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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四 山高水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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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忙碌超过人的想象:调兵入京、运输粮草、加固城防、稳定人心……以前只在书里见过的词汇一样样的变成了压在身上的重担,琐碎而繁杂。以为只用动动嘴皮子的事,现才知就是只动嘴皮子,每一个细节、每一处周折都能把嘴皮磨破——商议是不可免的,最烦恼的还是自兵败之后,关防残破、建制不全,一个命令出去以后往往传到最后竟找不到执行者,或者干脆在中间就脱了节,害得发令的人只好边发布命令边重建编制——一面考虑军事,一面考虑人事,几天下来,皇宫里作为中枢的几人都已是精疲力竭。
也顾不得什么天家气度,怀曦几乎是牛饮下一杯茶,将茶盏随手一搁,一开口嗓子却仍是哑的:“通州仓官粮的事,诸位怎么看?”
因救驾忠心可嘉,更因现下无将可用而升任护军统领的张克化道:“通州仓地处京北,直面前线,情况十分危险。臣已与其他大臣商议过:群议焚之,绝不能让那几百万石粮食落入蛮贼之手。”
怀曦皱了皱眉,哑声道:“这够我们一年的军粮了,焚了太可惜了。”说着,就看向对面:只见沐沧澜侧面对着众人,此时一手撑在墙上的地图上,一手揉着眉心,疲态难掩。怀曦知道这些天来他才是那个最忙的人,太子太傅不过虚衔,代领的兵部尚书才是实打实的差事,而这破破烂烂的城池更是只能实打实的靠他的心血去补。正想着,听沐沧澜开了口:“殿下说得对,我们得有打持久战的准备。”说着,转过身来。
怀曦却清楚的看见他转身时,撑在墙上的手推了墙一把,这才借力回转,心里不由一酸,忙点头道:“太傅所言极是,孤看这些粮草还是运回来的好。”
“可是殿下,现在时间紧迫,人手车辆俱是不足,这么多粮食如何运哪?”
却听一年轻的声音响起:“未必没有办法。”
众人如今已是习惯,不用看去也知道是谁,便直接问道:“郑大人又有何良策?”
出言的正是郑风如,月食之夜他一赌成名,恰逢国家用人之际,于是很快扶摇直上升内阁学士。二十出头已然参赞军机,同殿为臣的老人们虽多有微词,却也在几天下来后不得不承认他确常有急智。此刻,果然他是又有了主意。只见他舔了下也是干涩的嘴唇,说道:“殿下,依臣之见,不妨将这些粮食干脆当军粮给发了。”
“你是说……”怀曦清了清嗓子,沉吟了下,“让兵士自己去领?”
“那不乱了营?”有人嘀咕。
却见沐沧澜摆手,排开众议:“有组织便不会乱。风如的办法很好。就像太子说的:让兵士各自去领,人腿总比车轱辘多。这便请太子下令,臣立刻就去办,让城中神机营以及其余四营剩余的兵马,还有从兀良堡逃回来的兵士,只要是还在军中的,统统预领半年的军粮——嗯,这么领估计也还会有剩余,那就再多征车辆,一定要把全部的粮食都运回来。”
“就这么办。”怀曦忙下谕令,而那头,郑风如早已笔走龙蛇,很快草拟起旨意来。
然而,最怕的这个“乱”字却还是没能避免。太子令下达后不过半天光景,就传来了通州生乱的消息。众人阻拦不及,怀曦已然冲出殿外,直奔当地。
坐在马背上才大概了解了事情经过,道是有奸细趁兵士领粮之际混入粮仓,哄抢军粮,后被神机营新都督拿住,押在城门口空旷处,正要当众斩首以儆效尤,却有乱民暴动,扰乱法场。而更匪夷所思的是,那通州府尹非但不协助镇压暴民,反帮暴民求情,阻挠行刑。
“荒唐!”怀曦一听,不禁变色,不知是否因嗓音沙哑的缘故,竟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气,“他是等着孤王的龙泉剑呢。”
“殿下!”——正要扬鞭,缰绳却被旁边的沐沧澜一把勒住,只见他摇头,眸中清寒如水摇曳:“殿下这话未免杀气过重。”
“老师……”情急之下,那最亲密的称呼不由脱口而出,却见那黑眸越加深远,教少年心莫名慌乱——沐沧澜似乎轻叹了一声,最终眸里还是流出一笑:“太子先别急,咱们不妨去看了再说。”
冲动瞬间化为乌有,感觉就像是在水面上写字,拼命想留下痕迹,却又怎样都使不力气——绝不能再让他露出失望的表情!想着,少年决定不再为这闹不明白的心思懊恼,转过脸去,朝向前方,催马而去,这一鞭已是不轻不重,不急不徐,凝神听到旁边的马蹄声,似乎永远不变的,在他一步之外响起。
终于到达了出事地点,只见城楼之下早已没了什么空旷之处,密密匝匝围的全都是人。情形倒是没有想象中的乱,大约是毕竟神机营的兵在,已将乱民控制。此时,只见城楼上、城门边站的是兵士,而他们中间圈的黑压压的大抵便是作乱的暴民了。
怀曦见了,便对张克化笑了笑:“你的兵很能干啊。”
扈从而来的张克化难掩满脸得色,直道:“谢殿下褒奖。”那些兵士们也都是认得他这个老上司的,忙疏通出了道来,让他们往前挤去。
只有沐沧澜微微皱眉,虽不放心,又不好明说,只能一面留心怀曦四周,一面看随行的侍卫也都跟了上来,这才略舒眉峰。
怀曦自然不知他心中所虑,只一个劲的往前走,直到看清整个法场上的情形。只见那法场哪里还是法场,行刑台前挤满了人,负责行刑的兵士被冲得东倒西歪,而更混乱的是那监斩台上,早分不清官民,只见乱哄哄的一片,人们都争先恐后的往上拥挤,哪里还像法场,倒像是菜场。
还没等怀曦脸色变,张克化的脸色就先变了:外头看着秩序尚可,怎的内里如此混乱?也不等怀曦发话,便命随从的侍卫上去排解,却被沐沧澜拦住:“护卫太子要紧。”
张克化面上一僵,自不能驳斥,轻哼了一声,索性自己走上前去,大声喊道:“神机营都督任九霄何在?”喊的正是他原来的副将、现在的继任。只不过现场实在太乱,身在嘈杂中心的人哪里能听得见他的招呼?不过这一喊,毕竟也起了点作用,围在外圈的乱民似乎听见了什么,就有不少回头看来,一回头便见了长身玉立但面冷如霜的黄袍少年——“太子?”有人猜出了他的身份。于是,一时跪也不是走也不是。
“哎哟——谁坐到老子头上啦!”众人有的跪有的退之间,很快就有被挤被踩者的叫声刺耳的响了起来。这一叫,圈子里头的人终于也听见了,只听最里头一个响亮的声音喝道:“都不要再挤了!由我来说!”这一声又亮又脆,如一线钢丝抛入天外,竟是传云裂帛。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都像中了魔似的被这声音一震,纷纷停住动作。谁也想象不出这样的声音是如何能发出来的,只觉一阵畏惧、一阵惊喜,更一阵悲辛。
怀曦是最先缓过神来的,少年心思毕竟单纯,才不管这声音是鬼哭还是神语,他只看见人都定了,正好可以往里头走,当下便挤了过去。人群里反应过来的,一见他来都闪避不及,但无奈人委实太多,这一闪就又闪出了凌乱来。
