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燕草如碧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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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大疫，短短数月之间死者不计其数。老天亦像是在为亡者亡魂哀悼，一连几个月阴雨连绵，不见阳光。
琴川虽南连雾灵山涧，北接虞山，与外界并不多么交通，但是瘟疫亦无可避免的蔓延开来，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琴川方家，二小姐方如沁的闺房里，绿衣绿裙的少女正在穿针引线，一旁方如沁拥着锦被坐在榻上，昔日艳丽的容颜因为生病而失去了血色，苍白瘦削得有些骇人。
门窗紧紧的关闭着，风无法自由的吹进来，沉闷的房间里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枯瘦如柴的手指握着鲜艳的大红绸缎，越发衬得方如沁肤色暗沉，显然已是病入膏肓。
最后一针缝起，方如沁咬断缝线，草悠悠从她手中接过布料，凌空一抖，却是一件已经完工的新郎喜袍。
“真好看。”草悠悠满眼惊喜的打量着手里的喜袍，笑道，“如沁姐姐手真巧，你家弟弟看见这件喜袍，一定开心死了。”
方如沁病怏怏的倚着靠枕，闻言，脸上露出有些疲惫的笑意，道：“亏了有你帮忙，不然我一个人，还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去……咳咳”
屋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三声过后，亦是一身绿衣的少年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推门而入。
两只草怪交换了手里的东西，草悠悠去帮着方如沁喝药，草九则把喜袍摊在桌上，仔仔细细整整齐齐的叠好，在方如沁的指引下收在了柜子里。
第二日一早，两只草怪跟着女神医姜离还有琴川百姓一起，远远的目送青玉坛弟子将琴川患病未愈的患者尽数带走。
草悠悠恨得咬牙：“都跟如沁姐姐说过多少次了，那个欧阳少恭不是好人，如沁姐姐怎么还是……还是执意跑到那个什么青玉坛去了。”
草九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事情未必如你我所想的那么糟糕，方二小姐不是也说过，欧阳少恭出身琴川，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深知对方秉性。欧阳少恭未必会害自己的乡亲吧……再说了，就算那些人留下来，也不过是等死罢了，去了青玉坛，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草悠悠默然，最后一句，才是两只草怪明知青玉坛有问题，却没有把方如沁硬留下来的原因。与其留下来明明白白的等死，倒不如送对方离开，心中尚能存着一丝侥幸——况且两只草怪和方如沁虽有交情，却还没有深到能够左右对方决定的地步。
话说那日两只草怪在碧山脚下，被欧阳少恭的九霄雷霆之阵轰中，本该当场魂飞魄散。可是也该两只草怪命大，先前离开咕噜湾之时，延枫曾送给他们一人一支凤凰金翎。凤凰传说有浴火重生之能，又名不死鸟。这凤凰金翎虽说不能起死回生，却能在危急之时替人阻挡凶险，为人保存一线生机。
身佩凤凰金翎的两只草怪由此大难不死，却也在碧山脚下的土里埋了好些日子，才被前来采药的女医者姜离几药铲挖了出来。
经此一事，两只草怪对欧阳少恭和青玉坛的实力有了比较确切的认识，不敢贸贸然送上门去找抽。打听到百里屠苏一行人最近似乎出现在了南疆附近，恰逢江南瘟疫，姜离决定南下行医。两只草怪还欠着姜离一份救命之恩，便随同南下，一边保护她的安全，一边帮着一起悬壶济世。
来到琴川之后，草怪们便因行医结识了方如沁。当时方如沁病势已十分沉重，却仍然念念不忘亲手替即将成家的小弟缝一件喜袍。但是由于瘟疫会传染，无人敢靠近方如沁身边。方如沁只好一个人拖着病体，没日没夜的裁剪缝纫。
草悠悠和草九两个并非人类，并不惧怕瘟疫，于是自告奋勇前来帮忙——即使姜离已经暗中告诉过他们，瘟疫病人碰过的被褥衣物等等物件，事后都必须焚毁，以免疫病通过这些物件传染给他人。
琴川城外火光熊熊，这是居民们把病患用过的物件集中起来一起焚毁掩埋。
“……等如沁姐姐回来，再缝一件好的。”草悠悠望着高过人头的火堆，眼眶有些泛红。草九站在她身边，抬手按了按她的肩。
姜离决定往东走，两只草怪则打听到疑似百里屠苏一行人的一行人，最近在南疆出现过。与姜离告别之后，两只草怪动身奔赴南疆。
