子,当下行了一礼道:“帝君何事?”他缓缓摊开手心,一把利器横陈其上:“这个东西,留在我青殇也无用处。道长想要便拿去罢。”
昆吾琢玉刀!我眼瞳骤然缩小,一抬头,明亮烟火下,他眼中的流光如同霞色变幻。
“帝君这是……”
“人之将死,想做些好事罢了。”他淡淡地笑,拉过我的袖子,将刀具放入我手中:“歌舞看得高兴么?”
我不知要如何回答,听他平静道出“将死”二字,心情甚是复杂。
他见我神情凝滞,一笑置之:“如今太平盛世,凡间皇帝的待遇也不过如此。”
我不禁一字一句问出口来:“帝君说的将死,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负手观舞,眼眸含笑:“妖风大盛,我体内的蛊毒愈发凌厉,若再不解蛊,怕是活不长了。”
“没有别的办法?”我锁眉,却是不信:“区区妖蛊,怎可能难得住您?”
他道:“一物降一物罢。这妖界的玩意儿看似无害,一旦受了催动,连我也无计可施。”
我想起那青鸾的惨状,心下一抖道:“唯有解了蛊,您才可能有救?”他转头看我一眼:“也不是谁都能解。须得捉住当初下蛊的那只妖,以其血辅之,并调养百日,方可回复。”
解蛊的法子……竟是如此。
那岂不是近乎无望?
我张了张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久,才摇了摇昏沉的脑袋,朝后退去。
其实我很知道,此蛊乃澜晴所下,苦于没有铁证,迟迟说不出口。我既不知她为何要下此蛊,也不知她为何不愿解蛊……难道她宁可眼睁睁看着温陵君死,都不愿让他想起我吗?
慌乱中似一脚踩上了碎石,猝不及防朝后倒去。
眼前的仙君脸色微变,眼明手快地反拽了我的袖口:“小心。”
本仙姑前后趔趄几下,顶着怀弥的小白脸,一头撞到他线条紧致的肩膀上。
“……”真丢人。我咳嗽两声,赶忙拉开距离。
“天妃与本君相识不过数日,竟至于感伤至此?”温陵君倒十分坦荡,狭长的双眸细细看定了我,意味深长——“生死都是命数注定,我早已看开了。”
我不说话地捂着额头,耳畔的丝竹管弦仿若渐渐远去,飞花溅玉的灯火之间,只见他的脸容明明灭灭。
“天妃如今该担忧的,应是另一个人罢。”半晌,他没头没尾地抛来一句。
哪一个?我傻了一傻。他叹息一声,折扇指向前方妩媚的胡姬:“这股妖风来势不寻常,又邪又猛,几日间,连一重天内都四处漾了妖气。”
嗯?我若有所思地顺着他指的看去,三分迷糊。
“这等东西混在妖气里,很容易便进了青殇城。”他唇角的笑意变得有一点冷:“自以为没人注意得到,只可惜……”
话音未落,我眼前一花,但见他身影如电,闪到那胡姬面前,虚了双眼,一手扭过了她的脖子——“对不住。本君虽然病了,但还不像你想的那般无用。”
喧闹声一时归于寂静,周遭赏玩的宫人褪了笑意,一个个面如土色。
温陵君轻轻一扭,那女子便痛得惨叫起来,柔若无骨的一段身子,绵软地弯折到他的身上。
“帝君饶命,奴家本为蛇姬,山中修炼无趣,便想吸些仙气用以消磨,奴家并无害人之心……请帝君行行好,就此饶了我罢。~”
她的声音充盈了销.魂的媚意,听在耳中,简直要将人化成一滩春水。温陵君笑了一笑,伸折扇挑了她的下巴:“那么,这是甚么?”
那蛇姬的脸容陡然变得惨白而狰狞,温陵君的另一只手里已多出一颗活蹦乱跳的人心。
“早听闻蛇可靠蚕食自己的心脏存活数年之久,吃完自己的,便吃同类的……而凡人一旦被你魅惑,活心大约都要被掏走。”他随手将那颗心朝旁一扔:“你贪得无厌,又想对青殇城里的仙人下手……这就未免太放肆了。”
那蛇姬吃痛,难以维持原型,一瞬间化作条遮天巨蟒,身形乱扭,口若盆大,吞吐的尖舌丝丝有声。那左右腭上各长了两颗毒牙,其中一颗还不断流下泛黑妖血。
看这架势,怎么也该化妖八九百年了罢。
妖与仙的修炼之法向来迥异,一只修炼数百年的妖,未必敌不过千年修行的仙。可邪道毕竟是邪道,一旦追溯到洪荒年间,便可知神仙累积上万万年修为,定比妖兽更高数阶。
能混入青殇的妖……实力必不容小觑。
我下意识地捏了个奔雷咒,还没等扔出去,便见温陵君飞起一脚,直接踩中它的七寸。
本仙姑瞠目结舌,指尖一束雷光“蹭”地熄了。
“说罢,除了你,还有谁混进来了?”
大蛇奄奄一息在他脚下挣扎,却还是咯咯地笑了。
“帝君也知奴家必不会只身前来……这回妖皇不过是派我们同仙界众位大人打个招呼……下一回,便是妖界复苏、独尊六界之时了……上一战有意服输,不过是妖皇殿下的计策,待得时机成熟……帝君呀,就连你……”
一番话说得张狂,不光是我,周围人纷纷为之变色。
温陵君向来不喜麻烦事,既问不出所以然来,便唤一簇天火,干脆利落地抛到那蛇姬头顶。
烈焰冲天而起,熊熊不可阻挡。一时之间,林中大乱。
映红了夜空的火光中,我竟看到了澜晴。
澜晴……确是她不错。她穿着一件凤纹工丽的长裙,站在高高拔起的夙云殿顶。艳丽的火焰映着她冷漠的眼,俯视那条燃烧的蛇妖时,端得是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我不知怎地想到她早年通妖,心头突地一顿,甚感不详。
此刻温陵君却又已走到我的身边,不急不慌,慢条斯理。身后惨叫连连,却仿佛根本没入他耳中。
我呆呆地看着他。那般的惊心动魄过去,他一袭锦衣上竟未沾染血渍。
“天妃,你瞧。”
我愣了一愣,他背向火光的脸容,在暗夜中不甚清晰。
“连东海之境都已如此,云荒六鼎处的妖气想必更加猖狂……你应当关心的那个人,不知现下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