一个老人刚觉脚下一绊,心里正叫不好,却见面前黄影一闪,他战战兢兢的抬起眼来,正对上少年太子和蔼的笑,甚还略带歉意:“老丈,唐突了。”
他浑身一软,扑通跪倒:“殿下……”
怀曦收回方才扶住他的手,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去,旁边人群仍是那帮拥挤不堪,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像有了秩序似的跪了下来。少年此时却没有看两边一眼,他心里只想回过头去,看看那人是否会露出丝欣慰,但他不能——少年知道:自己不仅是曦儿,更是太子。于是,他只能一直向前走去。
圈子最里头的情形终于映入眼帘:行刑台后面红耳赤的自应是那神机营督统任九霄,一人和他对面站着,正好背对这头,和任九霄的武将魁梧相比,那大约本是中等身材的人显得颇为纤弱,袍角被风吹得很高,一身知府服色如江边的芦苇,在晨雾里轻飘飘的摇曳,却永不折断。一听他开口,怀曦就知道他便是刚才扬声的人,但这一回那声音已低沉了下来,音色因年轻而听来怎样都带着几分纤薄,只听他道:“任都督,你都看见了吧?这些百姓都是来为你的‘犯人’们作保的:他们不是什么奸细,都是无辜的百姓!”
“知府大人,我看你是书生意气心慈手软——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这些人刚才都干了什么?他们连官粮都敢冒领,你还说他们无辜,他们不是奸细?!”任九霄瞪着面前人,并未注意太子等人已在几步之外。
怀曦心道这背对着自己的年轻人原来就是那反帮乱贼的通州知府了,不由凝神,听他如何回答。只听那清音朗朗言道:“都督,你也说这是什么时候,不错,这是什么时候——国难当头,升斗小民又能如何?大兵压境,他们往外逃生避祸也是寻常,都督你却领兵封城不许外出。你教这些百姓绝望之下,如何不生出贮存粮食以防围城被困的念头?”
“顾梅生,你这是对太子的旨意有所不满,是不是?”任九霄大怒之下连名带姓叫对方道,“封城严防奸细出入乃是太子殿下的谕令!”
那顾梅生竟也不惧,屹然上前一步,仰首与他对上:“我不管你奉的是谁的令,谁的令也没让你屠戮百姓!”
“百姓百姓!你倒给我拿出凭据来啊!”
“此地人人可以作保,都督难道没看见这些早早就跪在你面前求情的百姓?!”
“都是奸细同伙、乱民贼子!”
“那好,如果是下官作保呢?”话音未落,只见说话人双膝一沉,竟然直挺挺的跪倒!
“大人!”四下百姓惊呼中已带了哽咽。
顾梅生抬手阻止百姓,昂起头来,朝向也是吃惊不已的任九霄:“都督,这下你可信了?”
任九霄张着嘴,茫然抬眼,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人影,立时像捞着了救命稻草——“太子?!”
怀曦看见跪着的知府闻言转身,清秀的面庞不知是因惊讶还是尴尬,白皙得如同一张洁白的宣纸。同样年轻的缘故,让人不由在心中将他与郑风如作起了比较:如果说郑风如的眉目如同精描细绘的工笔画,那么眼前的容颜便是一张犹带微湿的水墨图,氤氲浅淡,似是刚刚挥就,又像是即将落墨,并不见得如何出色,却不知怎的偏能生出丝有意犹未尽之意。
正出神,手背忽被人按了一下,一转眸,见是沐沧澜,知道他是提醒他说话,但又“按”住不要轻下断言之意,清了清嗓子,面色略霁,怀曦言道:“任九霄、顾梅生,你二人谁来给孤王将事情始末说一说?”
任顾二人忙至他面前跪倒,将事情原委禀告,虽不时有争执,怀曦等人毕竟也亲见了部分,也都大概有了数。怀曦习惯的看了沐沧澜一眼,见他点头,知与自己是心灵相通:这些“奸细”的确是不过想趁乱领些粮食的老百姓。心里立时有了主意,正要上前,听得沐沧澜凑近了在耳边道:“殿下不妨将人情做得更大些。”
怀曦愣了愣,还未全明白其意,但已不能停步,便径直走到了监斩台上——法场最高处,嗓子虽哑却也不得不提高了说道:“今日之事,孤已知详情,这些犯人的确不是‘奸细’。”
话音刚落,台下便是一片称颂英明之声。
怀曦却话锋一转:“但,冒领军粮确是触犯枉法,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正要继续,却见顾梅生膝行几步,伏在他身前:“请太子开恩,体恤子民,一切都是臣治下不严之过,臣愿一人领罚,望太子高抬贵手,放过这些可怜的百姓……”说着,两行清泪已滑落鬓缘。
四下百姓早已有不少伏地呜咽。
“好个顾梅生,你好大的胆子!”怀曦忽然笑了起来,“孤的话都让你说完了,还要孤王站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话锋一转,沙哑的嗓音竟变作一种奇异的柔和,缓缓说道:“天京兵危,乃是朝廷之过,朝廷不能保护疆土守卫升平,连累众位受苦了。封城之策实乃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孤这就在此向各位乡亲赔不是了。”说罢,竟一揖到底,良久不起。
唬得全场从上到下全都含泪扑地,那顾梅生更是忙抢上前来:“殿下……殿下……”
怀曦脑中却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那人所说的更大的人情到底是什么。想着,他慢慢直起身来,嗓子经方才一喊哑得更加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声音便只能轻了许多,幸好四周也安静了一些,连他一清嗓子的咳嗽声都能传到人群中间,只听他道:“此时此刻,孤有话也就明说了:蛮族大军就在几步之外,天京上下连着畿辅都在厉兵秣马,准备誓死一战。但,这是朝廷的事情,是兵将的责任,是我凤怀曦的担子,却不是你们的!你们的知府说得对——国难当头,升斗小民又能如何?谁也没有给孤王、给天京陪葬的义务——从今日起,取消封城之令,京畿百姓尽可出城逃生。不过,奸细仍是要防的——过城门时,便劳烦诸位乡亲配合一下了……”
话没说完,四周便响起痛哭之声,如波涛一般拍打着这紧临敌前的京郊小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绝望的草芥般的生命仿佛已不能承受这从天而降的一点关怀——
纷纷的,痛哭之后就有人喊了出来:“我们不走,我们留下,与太子一道!”“我要参军!”“我也不走!”分不清男女老幼,也再分不清他们口中在表的是怎样的决心。
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冲上了怀曦的眼眶,他不禁抬起头来看向天边,又是他钟爱的夕阳晚照,却为何生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遗世独立的怆然?四周轰然的声浪不听也知道是什么内容,却为何这万民拥戴反让心更沉更冷?不自觉的想寻一点暖,却又忽然想到他方才让他送人情时的语音——这样冷冷的教授,这些冷冷的东西,难道就要从此伴随一生?