穿过雾灵山涧之时，草怪们顺手救下了一位被钦原叮咬的老婆婆。
草悠悠把自己炼的广灵丹塞进了中毒昏迷的老婆婆口里，草九用叶片卷了个杯子，舀了半杯清水过来给老婆婆喂下。草悠悠一抬眼撞见他似笑非笑的摸样，初时有些迷糊，没一会儿便记起了原来两个都还是小草怪的时候，自己不会炼广灵丹的糗事，脸上一红，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钦原之毒虽然号称能使草木枯萎，但其实并不怎么厉害，不消片刻，那老婆婆便悠悠醒转。
一番交谈过后，两只草怪得知老婆婆名唤寂桐，家住琴川。草悠悠和草九略一商量，决定好事做到底，前往南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还是先送寂桐婆婆回琴川吧。
两只草怪一左一右，护送寂桐往琴川方向走去。寂桐年迈体弱，看似多病，行了一段路，以袖掩口重重的咳嗽了一阵，余光一闪，忽然看见了草怪姑娘腰间佩着的一朵粉嫩嫩的鲜花。
这花五根无枝无叶，连花萼花蕊亦皆不存，只留着一圈几片花瓣，徒具其形。花瓣周遭萦绕着些许水汽，显然是以水灵仙术覆盖其表面，才能维持花色不衰。
寂桐问道：“姑娘，你腰间这花，是从哪里得来的？”
草悠悠眉毛一挑，提起腰间这倒霉花，她的心情倒是有点微妙。两只草怪虽然不知道当时在碧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思来想去，无非是瑞香看见了欧阳少恭或者感觉到了欧阳少恭的气息，一时激动暴露了行踪。然后被对方一问，这家伙就把老底一五一十都交代了——没想到这朵傻花的男主人居然是欧阳少恭，这不是坑爹呢嘛！
两只草怪心里把这朵花的来历过了一遍，想想说实话好像也没啥，于是简要的将蓬莱花的出身告诉了寂桐。
听到此花是为欧阳少恭所毁，寂桐忽而低下头，目中划过悲哀之色。
寂桐默然片时，忽然开口道：“两位……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两位帮忙……”
“拒绝！”草悠悠警觉的像猫儿一样炸起毛来——这语气听着就耳熟……哦，这不是那朵傻花说过的话么！
寂桐微微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苦笑：“……这样，也罢……”
“……”
老人家的神色一时之间萧瑟苍凉，时已深秋，雾灵山涧虽有天地灵气庇佑，这山林边缘，亦不免遍地衰草，寒叶带霜，金风过处，一片肃杀凋零之意。
两只草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不忍之色。
草悠悠指尖狠狠捏着衣袖，将袖口蹂躏得一团糟。
“……好啦，有什么事，您先说说看……”
***
寂桐的故事补完了瑞香的叙述，草怪们面面相觑，愕然之后，还是决定接下这个护送巽芳去见欧阳少恭的任务。
做这个决定不仅仅是因为巽芳的故事，还是因为巽芳知道欧阳少恭究竟在做什么，她告诉两只草怪，她决心试着劝服丈夫，让他停止如今的举动——这场江南瘟疫，她早已知道是出自少恭的手笔。
草悠悠和草九护送着巽芳前往衡山青玉坛，巽芳虽然会一些蓬莱法术，但是其中并无腾翔御剑之类可以日行千里的法术。草怪们的御风之术是天赋，不能带人，于是他们只好乘坐马车，缓慢前行。
这一日，日暮时分终于到达衡山脚下。听赶车的马夫说，前方不远处有个穆家村，路过衡山的商旅行客，天色晚了，多有在穆家村落脚。
过了前方的树林便是穆家村，年迈的巽芳撩起车窗布帘，眺望衡山日落，西天深蓝暮色之下压着一带金光，平林织烟，忽然忆起当初随同少年时代的少恭初至青玉坛的光景，转眼已是物是人非。她轻叹一声，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马车骤然惊停，措不及防之下，车厢里的人顿时东倒西歪。草九及时扶了巽芳一把，草悠悠正要开骂，外传来高昂的马嘶和车夫惊恐的声音。
“这这这……这是什么？！”
草悠悠撩起车门帘探头望去，只见前方树林之上，天幕之中荧光点点。光点呈蓝白之色，却不是星子——那些是魂光！
草悠悠心里一惊，已然想到了些什么，向马夫问道：“……那个地方，是不是就是穆家村附近？”
说话之间，魂光已如流星一般，拖着耀眼的弧度，竞相往衡山之中某一处飞掠而去。
马夫还没答上话来，巽芳咳嗽了几声，道：“不必问了……穆家村，想来已经没有活人了……”
“什么……什么……？”马夫脸上的惊恐之色欲发浓重，巽芳见他如此，摇了摇头，将账结了，便让他驱赶马车原路返回。
马车如同逃命一般绝尘而去，巽芳道：“走吧，我们连夜上山……”
话音刚落，忽见几道与魂光色泽不同的微光从头顶划过，巽芳认出那似乎是腾翔之术的云迹，而就在同时，衡山深处响起一阵犹如闷雷的嗡鸣之声，山体微微震颤，惊起了无数山鸟走兽。
