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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附录:白城往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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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日祭典即将到来的那段日子里,整个冈多林都沉浸在节日忙碌和喜悦的气氛当中。
结束了一天的巡视,格洛芬德尔无所事事地漫步在王庭附近高大的乔木林中,曾经千百次地思考过的、他的愚行仍然缠绕着他。
泪雨之战结束后,一切发生的那天夜里,特贡清楚地对他说道:“格洛芬,我虽从未将你当做恋人,然而我或许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对你抱有更深切的感情,我确实衷心希望你幸福,至少命运对你应该比对芬罗德.费拉冈德更为公正。”
如果说彼时格洛芬德尔尚未明白这个名字包含的全部意义,那么在那之后数百个日日夜夜当中,他的君主的话语的真正含义才逐渐渗透到他的思想中来。
格洛芬德尔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不曾拒绝他的君主,如果仅仅是尽到身为部属的义务,即使以金花领主的随和性情,也并不会愿意屈从、做一夜那位芬罗德王的影子。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事后他看到他的主君恢复了那种绝不动摇的冷静和刚毅的时候,除了被火辣辣的羞耻感不断鞭打,他也确实感到某种程度的快乐和欣慰。
金花领主终于意识到他在那一夜做了什么,他想他不可思议地目睹了特贡王脆弱的一面,并且非主动地弥合了他的主君的一部分伤痛。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倒是可以心甘情愿。
格洛芬德尔叹息着,吻了吻手边一方织绣上特贡的纹章。但是他心中仍旧感到疼痛,因为那一夜他同样是脆弱的——经受了死亡、杀戮和血腥,他更想要倚赖主君的领导力和刚强,但是唯独他享受不到这一点。
金花领主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面前的一汪清泉,那儿的水面正倒映出他的容貌——秀丽而带有古典意味的脸庞,还有金发。格洛芬德尔反复拨弄着泉水,就好像他端详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那位芬罗德王一样。
模模糊糊地,金花领主感到自己确实是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开始一遍遍回想特贡向自己道歉的场面,格洛芬德尔咬住了下唇,虽然他了解他主君的本意并非那样,但是他为自己不能得到爱、只能拥有尊重而感到痛苦。
夕阳的光辉给林木投下浓重的阴影,也将某个身披长斗篷的高大精灵的影子投射在格洛芬德尔的脚边。金发精灵没有回头,直到对方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我不希望你如此痛苦,格洛芬。”
他的主君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金发精灵不禁低声叹息道:“我令您失望了,陛下。”
这句话说出口,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不当的发言,格洛芬德尔猛然颤抖了一下,轻轻拂开特贡扶住他肩膀的手,转过身,单膝跪在他的主君的脚边,“请您原谅,陛下。”
特贡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并且吻了他的额头。
“我再问一次,格洛芬,你爱我吗?”