恍惚间,忽觉身边一暖——定是幻觉吧,他想:那有洁癖的人何时会如此贴近?却听——“大家都听到太子谕令了,从此都去留随意:走的,通过检查即可出城投奔亲友;留的,我沐沧澜就丑话说在前头了,太子方才也说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个活罪也还是要各位各自承担的。”——竟真的是他啊,少年忙转眸看去,看见那人真的站在离自己半步不到的地方,近得能感到他身上的微温、他身上独特的气息,仿佛要将他包裹在内,少年有一瞬的怔忪和……慌乱。
沐沧澜一面用身体封住了少年背后所有的死角,一面说道:“这个活罪其实也很简单:刚才抢粮的人将你们的工具、你们的大车还有你们自己都交出来,给我将粮食运回天京。其后,你们若想参军,我发给你们粮饷;你们若想出城,我给你们路费……”
众人这才明白他所谓“活罪”,不由雀跃,正要谢太傅大恩大德,却见沐沧澜忽然面色微变,竟猛的软倒下来,带得想要扶他的太子也被扑倒在地。随从的官员和侍卫忽地围了上去,在怀曦似要杀人的目光下,郑风如捏起沐沧澜腕,扪了片刻,大声说道:“请太子放心,太傅不过是操劳过度,又太久未进食。休息一下就会好了。”
怀曦这才放下心来。一旁的百姓不由都议论纷纷:这太子嗓音有异,太傅又过劳晕厥,庙堂上下果真是鞠躬尽瘁。更难得太子小小年纪担此重任,非但不慌不乱,更有仁君之风。
怀曦却哪里还顾得上百姓评论,忙令人找了辆马车来,亲将沐沧澜架了进去,催着车夫直奔回宫。马车摇晃中,紫袍荡漾如同春水,细细端详,那人面色如雪,下巴果真尖细许多……喉头没来由的一紧,见几茎发丝不知何时从官帽中滑脱,飘摇在那人光洁的额前,拂过低垂的羽睫……少年忍不住伸出手去——
却在就要碰到的一霎,那人睁开了眼睛。
“老师?!”少年飞速收手,按在快跳出来的心上。
沐沧澜直起身体,低头施礼:“对不起,殿下,方才臣欺骗了殿下。”
“啊?”少年仍沉浸在方才的慌乱中,讷讷道,“不是说好了私下还叫曦儿吗?”
沐沧澜抬起头来:“曦儿,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方才晕倒,我是装的。”
怀曦这回终于醒过了神来:“为什么?”
沐沧澜淡淡道:“因为你一个人站在高台上目标太明显,说不敬点,就是个箭靶子。”
怀曦心头一热:“这么说,老师是借晕倒好拖我下来。真是,是我累老师担心了才对。”
沐沧澜笑笑:“傻孩子,记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当朝太子,唯一的皇嗣,别老是冒冒失失的一个人哪里都敢跑哪里都敢站,下次记得等护卫们把死角都占住了,再往外走也不迟。”
怀曦只觉脸上轰的一下,嗫喏半晌方低声道:“我才不傻呢,也不是……孩子了……”
沐沧澜听了,起先想笑,却在接触少年面庞的一瞬凝住了目光:不知是否因车内光线昏暗的缘故,沉在暗色中的少年的脸不知何时已显出了分明的棱角,刀削般的轮廓透出锐气更有坚毅,从何时他已不会再因害羞而垂首,乌金的瞳就这样直直的盯着你的?——他,的确,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老师?”却听怀曦叫道。
“嗯?”他收敛神思。
“老师看那顾梅生如何?”
他解他意,挑眉:“怎么,曦儿先还想斩他于剑下,现在又想升他到庙堂了?”
“老师……”怀曦干笑两声,“这不是要亲见了才知道吗?老师看呢?”
