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匪事》annafox

3、３

　　其实很多事情，看起来像是当事人故弄玄虚，但是实际上却远不是人们所想的那么神秘，他们不说，是因为没必要说而已。

　　刘备那天下了山，因为怕被保安团的发现，没敢去镇上，随便挑了条小路走，这么一走就到了卧龙村。这卧龙村他来过一回，前两年闹春荒，他打劫了几家大户的粮仓，抢了些粮食分给山下的农民，卧龙村也有人得过他的粮食。

　　他分粮食的时候从没想过收取什么回报，卧龙村的位置不怎么样，一不靠近大路二不是进出山里的险要地带，如果不是他专挑僻静的地方随便乱走，下次再来这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这个村里刘备只认识村口的老孙头，走了这么久，他也乏了，就进去想要讨杯水喝，顺便拉拉家常。

　　老孙头很是热情，当初刘备发粮食，他是受了益的，后来收了粮，他让他儿子背了30斤上山还刘备以示感谢，结果刘备没收。庄稼人天性淳朴，受过刘备的恩，就把刘备当恩人一样看，见刘备来了端茶倒酒，端出家里留着准备过年的几色点心，忙乎得刘备都觉得不大好意思了。

　　“孙老头啊，”刘备说：“我就是路过顺道坐坐歇歇脚，你别忙乎了。”

　　“诶，诶。”说着孙老头又端出一盘花生：“大寨主你用这个下酒，今年收成还成，又遇了个贵人送了我几亩地。日子过得也宽松点，我正和我儿子说还是得把您当年送的粮食给还了呢。”

　　刘备不在乎的挥挥手，“没事没事。”他话题一转：“这年头还有人送地？”

　　“有啊有啊”老孙头乐呵呵的搓搓手，“起初吧，我也不信，可是诸葛先生说了，把他老丈人给他媳妇做嫁妆的地都送给佃户们，他反正一个人也种不过来。你说他一读书人，怎么就这么不会盘算呢，哪家地主自己种不过来就不要地了啊，谁不是把地租出去，他非要说什么大家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谁比谁下等该给谁做长工这种事情，所以说读书多了其实也不好，您说是吧？”

　　刘备没回答，老孙头又尴尬的搓搓手，“诶，我也不该这么说自己恩人，反正我家得了他家那一亩地，又不要交租，日子好过多了……”

　　刘备也不记得后来老孙头还说了些什么，反正他出了老孙头家就去了这位“书读多了的”诸葛先生家。

　　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

　　再往后，这个故事在众多农民和土匪的嘴里传来传去，版本就多了。

　　“那天大寨主走那卧龙村过，见一条白龙从村后潭中跃起直冲九霄，就知道这里定然是住着一位不一般的大人物，于是找到了先生，求了他三天三夜先生才愿意上山。”

　　“咦？难道不是先生掐指一算，今日有一位大人物会从卧龙村边过然后就等在那里么？”

　　“切，明明是大寨主听说先生的大名，趁着先生路过豫山，就把他掳了山上，又让三当家的一把火烧了先生家草庐，先生没得地方去，就只能在咱们这落草了。”

　　“错了错了，三当家烧掉的是先生帮保安团看管的草料场，所以先生上了通缉令，没法子了。”

　　“咦？”一群无聊坐在一起寨边唠嗑的土匪们都愣住了：“这个故事怎么听上去有点耳熟？”

　　这时刘备刚好路过，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顺手抓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你们瞎说些什么呐！”众人一哄而散，刘备也不追赶，自己在寨边拣了块干净的青石坐下。

　　春末夏初的时候，山里还是有点冷，下过几天的雨，人都好像要长霉了，今天难得的出了太阳，暖洋洋的照得人身上发懒。

　　“这群小兔崽子们……”他想起刚刚听到的那些议论，又觉得有些好笑：“我一会把这些告诉先生去，让他也乐乐。”他这么想着，把头枕在脑后躺下。

　　石头还有些湿冷，背上凉凉的，太阳晃得人想睡。

　　刘备眯着眼睛，感觉着阳光一点点驱走身上的寒意。突然就想起当年诸葛亮家的火炉了。

　　那时候，也是这么暖和。那个人就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一点也不在乎他是个土匪头子。

　　“我近来一直读一位马圣人写的书，里面描写了一种美好的生活，人人都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做自己的主人，有自己的地，最后大家都不用钱了，想吃啥就吃啥想用啥就用啥，那时候大家不是偷懒不做事而是不做事都不好意思了……”

　　好像先生说得也没这么白话，似乎那姓马的圣人说的是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好像也不对。这话好像不是马圣人说的。

　　唉。刘备叹了口气。真是老了。记不清了。

　　现在想起来，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那个年轻人眼睛闪耀的激情，配合着他那有些书卷气的英俊面容和有力的手势，耀眼得就像是现在的阳光一样。

　　那时候他和先生说什么来着？“我也想要给让我们汉中镇的乡亲过上这种日子，谁又希望做一辈子的土匪啊，可是如今这世道……只怕土匪也要做不下去了……”

　　“那就推翻这世道吧。”

　　那时候外面大雪漫天，他听着那个青年人告诉他该如何守住他的荆山小寨，如何发展壮大自己。

　　“我听说在汉中之外，有很多和大寨主有同样志向的队伍和组织，相信总有一天，大家齐心协力，推翻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建立一个比现在更美好的社会也不是没可能。您的下一步，就是迁寨到附近的翼山上去，接下来如果能有机会占住荆山，两山成犄角之势，进可攻退可受，一旦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我们可下山彻底攻下汉中镇保一方平安。”

　　幸运啊，刘备想，真是幸运。如果今天他没下山，如果他没遇到老孙头，如果他没踏进这间屋子，如果他没遇到这位年轻的诸葛先生。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美好的生活。

　　他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朝着那个年轻人一鞠躬行了个大礼：“可否请先生上山详谈？”

　　说这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报什么希望，谁会乐意去个土匪窝啊。

　　可是这位年轻的先生却答应了，虽然说，只是呆上三天就回。刘备简直高兴坏了，他一路拉着他的手上的山，山路崎岖，又下着雪，即使年轻许多，但穿着长衫不惯山路的诸葛亮倒不如在山里走了几十年的老土匪刘备走得顺当。于是刘备就愈发的小心。替他选好路，把容易走的那边让出来，到了迎风的地方，又小心的替他挡着风。

　　“先生是读书人，比不得我们习惯了。这天气要是吹着山风容易生病的。”

　　那时候诸葛亮只觉得很感动。后来日子一年年过去，他也习惯了这山路这山风，习惯了和刘备一起前行，直到很多年之后，山路上只剩下他一人独行，再往后，他也走不了了，有复得让人搀扶着，虽然是一样的小心翼翼，手心的温度，再也不是那个人的。

　　不过人是不知道往后的，当诸葛亮终于和刘备并肩站到荆山寨的寨门前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后来的一辈子就这么交给了这山寨里的土匪们和身边那个依然抓着他手的土匪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