精灵王如此平静地说着,指尖轻轻地抚摸对方的脸颊。金发的精灵摇了摇头,他微笑起来,“陛下,我的回答仍旧是一样的——我从未大胆致此。我对您只有倚赖之情,这是我的脆弱所致。就像……”
他微微抿着嘴唇,终于抬起眼睛望着他的主君,“就像您拥抱我的时候,心里所爱的仍旧只是芬罗德.费拉冈德殿下一样。”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格洛芬德尔五指插入自己的金发当中,苦笑着注视它们那灿烂美好的光泽,特贡在那一瞬间转开了眼睛,这位刚毅的君主的身躯也颤抖着。
然而,破空的羽箭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有一个怒气冲冲的身影,如同疾风一样在树木中间穿行,伴随着出鞘的长剑迸发的苍白光芒,银泉领主出现在格洛芬德尔的视野中。
在金发精灵做出任何阻止之前,那名黑发精灵已经用闪电般的速度跃至眼前,埃克西利昂的剑刃从背后压在特贡的脖子上——显然他没能认出来这个戴着兜帽的高大身影究竟是谁。
“滚出去,离格洛芬德尔远点。”
银泉领主冷冰冰地说道,“不然就让你人头落地,我的剑可是不开玩笑的。”
他说话的同时,手上微微用力,但是他的剑锋被轻轻架开了,眼前的不速之客只用了剑柄,然而埃克西利昂仍旧认出了那柄剑,这让他睁大了双眼。
格莱姆德林,冈多林之主特贡的佩剑。
埃克西利昂的牙齿咬紧了嘴唇,那时候怒火、不解和敬畏同时在他心里燃烧着,但是他并没有跪下来向特贡行礼。而他对面,格洛芬德尔绷紧的面孔已经一片惨白。
“谢谢,我会牢记你这句话的,埃克。”
冈多林的君主微笑着,像往常那样拥抱了浑身僵硬的银泉领主,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去,留下两名朋友在原地默不作声。
埃克西利昂终于试图把他的剑放回剑鞘,但是他不稳的手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黑发精灵勉强开口说道:“格洛芬……你……”
金发精灵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并且苦笑起来,“埃克,你太大惊小怪了。我可不会现在在这儿给你晕过去,或者心碎而死什么的。你看到了,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样,我们并不爱彼此,那只是——只是个事故。”
“哦,和特贡陛下之间的事故,你可真够轻松啊。”埃克西利昂仍旧难耐愤怒,这样冷冷地讽刺道,但是他很快又软化了,并且上前抱住格洛芬德尔,“要是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不过……在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更不希望看到你受伤害,格洛芬。要是你痛苦我也会痛苦的。”
“我知道,埃克。我也一样。”格洛芬德尔柔和地回答道,拉住他朋友的一只手吻了吻,“我向你保证我没事。”
银泉领主勉强笑了笑,但是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一阵由远及近的争执声从树林中传来,让两名精灵倏地分开了。
那两位争吵声越来越大的人物,显然没有发现他们已经闯入了别人的领地,等到其中之一的人类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感到万分尴尬。
“噢,梵拉。”
图奥看清眼前的情况之后,在心中诅咒着自己,但是他迅速整理了自己的仪表,微笑道:“埃克,这真是一次未曾预料的相逢。我还以为傍晚的树林里不会有别人呢。”
他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精灵。
埃克西利昂也注意到,图奥身后正是麦格林——地工家族的领主,同时也是特贡的侄子,一位虽然也高大挺拔,但是气质阴郁的混血精灵,这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图奥在和人争吵了。
银泉领主皱着眉头,开口取笑道:“确实未曾预料,我说,图奥,你的眼睛比绿树家的莱格拉斯还要锐利,总是能看见点不该看见的东西啊。”
黑发精灵这样说着,手却没有从剑柄上放开,同时冷冷地看着麦格林,“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了?”
——埃克西利昂和麦格林互相讨厌,这在冈多林人人皆知。即使麦格林身份与王子等同,埃克西利昂也从不对他假以辞色。在银泉家的战士看来,他们的领主不喜欢这个混血精灵就像清泉不容泥污一样理所当然,但是格洛芬德尔认为这种态度可能会给那位半血诺尔多造成伤害,同时也使埃克西利昂招致仇恨,因此他劝说过自己的朋友。但是对此,银泉领主如此回答:
“麦格林是个有野心的人物,但他不够光明正大,总是躲躲藏藏。我有预感,他心里从不吐露的某种欲望迟早要给我们造成不能挽回的伤害。”
那个时候,麦格林也用毫无温度的目光回应着埃克西利昂,同时用音调恭敬却隐含恶意的语气说道:“我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肯定和您还有您的情人不一样。银泉阁下。”
听到这句话,埃克西利昂竖起了双眉,不过格洛芬德尔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金花领主用他蓝宝石般的眼睛来回扫视着图奥和麦格林,最后他微笑着说道:“那我有理由相信,您们两位说不定是从王宫广场一路争吵过来的?还是干脆从别人窗户底下?”