沐沧澜淡然一笑:“爱民不假,但缺风骨。”
怀曦不以为然:“老师是说他向任九霄下跪的事吗?也是情非得以,为民请命啊。”
沐沧澜眸光一寒,扇睫半垂,顿了顿,方轻笑:“曦儿说得也不错,只不过这样的人,依我看只可为地方父母,未堪大用。”
怀曦还想再驳,却见沐沧澜已干脆闭上了眼睛,似乎真的是倦极睡去。一时,所有的言语也就再不能提起。
那,就休息会儿吧,少年心道,这才发觉收回来的手一直放在心口上忘了放下。揪着下面的衣服,少年在一步之遥处凝视着他的老师,蓦然屏住了呼吸……
就在怀曦回宫的第二天,保卫天京的战役正式展开。
九月初一,北蛮破紫金关。京师门户洞开。
同一日,天朝凤怀曦登午门誓师,沐沧澜宣兵部赏功牌,功分三等:奇功、头功、大功,号召三军,誓死抗敌。
九月初三,北蛮寇玄武门。
凤怀曦令出城迎击,沐沧澜率军列阵玄武门前。
初四,双方接战。沐沧澜诱敌接近,而后火炮齐发,兼张克化伏兵前后夹击,歼敌千计。
初五,晴。蛮军以“异术”攻城,铁制战车,中带凹槽,槽内有巨锥,锥上燃火,不知用何机关,只见巨锥缓缓滑至槽尾,然后猛然弹射而出,撞向天京城墙。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利器,错愕中,只见头顶上道道火光破空而来,在城墙上砸出无数的火坑,古老的城墙一瞬间就又添了无数抹不去的伤痕。而射上城头的巨锥则夺去了无数战士的生命。这一战,天朝军在惊愕中只能靠火炮拼命压制才勉强守住城门未破,一时军心大挫。
是夜,沐沧澜不顾众议,派军潜袭敌营,斩杀蛮军某部首领一名。太子闻讯,飞驰劳军。军心稍有所振。
初六,蛮军仍用前术攻城,天朝军乃以新制连发劲弩专射操纵战车之蛮兵。一时城上火焰滔天,城下血流成河。双方互有损伤,难言胜负。
初八,城墙某处因受蛮族巨锥多次攻击而有坍塌,蛮军趁机一拥而上,神机营都督任九霄率兵堵截,战死当场。太子傅沐沧澜扯紫袍、披战甲,一道白虹锁天裂。敌军暂退。
初九,大风。蛮军巨锥终破城门。蛮军倾巢而出涌入门内,但见民房宅巷,不见敌军。正疑惑时,城门处突下铁门一道,拦住退路。蛮军惊扰,忙向前冲击,却见一阵黄风席卷而来,黄风刚过,又是一阵“暴雨”,那雨淋在身上,竟像刀割一般,甚至能腐蚀盔甲。沾上皮肤便如刀割,沾上眼睛则似火灼,远远的,似乎有黑色的铁管在民房背后若隐若现,仿佛是勾魂的鬼魅。很快,在蛮兵的惨叫声中,一道道黄水和着血水流了一地……
是役,蛮军败退京郊,天朝军心重振。
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偷得片刻宁神。
夜已深,勤政殿的灯火却是长明,带得整个浩瀚的宫城都是明亮。端坐于光亮中心的少年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眯眼看着刚刚写下的文字——这是批复的嘉奖立功将士的名单,这些英勇抗敌的名字和传来的胜利消息让他看着看着不由露出丝微笑,如此一来,锦面的折子映在灯下仿佛也带了几分炫目。目光在那些名字上游移着,一笔一划,墨迹纯厚,虽乱军之中却毫不潦草,甚还隐约透着些许馆阁体的影子,然行云流水间却不再存有那翰林字体的富丽堂皇,只沉淀下了书生傲骨君子端方,教人忍不住一再端详——
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那字仿佛已化了人影镌入瞳孔,直到手指也跟着目光摩娑其上,这才恋恋不舍的将折子合上——这竟是抗敌这么多天来,他送回的唯一一份奏折——虽说早约定了阵前凡事都由一人决断,可身在后方的人偏又多么矛盾的在盼望:既想万事俱顺,他一切平安无需请旨,又忍不住期待戎马倥偬之中能有他只字片语抚慰心肠。万军之后,万千思量,谁能解少年监国这般念想?幸好,多日来的惴惴终被这一纸请功名单平复,虽未有半句直抒胸臆,但能见那熟悉笔迹已是心安,怀曦不由笑意更浓,想了想,站起身来,竟亲朝殿外的值夜大臣处走去。
出得殿来,只觉一阵清爽,九月秋空,耿耿星河,万千璀璨映照着下面正大光明的帝王殿堂,重檐九转却不觉森寒,寂静辽阔却不感空旷,微笑的少年将那折子贴在胸前,胸中奔腾的热血告诉他:这宫墙之外有更坚固的人墙,还有这世上他最眷恋的光芒,那光芒远远亮过星光。脚步不由因凝望而停驻,遥望的人静静停在了值夜处之外,不经意间听到里面说话的声响——
“你真……只觉得高兴?”——怀曦听出这是今晚轮值的郑风如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则因太有特色一响起便教人认出——是郑风如那师弟谢光的:“呵呵,成功了,当然高兴。”
只听郑风如轻叹了一声:“罢了罢了,你高兴就好。”后一句倒像是自我安慰:“也是,死的都是敌人,我不忍个什么?”
谢光问:“师兄,你不高兴?”
“怎么会呢?小谢的机关大破敌军,师兄怎么会不为你高兴呢?”
“可是……可是师兄,你怎么不笑呢?”
怀曦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一声,郑风如像是掩着唇在说话,模模糊糊道:“谁说的,我不是在笑吗?”
“可是……你还是不开心的样子啊……”
“嗯?我演技有那么差吗?”郑风如调笑着,声音越来越小。
怀曦隐隐觉得不对,偷听壁角远非君子作风,刚要离去,却被一个名字钉住了脚步,只听那郑风如道:“看来我要跟太傅多学学呢……”下面的话就再听不清楚了,只听见细碎的似乎喘息,似乎是谢光模糊的轻笑:“师兄……呵呵,好痒……”
不知是方才提及的名字,还是窗棂上摇曳的影子吸引着少年贴近上去,雪白窗纸后面灯晕舞动,凌乱了其下纠葛的双影,窥看的人忽觉石火电光一闪,脑海里似有什么重叠而至:玉山倾倒,双颈交缠,泛着水光的唇瓣迤逦过泛着珠光的锁骨凹处,一寸寸的将朱砂往下点染……朝云暮雨,高唐水软,唇齿交缠良久后,有丝丝银亮从已然润泽成嫣红的唇边溢出,映着摇曳的烛光散发出撩人的暧昧情色——
情色!
一念浮上,染骨熏神。少年如遭雷击一般,脑中千军万马挤作一团,早分不清眼前浮动的是当下所见还是当年所窥,只道当下风情尚不及当年之万一,现在自己的反应却骇了自己一跳:怎会这样?!这样面红耳赤、浑身燥热,这样管不住自己身心,只要一思及……就会心波荡漾……啊,不能再想!不能想那一襟素衣,哪怕一片衣角都不能再想起……
怀曦在原地呆了半晌,差一点就要掉头离去,却忽生起一念:为何要走的是我?垂眸看见手中奏折,想起来意,更记起方才郑风如之未尽之语,探究的心终于战胜了羞赧,少年储君抬起头来,轻咳了一声,然后,推门而入。
春光乍泻,一室风流。
沉浸在情潮中的二人乍见太子驾到,唬得双双扑倒在地,不同的是郑风如是慌,谢光却是羞。见怀曦故意别开目光,径自朝上位处走去,郑风如也顾不得整理自己衣衫,先帮羞得手忙脚乱的谢光拉上衣领,遮住他胸前大片樱色痕迹,又示意他万不可说话,正忙碌着,听得怀曦开了口:“怎么今天谢先生也值夜吗?”
郑风如边掩衣襟边回道:“回殿下:今日乃是微臣值夜,师弟是来找臣商议破敌机关的制造的。”原来这谢光自那晚驱雨成功后,其机关绝学再难掩饰,国难当头之际,蛮族又在动用机关攻城,怀曦便想起了谢光,特请他来研制破敌之法。想不到这谢光还真不负期望,先是献上了改进的连弩,后又造出了发射毒气的连珠筒以及配合喷水的新式水龙。残破的城池能支撑至今,还真得记上谢光一功。
于是,怀曦一听,立时眼睛一亮,问道:“可是又有新机关了?”