怪吼锐鸣冲天而起，几道怪异的影子咻忽现身，又骤然隐没。初时只是混乱徘徊的飞鸟走兽们忽然惊慌起来，不顾夜色渐浓，竟争相往四面八方逃离了衡山。
两只草怪亦有所感，草悠悠抱住自己的肩膀，尽量稳住了打颤的牙关，开口道：“……山上、山上有很厉害的妖怪！”
巽芳叹了口气，道：“还是来迟了……竟是封山了么……”
***
衡山封山，虽然无法进入青玉坛，巽芳却不肯就此离开，而是在衡山脚下的小镇里住了下来。
两只草怪亦不好就此离去，一段时间之后，衡山附近开始慢慢流传关于东海一带异象的传闻。
东海、蓬莱、雷云之海……
巽芳指尖拈着即使在水灵呵护下亦日渐枯黄的蓬莱花，闭上眼睛，浑浊的泪珠滑过满是皱纹的脸颊。
两只草怪从屋外看见，想起幻境之中巽芳公主娇美的容颜，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草悠悠敲了敲门，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启程去东海吗？”
巽芳从回忆中惊醒，收起蓬莱花，点了点头。
***
服下雪颜丹，恢复了往日容貌的巽芳和百里屠苏一行人一同前往了蓬莱宫殿，两只草怪自知实力不足，留在了青龙镇，帮着居民们一同修筑堤坝，抵御海水的侵袭。
淫雨霏霏，天空之中不时电闪雷鸣，偶尔刮起一阵狂风，卷起滔天巨浪，都叫人心惊胆战，害怕这是青龙镇覆灭的前兆。
幸而，数个时辰之后，雨止雷静，一线天光划破层层乌云，那东海惊涛之上，重重烟峦之间矗立的宛如海市蜃楼一般的宫殿，如同雾影梦花，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寒风过境，一片洁白从九天之上飘飘摇摇而下，呼朋引伴，不消多时，这初冬第一场大雪纷然而至。
冰凉的雪片落在鼻尖，被体温融化成晶莹的水珠。草悠悠抬头看天，忽然一愣，拉住身边草九的胳膊，高声道：“喂，那边……是龙啊！”
***
又是一年春好时，江都城郊，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一座山谷之中红云缭绕，仔细看去，却是千树万树桃花似锦。
一身绿衣的俊秀少年拿着一把竹扫帚，正悠闲的从花林之间扫出一条可供人行的小径来。这条小径东头接着几片良田，几间水磨青石造的华丽民居。西头则接着一条不甚明显的山径，一直往前走，可以通到城郊官道。
他身边不远处，绿衣少女和黄衣少女正将花肥埋到正在开花的牡丹根部，白衣白发，脖子上戴着一圈颇有民族特色的羽饰，两颊肉鼓鼓，很是圆润可爱的少年蹲在田埂上，正拿着一小碟朱砂给刚刚扎好的稻草人眉间点上一点红记。
太阳当头照，气温虽然不高，忙活了这么半天，还是让人身上出了一层薄薄得汗。
早已脱去稚气，外表言行都成熟优雅了不少的狐族少女抹了抹额头，望向小径西头，忍不住低声抱怨道：“屠苏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草悠悠有心逗她，故意道：“嘻，有佳人相伴，路上当然要慢~慢~走。怎么，才这么一会儿，你就想你的屠苏哥哥了？”
她把“想”字和那声“屠苏哥哥”念得又甜又暧昧，田埂上的白衣少年阿翔顿时抬头，一记寒森森的视线扫了过来。
“你你你！”襄铃一急，儿时的习惯动作又出来了。她腮帮子一股，双臂环胸，俏脸一扭，道，“我不理你了！”
“悠悠。”草九扫完了小径，拎着扫帚，刚一回来就见襄铃被草悠悠逗急了，忍不住笑道，“好了，襄铃和阿翔几年才能从青丘国来一次，悠悠你就别逗她了。”不过话说回来，阿翔最后居然和襄铃一道回了青丘之国，倒真是令人感到意外——不过也亏了如此，阿翔才能在灵气充沛的青丘之国修炼成妖，如今每隔几年便和襄铃一起来到桃花谷。
两只草怪好几年后，在塞外偶遇了寻找重生之法的风晴雪，才知道当年不仅欧阳少恭和巽芳逝世，连百里屠苏亦同日身殒。
两只草怪亦渐渐厌倦了漂舶的生涯，干脆跟着风晴雪回到了桃花谷，在风晴雪外出的日子里，两只草怪就帮着看家，养养家禽家畜，种种花草树木，当真是山中无日月——一晃便不知多少个年头过去了。
后来，风晴雪又遇见了襄铃和阿翔，桃花谷益发热闹起来。
阿翔把做好的稻草人竖在田地里，草悠悠看着这个和百里屠苏像了七八成的稻草人笑得直不起腰来，跑回屋里去，从旧草人堆里翻出一个风晴雪，搬出来和草人屠苏竖在了一块儿。
“咦，这是……我和苏苏？”
面容如旧的清丽少女牵着身边少年的手，轻快的走近前来。百里屠苏望了那两个草人一眼，轻斥一声“胡闹”，微微别过脸去，两颊浮上浅浅的薄红。
熏风醉暖，纷扬落英如雨。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燕草如碧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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