图奥立刻脸红了,而麦格林脸色阴郁,两人都没说话。
格洛芬德尔皱起了眉,但他仍然笑着:“要是真是这样,就留到冬至日祭典上再去你争我抢,那儿是比现在好得多的时机。”
他声音里严厉的味道让图奥暗自惭愧,人类轻轻一躬,为自己的失态致歉。图奥看了一眼麦格林,就先行向另外两位精灵道别,但是那名半血的诺尔多却没有离开,他用鹰隼般深邃不可捉摸的眼神打量了一会儿埃克西利昂,才悄没声息地转身退走。
格洛芬德尔注视着这两人的背影,不禁在内心暗暗叹息。并不是他愿意对图奥如此严厉,但是想到目睹他们两个竞逐伊缀尔公主,埃克西利昂心中会怎么想,格洛芬就不禁想警告这两个年青人稍微谨慎一点。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朋友。银泉领主的眼睛是空洞的,没有焦点地投向西天的晚霞。良久之后,埃克西利昂才把他的思绪转回现实中来,他微笑着看着格洛芬德尔说:“你说的没错,冬至日祭典快到了,那是个好日子。”
这样,两人都不再说话,他们仰起头看,注视着太阳微薄的光芒消失在地平线以下,寒冷的夜色悄悄拥抱了他们深爱的白色城市,那是一天当中最后的时光。
这一年的冬天非常寒冷。
冬至日祭典的前一天夜里下了薄雪,早起的人们还能看到,有一些未融化的雪花零落在尚有微绿的草地上,就好像宁芙瑞尔花盛开在这里一样。
按照惯例,这一天居民们在王宫广场前举行集会,聆听国王特贡的致辞,然后乐队会在东大集市到广场的大道上奏起音乐,所有商铺都装扮一新,供游街的人们随意地徜徉其中,挑来拣去。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一些悬挂着十二家族徽章的摊子,它们摆在大路中央,其中的商品与其说是用来交易,不如说是用来炫耀过去一年他们辉煌的劳动成果的。那其中有飞燕家族制作精良的弓和箭、银泉家精美绝伦的乐器、金花家族的丝织品和刺绣,还有地工家族新开采出来的、一些极为稀有的贵金属。
但是,在这种万众欢庆的节日里,也不是每个人都拥有愉快的心绪。至少格洛芬德尔就知道,他最亲密的朋友在这种日子要承受数倍于平时的痛苦和压力。
埃克西利昂不得不和银足公主见面,尽管他已经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再和那位美丽的姑娘说了。全城的精灵们都在议论图奥会不会趁这个日子向公主求婚——传说中他已经得到了国王的默许。
白天,十二家族的领主都各自呆在自己家的人们那儿,一起欢庆这个一年一度的白色庆典。那种喧嚣一直持续到晚上,篝火被点燃了,广场的喷泉边儿挤满了欢歌跳舞的精灵,特贡王的宫殿敞开了大门,金黄的烛火中,竖琴和长笛的乐声悠悠不断。
格洛芬德尔在人群中穿梭着,他迟到了一点,因此经过喷泉的时候没有看到埃克西利昂——本来他们说好要在那儿见面的。于是金花领主只好独自一人向王宫走去,一路上他礼貌地回应但是拒绝了许多热情的邀请和爱慕的眼神。
那天格洛芬德尔穿着一身纯白色的长袍,除了领口一点秀致的金色刺绣之外不带任何纹饰,他灿烂的金发披散着,色泽纯粹的眼睛在烛火之下胜过最美的蓝宝石。
当他踏上王宫大厅的旋转阶梯的时候,身材高大的潘洛德拦住了他,这位雪塔家的领袖手持酒杯,高声向他念了一段祝酒词,然后笑吟吟地说道:“你迟到了,尊贵的金花阁下。怪不得埃克西利昂在舞会上一直郁郁寡欢,我们都猜测他是不是失恋了。”
“哦,谢谢你!那家伙在哪儿啊?”
面对同僚的玩笑,格洛芬德尔无奈地咬着嘴唇,低声问道。
“他在人最多的地方,”潘洛德大笑,“或者他在的地方就是人最多的地方,您自己去找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