郑风如见他只问公事,当下镇定了许多,执起烛台,延请道:“请殿下来看草图。”
怀曦看来:“这是什么?”
“小谢……呃,臣等暂叫它作‘飞天’,太子请看,这是它的翅膀,下面的肚子里可装箭弩,师弟已改良过了,从这里可以自动发箭。”
“你是说,这个东西可以飞到天上,对地面上放箭?”
“对,但这东西估计准头较差,不过,我师弟也有改进。”郑风如说着,目光渐渐粹亮,“来京勤王的不是也有很多江湖人吗?依臣之见,干脆在里面装上那些江湖人的雷火弹之类的东西,用毒的用迷烟的,打仗不管什么江湖道义,只管往他们蛮人里扔好了。”
“不错,用此机关倒不是真的在于它的杀伤力,而是震慑之效。”怀曦击节道,“想想蛮族看见天上突来奇袭,还不乱成一团?我军便可趁乱掩杀,胜算定能大增!”
见他一点就通,思路清晰,郑风如不由赞叹:“太子英明!”
怀曦听出他真心,刚要露微笑,却听谢光道:“师兄,你干吗不说这个还能载人呢?”
怀曦转眸,见谢光盯着郑风如,拧着眉,撅着嘴,一脸不满之意,真像个大人忘了表扬的孩子,便转向郑风如:“怎么?”
郑风如看了谢光一眼,眸光流转,上前一步,站在他与怀曦之间,回答:“回太子,方才师弟找我来商量就是为了这载人之事。为了解决准头问题,师弟主张以人操控弓弩,且坚持认为这‘飞天’至少可以承载一人重量。”看见怀曦点漆眸中光华渐起,他却沉下声来,“但臣却不同意:‘飞天’尚还未研究出回收之法,这就意味着使用他的战士将是一去不返,虽可多伤敌命,但我军也未免代价太大。”
怀曦沉吟了片刻,黑眸越发深沉,点头道:“说得是,这东西就这样定了,只装箭,不装人,如果设计好了,就即刻去督造吧。”
“领旨。”郑风如忙将似乎还要坚持自己观点的谢光给轰走,“没听见吗,还不快去监工?”谢光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顺从的退了出去。
室内有一瞬的安静,俊美青年默默整肃了官服,一抬眼,正对上太子看过来的目光。
“今日之事,你有何解释?”
郑风如面上宁定无波,淡淡道:“臣在禁地失仪,臣已知罪,请殿下责罚。”
怀曦忽地猛然转身,别人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得他沉沉问道:“你觉得你就这么一项罪过?”
“情生意动,爱本无罪。”
少年闻言一凝,听见背后青砖噔的一响。思潮起伏不知为谁,他听到自己问:“那又为何要跪?”
“或为君前失仪。”
“你失的又岂止是仪?”
“两情相悦,情难自持也是正常,太子亦是解人,又如何会不知?”
解人?少年觉得全身的血都沸了起来,再顾不得掩饰面上红潮眸中水光,霍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刚品情潮的清俊面孔仍有红霞未肯散去,秋水横波仿佛能流淌出来,郑风如昂然直视,轻轻一笑:“殿下,情之所至,身若履冰,心如抱炭,个中滋味,殿下又何须臣再多言?”
身若履冰,心如抱炭——
一时惊涛骇浪席卷而来,却又最终水落石出,一抹青影,沧海掩映。怀曦只觉一种从未有过的乱,从未有过的酸,更有一阵从未有过的静——心房里像有什么被砸碎了,满屋的春花爆开在窗棂,一心怒放,一身坦荡!
四目相对,忽多了几分惺惺相惜,怀曦终于一笑:“怎还跪着?”
清澈眸光照出对面闪动波光,两相映衬,两相感慨,郑风如也回之一笑,却蓦然磕下头去:“因臣尚有一事相求——风如之事,望太子不要告诉太傅。”
“哦?”
郑风如不知是因不敢抑或不忍,将额紧贴在青砖上:“太傅方正,只怕……不容。”
怀曦倒退了一步,这话像支利箭洞穿心头——那里或许本来就分外脆弱——数年辗转,一朝识破,少年忽然间明白:从埋进第一颗情种,就种下了第一根刺,情花盛放,却也荆棘丛生。
伏在地上的郑风如听见太子沉默良久,偷偷抬眼,光滑如镜的青砖上有着少年徘徊的影。终于,那影钉住,他听见他道:“好,孤答应你。”声音竟已恢复如常,只是青年听出,少年的声音已没有了孩童的纤细,暗哑而低沉的嗓音里透着逐渐成熟的天威意蕴。“谢殿下。”不自觉的,他将头埋得更低,耳边响起了远去的靴声。
他终于抬起了头来,门外,远远的黄影似在向那天边的星河飞奔……
星河沐玉人。
玉人乃在城之巅。
天幕高悬,西边一条星河逝水东去,下面广袤无际的平原用厚实的脊梁扛起古老的城池,壁垒巍巍,城垛绵绵。一步步登上京城高处,绵延的城墙仿佛起伏的心路,残破处可是情潮拍打,转折地可是情丝盘桓?少年终于看见那人就在墙之尽头,城之巅峰,心之彼岸。
一时,近在咫尺。
一时,天涯望断。
少年轻轻的走过去,只觉一脉暗香随风而至,本应送爽的秋风虽早夹杂了浓厚血腥,却也难散这清芬一缕,仿佛千万条细丝汇成一线,不绝如缕又浑然无迹,似是在提醒沉溺其中的人儿万不要伸出手去……
然而,少年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果然,暗香四散,再无可循,然而手下却毕竟有了真实的触感——即使是寒光朔气笼罩的铁衣——厚重的铠甲隔阻了其下的体温,也隔阻了甲下人的感觉,在少年的轻触里,那人的睫毛动了动,终还是又沉入了梦田。
而少年早已如在梦中。
不敢想,那星光竟是真实,竟会真来为他做颜料;那长风竟是真实,竟会真能用作画笔;那人竟是真实,竟就在他掌下,牵引他呼吸。屏息,将眼前画卷拓于心版之上:乌发雾敛,溶溶晕光;青羽错落,永夜般长;冠玉面庞,与星光争辉;水色薄唇,含清露秋霜。无端的,觉得那唇必微凉,犹如那清寂的人间天上,多情却似总无情,沉默中包容无尽炎凉无穷流光。
血仿佛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整个脸都在发胀,唇上的血管突突的跳着,急迫的想要汲一捧甘露清凉……等反应过来时,少年发现自己的唇已触到了那水样的柔软,而整个身体在触碰的瞬间变得像火烧一样。
身若履冰,心如抱炭!
极度的雀跃和极度的慌乱有如弓弦一震,将他从那人身上迅速弹开,少年喘着粗气,捂住自己的嘴唇,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如手下的一样快绷裂出腔。
有一种欲望,像是弓开满月,箭在弦上。
有一点火星,似要燃离离秋草,荡浩浩余疆。
一个没有回应的吻,却像烙在心上的铁,一生再也忘不了这一瞬的滋味,这人、这风、这星光——多少年后,也还清楚的记得当时胸中的呐喊——少年抿起薄唇,扬起头,攥紧了拳头:即使是这星光,从此我也要它为我而明灭,因为从此拥抱他的,只准是我的目光!
在少帝的目光里,沉睡的人终于醒转,初醒的眸有着一刹那的迷离,教注视的人有一刹那的窒息——夜色笼烟月断魂,十里香云迷短梦,如此星辰如此夜,究竟是谁将谁的梦惊起?
彼此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梦幻般的,似乎都在问对方怎会就在这样近的距离?近得眼里都能映出彼此轻微的一点战栗:他看见那人下意识的抬手却终又放下,水色的唇微启,浮上淡淡的困惑的绯;而他则注意到对面的星眸深处似是燃起了一把火,烧得薄唇有些干涸的暗。
秋风瑟瑟,水深火热。
最终还是铁甲铿锵打破沉默——沐沧澜很快恢复了常色,起身道:“曦儿,你怎在这里?”
他一怔后,微红了颊反击:“老师又怎会在这里?”
没想沐沧澜当真语塞。
他看见一丝羞赧流过他别过去的眼底,很快猜到了缘由,不由想笑:“老师是不习惯帐篷里那么多人吧?”
沐沧澜没否认,也没回转。
少年胆子便大了些,当真笑了起来:“还是这里空气新鲜。”中军大帐里横七竖八睡了一干将领,他方才寻来时一掀帐门就被股怪味轰了满脸,连他都难忍耐,何况是这素有洁癖的人?
沐沧澜终于转过脸来:“曦儿见笑,我本来只是想出来走走,却没料竟……”
“老师辛苦。”怀曦打断了他,深深凝望过来,“曦儿知道。”
沐沧澜垂睑一笑,再抬睫时,已换成了他在问他:“你又怎来了?宫里有事?”
“不……没有……”怀曦忙摇头,摸到袖中奏折如抓住救命稻草,面上强自镇定的仍保持笑容,“折子批好了,给老师过目。”见对方露出责备之色,忙又补上句:“顺便来前线看看。”说着,低头将折子递上。
沐沧澜接过,似并未察觉什么,只道:“这里暗,下去再说。”边走边又说:“曦儿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此地太危险。”
怀曦没立时答腔,他自城垛内向外望去,辽阔的原野上隐隐可见点点黑影和星星灯光,乍看去竟也宁静得如万家灯火一样,这才道:“蛮子这两天似乎还挺老实的啊。”
沐沧澜也随他看向外面辽远处,沉水瞳中映出一带星光,他笑了笑:“曦儿有没有发觉今晚的星星格外亮?”
他点头:“是啊。”胸中无端荡漾。
星光粹亮那人水瞳,“因为风把云都吹散了。”
“怎么?”他紧张起来,自知道下面那“灯火”与城内的人间烟火所代表的含义完全不一样。
“明天也该是个大风天吧。”秋风撩起青丝,凌乱在泛着寒光的铁甲上。
二人对视,怀曦说出了心中共同所想:“明天蛮军会借风势攻城?”
沐沧澜转眸。
怀曦明白此刻已无须再肯定事实,只须研究对策,心念一动,说道:“谢光又造出了‘飞天’……”便将如何使用和自己是如何打算给说了。
沐沧澜却未如预期中的流露喜色,凝神半晌,方淡淡一笑:“嗯,这个谢光倒还真是个人才,如此,我军便如虎添翼。只是……”
怀曦以为他是担心不及赶制,忙道:“老师放心,我早已吩咐过郑风如:机关不要一个个的造,而让他在谢光有所构思时便命工匠制造部件。所以,‘飞天’虽是今天才完成整个草图,各个部件却是早就开始一一制造了,相信现在只要略加修改,再拼装组合便很快可完工。”说着,不由唇角微扬,胸有成竹的笑容里隐隐现出几分煞气。信手拨开眼前一丝妨碍视线的乱发,俯视大地,他于风中透出一笑:“明天,还不知是东风谁借呢。”
拨开拂面的乱发,沐沧澜清清楚楚的看见少年缓缓看向自己,睥睨的神色像是要将天下一切都拥在己怀……轰然而来的仿佛只是记忆,他想起在草原上的无数个深夜,自己遥指着南方的天空,说:“曦儿,当你登上顶峰的时候就能拥有一切了。”那时的星光洒满了孩子回应的笑颜。而这笑颜又是在何时变成了面前的这样——满天的星斗何时尽沉在了少年眼底,浮光掠影,无数唏嘘……更为何自己心中涌动的潮水似乎远不止是欣喜?半晌方能定下神来,他注视着对面的一双眼,蓦然跪下——
“老……”话没出口,情未及流,怀曦一直以为从那一刻起自己便中了那双沉水瞳的圈套,从此被那无底暗流淹没包绕,从此窒息,再无可逃。
只见沐沧澜仰首,一字字道:“请曦儿携清风,扫污秽,还天下太平。”
他听到他叫的是“曦儿”——这是他在请求他,不以臣下,不以师长,只是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的眼,说着心里最诚恳的话——那么,这天下里可也包括了……他?少年时的人给自己的自然是肯定的回答。于是,怀曦郑重的点头:“我记下了。”用一辈子记下。
只见沐沧澜浅浅一笑:“那便请曦儿速速回城。”
“嗯?”被那笑容蛊惑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才回味过来自己的傻——从这一句话起,那人就已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永远不在其中包括,管是谁家天下。
听得他接下去道:“大战迫在眉睫,曦儿若真信守方才承诺,知道自身职责,便请尽快离开此危急之地。”
“可是老师你……”
“我们师生从此刻起就开始各司其职,好吗?”沐沧澜知道对面急切的目光想要诉说什么,他站起了身来,望向了城外,停顿片刻,然后静静的说道,“明日是我的职责,明日之后就是你的了。”
“不!”话音刚出,人已扑了上来。
许是铁甲隔绝,又许是恐将生死隔绝,沐沧澜并未像平日般回避,而任少年的身体紧环住他并不回转的背影,继续淡淡言道:“曦儿你听我说。前方探马回报:莫勒真隆已亲率援军赶到,最后决战只怕是迫在眉睫。常言道:哀兵必胜。所以,我等天朝子民保家卫国、抵抗外侮,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既存必胜之志,同时亦怀必死之心。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报主尚有玉碎之胆,沐沧澜报国难道还拿不出粉身之念?”
背上的少年没有回话,只是环拥的手臂更加收紧。
“曦儿……”秋风吹散一丝轻叹,也不知身后的人有没有听见。
而伏在他身的少年则仿佛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在每一次心潮澎湃,在他说出每一个字的瞬间——他说:“大丈夫孑然一身,两袖清风,我本就身无长物,有的只是这一块立锥之地,这双脚下所踩的泥土——曦儿,你感觉到你脚下的厚重了没有?来,把头抬起来,你再往城外看看: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也都和我们脚下的一样,在这场战争之前,你知道每天有多少农夫农妇踩过,收获一禾一苗,又有多少贩夫走卒踩过,经营一针一线,还有多少嬉戏打闹的孩子奔过、跑过,把我们这个民族的血脉一代代的往下繁衍……这里是我们的家国我们的故乡啊,哪一寸,你说能轻言放弃?又有哪一寸不合埋我沐沧澜这七尺之躯?!”
忽然觉得怀内虚空,僵住的手臂里虽拥了满怀,可那身那心却早已献给了亿兆黎民九州方圆。究竟要怎样紧握才能不落空?这穷尽一生求解的问题,少年第一次有所领悟——
只见沐沧澜回首看来,眸中竟有煦煦暖意:“曦儿,你可知我此生最惦念的是什么?”
少年扬起脸。
他笑起来:“我记得少年时,对面有家酒楼,名叫‘大江流’,楼分两层,一层喝茶,二层喝酒。那时候的我当然只能坐在一层,泡一壶最便宜的茶,来一盘四个的茶点,虽然清苦,心里却是无比的甜蜜,因为那时候我就可以看到秋红,听她抱着琵琶唱一曲‘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的语调变得飘忽遥远,隐隐竟是那坊间清歌的宛转,宛如所有少年初发的梦,“那时候,无名无利,无牵无挂,所有的不过是一杯茶、一块糕,一个还要与很多人分享的笑容。但空空的掌心张开却仿佛能承托一切:滚滚江水,浩浩清风。什么金戈铁马,风流云散,什么今朝明朝,利禄功名,现在想来自己掌心里又有什么呢?终生惦念其实也不过是那一脉茶香,一抹巧笑,一带自由的风。所以曦儿——”他的声音重新沉厚起来,一字一句相告:“身为一国储君,你该知道每一个像我一样的子民的每一份或大或小的惦念加起来是什么——”
他从那最深最黑的眸子里看到那四个字——“国泰民安。”就在吐露的瞬间,眼眶忽然再藏不住泪意,沉沉眷恋化作满目山峦叠障江河蜿蜒,帝王之爱啊,是否都必须由这社稷江山成全?就像这社稷一般艰难沉重,这江山一样起伏无限…… 那幸福呢?幸福又究竟藏在这无垠疆土的海角,还是天边?
想不到竟是对面的人儿比自己先说出了这字眼——他说:“曦儿,如果你当真明白了我的话,明白了这四个字,那便请你用你执掌天下的双手,成全我们的幸福。”
我们?我们里可有你我?你给我的家国梦里可包含了属于你我的角落?有太多的问题不能问,有太多的情愫不敢说,只知从此情要与天下相系,爱要与河山纠葛,只能用力的点头,以那人所望的帝王之姿给他赤子之心的承诺:“是,怀曦谨记。”
沐沧澜清风一笑,不悔的决绝里却第一次流露出一丝不舍。一直凝望的怀曦自然捕捉个正着,却不知是苦是甜。各怀心事时,忽听有兵士来报,道是蛮使前来。
铁甲铿然中,沐沧澜面上已作了清冷霜寒,道:“我就来。”说着,轻轻一挣。怀曦不得不松手,只见那修长的身躯转身而去,留给他的永远是背影。
待怀曦跟上前去,正见那蛮族使者趾高气扬,刷的抛过一卷羊皮,沐沧澜一手接住,迎风一抖,其上的汉字映入眼帘,怀曦认得那笔迹——竟是父皇!
此时诸将领得了蛮军来使的消息也纷纷起身赶来,将那使者团团围在当中。而那蛮使也当真蛮横,被一众敌将围了竟也面不改色,大剌剌的言道:“看清楚了吗?这是你们皇帝亲笔写的诏书,叫你们前去迎驾。”
沐沧澜放下诏书,看向那使者:“沐沧澜已接旨,这便请使者带路。”
使者接那淡然目光,竟是一慑:“你……就是沐沧澜?”
沐沧澜微微一笑:“使者可确认完毕了?沐某还赶着见驾呢。”
那蛮使见他甲胄鲜明,雄姿英发,心底暗赞同时也疑窦暗生:这样的人不可能猜不到大可汗定下的所谓“迎驾”之计的意图,却为何并未如所料般的借故推辞,反倒如此坦然爽快?不禁又上下打量那人一番,随即心念一动,哈哈长笑道:“亏你们还笑我们北蛮野蛮无礼,你们所谓礼仪之邦也不过如此:沐太傅便打算如此见驾?”说罢,目光紧紧盯住沐沧澜的戎装长剑。
沐沧澜冷笑一声,随即便闻金石之声响起,宝剑、铁衣被他一件件的随手扔掷在地,露出一身素衣飘飞,流泻一襟熠熠星辉。
教那蛮使都不由心生感慨:原想除他武装能削其锋芒,却未料这一副轻裘缓带竟也照样散出一身离鞘剑光。一计不成又生一念,他缓缓看向四下,又言道:“那么这些将军们呢?也打算如此见驾?”
“蛮子不要欺人太甚!”听他刻意刁难,众将不忿,终于忍不住出声叫骂。
沐沧澜抬手阻止,面上未露半点情绪,冷冷言道:“不劳使者费心,迎驾的繁文缛节乃是我等文官之责,与诸位将军无关。沐某已安排好随行官员,就不必使者再挑选了。”说话间,果有十人走上前来。
使者一一看去,只见这几人皆作文官打扮,个个低眉顺目。然而他却还是不甚放心,目光久久盘桓,终于落在队尾一人身上,只见那人低着头,身上的官服细看去却有些不合身。而与此同时,他发现沐沧澜的目光也随着他看向那人。二人的目光在那人身前一撞,使者顿时再不迟疑,出言道:“沐太傅的排场似乎也大了些吧,你们皇帝的圣旨可写得清清楚楚,是要你沐沧澜一人见驾。”
只见队尾那人闻言猛然抬眼,使者看见一双精光湛然的少年的眼睛,可还没等他再生疑,沐沧澜的声音已然响起:“使者果然仔细。好,沐某便一人前往,请带路。”
“不!”队尾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
而众将领听他唤出,也都像得了什么鼓励似的,更紧的将中间二人围住,纷纷道:“太傅,莫听他的,莫中了蛮子诡计。”
却听——“不是沐沧澜的都给我退下!”
众人不由自主的后退,只见说话的人素带当风,眸定风眼,一字字道:“听清楚了吗?不叫沐沧澜的话,就统统给我让路!”
半晌,人们终于让开了一条通道。沐沧澜头也不回的随着蛮使走了出去,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身后随即响起的紧紧追随的步履——
似乎是不敢相信他当真离去,少年有着一瞬的怔忪,随即便拔足飞奔了起来,沿着城墙追随着那远去的身影,直到爬到城垛之上也再寻不见那溶入星光的素裳。
“老师——”秋风将少年的嘶喊吹得支离破碎,少年的身躯随之也如落叶般从城垛上跌落下来。
“太子!”众人忙将他接住。
怀曦颓然的闭上了眼睛:“我真没用……我还是没能留住他……”
原来怀曦方才来时,当先是寻到了中军大帐,未见沐沧澜,却见了一干将领,除了张克化外,个个都是一见他便道:“请太子劝回太傅,万不可冒此奇险。”这才知这几日蛮军屡次来书,说是已将燮阳帝带到阵前,要天朝派人迎驾。沐沧澜每每接信都是付之一炬,道是蛮军诡计,并不理睬。直到前日,通州失陷。顾梅生带伤逃回,自请一死,除此之外,一言不发。问了逃回的其余兵将才知道:蛮军如法炮制送信与通州,道要城内官员迎驾,却为顾梅生严词拒绝。蛮军一怒之下提兵攻城,通州小小县城自然不敌,蛮军得城后,以代为教训其不肖子民为由,竟将燮阳帝强押在城头,亲眼看他们屠城半日,血洗而去。众人激愤,一恨蛮子凶残,二怨顾梅生目无君父,引来这一场屠戮,教皇上受此奇辱。那顾梅生也不辩解,微微一笑后竟一头撞向城墙,却被沐沧澜出手阻止,将其先行关押,只治了其败军之罪,未提其他,后更下令凡接迎驾书信者一律先行通报,不得轻举妄动。如此,便一直拖到了这日,蛮子又来信函,却是说传燮阳帝之谕,点名要沐沧澜见驾。都以为他要拒绝,却不料他略加思索后竟然答应下来,后又急命挑选武功高强的勇士扮作随行官员同往。众人询问,沐沧澜一笑:“皇上到了,蛮子可汗必然也到了。”人们这才猜到他意图:他竟是要趁机去行刺蛮族可汗!
怀曦听后虽心痛如绞,却也知这是此时此地那人的必然之择:君父当前,作臣子的如何能拒而不朝?谁也再承担不起一场通州之祸。再者,眼见两军决战在即,以天朝这厢匆忙拼凑的人马敌蛮族可汗亲率的虎狼之师,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权衡之下,唯今也只有擒贼先擒王,将计就计入敌营刺敌酋,或许能得一线胜机。然而,这世事都庙算无虞,却又有谁能算准这人心之难舍难弃?!纵失天下,也不肯放那素衣一袭。
忙寻上城楼,要劝回那人心意,却不料先是心猿意马,后又沉沦于他情真意切之语。蓦然醒悟:英雄气概,儿女情长,既然都要寄于那家国天下,便也就不再辜负那人的殒身报国之意。暗自有了打算,索性便要随他同去赴了那青山埋骨地。偷与一随行勇士换了衣衫,匆忙赶来要和他一起,却不料还是被发现,生生被留在了原地,生生与他死别生离……想到此处,已是肝肠寸断。
灼热的痛楚又在刺激着眼眶,少年将指甲掐进了掌心里:不!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睁眼,起身,言道:“众将听令:随孤去迎驾!”
诸人先是一愣,随后便明白了他这是进兵之意,都觉此举太过冒险,乃是万万不可,但如今这年轻监国已是天威凛凛,早惯了不敢反抗,不由都踌躇起来,僵立当场。
怀曦一见,又断喝一声:“没听见孤王之命吗?”
“不敢。”众将纷跪,却仍是不动。
“怎么?”
终于有人轻声道:“太子,太傅之前曾交代:他走后,军务皆从张将军,我等不敢妄动。”
“那张克化他人呢?”怀曦四下搜索,竟未见其影,心中更急更恼,一拳砸向身边城垛,怒道:“是太傅监国还是我监国?!我说的话都是耳边风吗?听见没有,你们给我起来,随我出城!”脱口而出时,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这一声怒吼却清楚的传到了正往这里赶来的二人耳中——郑风如微微蹙了眉,觉察到身边人面上一闪而逝的表情,却只道:“张将军,快些吧。”
二人急忙奔至城头,齐齐喊道:“请太子留步!”
怀曦扭头:“谁敢拦我?”
郑风如深吸口气,缓缓吐出两字:“圣上。”
怀曦定住。
张克化跪了下来,将手中之物举过头顶。郑风如捧过,朗朗念道:“破虏为先,勿以朕念。”
透过薄薄布匹,从反面也能看到上面血红的字迹。
怀曦咬着唇,半晌才说出话来:“是谁……让你们拿这个来的?”
果不其然的——“太傅曾嘱末将:他走后,末将即刻进宫请此圣旨,并面交太子。”说着,张克化便从郑风如手中接过那断袖,奉至怀曦面前。
怀曦一把抓过那袖,攥在胸前。过了好一会儿,方听见他咬着牙道:“好,很好。他是不是还将军务大权都交给你了?”
张克化何等老练,一听就知话锋不对,慌忙叩下头去。
“太子?”郑风如忍不住出声,却被怀曦目光一震。
怀曦看了他一眼,眸底幽深如寒潭,面上却比方才缓和许多,声音也平静下来:“那好。就依太傅的,这里的军务就交给你了。”
“臣……一切还请殿下决断。”张克化忙道。
“说了这里交给你就是交给你。”怀曦不置可否的说道,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但出了此地,孤的命令,不许有人再阻拦。”
在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他话里含义的时候,少年储君已然转身面向城墙之外的长空,谁也再看不清他渐渐沉敛的眼。也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微弱的似乎是曙光正在一点点的替代渺远的星光,只听他淡声道:“都下去吧。郑风如,你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