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草青（聂蓉）》对吧我也这么觉得

3、三

　　“那他面对那些艰难困顿的百姓时，他为秦王扫清障碍而手刃六国义士之时，就不会觉得心有不安吗？”
　　盖聂没想到端木蓉会这样问。
　　但她问对了，怎能不会心有不安呢？只是他做了选择，所有的磋磨他都一一接受。
　　他第一次向人承认这些：“大约他也会辗转忐忑，常常寝食难安，这是他必须承受的一部分代价。”
　　倘盖聂可以看见，就会发现端木蓉望向他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如同一柄利剑，想要剖视他的所思所想。
　　子英跑进跑出，路过二人身边：“蓉儿，你怎么还在这，快来帮忙。”
　　端木蓉不再和盖聂交谈，她跟着子英去收拾药材。
　　盖聂听见她嘱咐子英：“我已经准备好了干粮，明日上山采药，你今晚早些睡，不然又不愿意早早起床了。”
　　第二日盖聂起来时，子英与端木蓉已经上山，没有子英在一旁絮絮叨叨，耳边清净得让盖聂有些不习惯。
　　午后，天边响起惊雷，接着下起大雨，盖聂站在廊下，听着雨势，有些担心。
　　念端从房中出来：“他们常去山中采药，熟悉地势，知道何处可以躲雨，不用担心。蓉儿为你的伤势费了许多心思，进屋中歇着吧。”
　　傍晚，子英却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回来了，背在身后的药蒌破得不成样子，满身的泥巴，脸上还有几处刮伤，他惊魂不定地大喊：“念端师傅！不好了！蓉儿……蓉儿她不见了！”
　　盖聂闻声而出，念端在他前面开口：“怎么回事？”
　　子英还没顺过气来：“我们……我们躲了雨下山，原本走得好好的，雨后道路湿滑，我让蓉儿慢些……可是……可是她说大哥的眼睛今天是最后一次换药了，她想早些回来。谁知脚程一急，便摔了，那处坡太陡，我也摔了，再起来，就找不到她了！”
　　盖聂闻言，一刻也多待不住：“我去找她。”
　　说完就飞奔出了门，恐山中有野兽出没，他顺手抄上了柴刀。
　　子英在他身后大叫：“大哥等等我！我与你同去！”
　　盖聂等不及，一边拆了蒙眼的细麻布，一边向山上去。
　　上次换药时，他的眼睛就可以勉强视物，只是看什么都模模糊糊。
　　天已经黑了，他辨路有些困难，但盲了这一段时间，他已经习惯看不见的生活，五感中除了视力都比从前敏锐许多，行动并不怎么受影响。
　　雨停之后，泥泞的路上留下了子英下山的脚印。盖聂走了一段才发现。
　　他极力仔细辨认着这些脚印，逆着方向找。山中空旷，他喊着端木蓉，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回音。
　　不知找了多久，他行到了一处陡坡，依稀可见有人在此处滑跌的痕迹。他顺着痕迹摸索，找到了挂在灌木丛上的一小块布料，是端木蓉摔下去时被扯下的。
　　灌木长势茂盛，盖聂用柴刀开路，前进的极困难，方才他看见被灌木掩在其中的一方青石，上面留了血迹。
　　想是端木蓉摔下来磕到了头，一时晕过去，子英来找时，她没能应答，丛生的灌木挡了子英的视线，这才没找到人。
　　青石旁没有人，只留下一团脚印，比子英留下的小些，当是端木蓉的。可见她摔得不严重，这一段时间过去，端木蓉定然要自己寻路下山，只是不知走到了哪里去。
　　灌木丛生的缘故，脚印也不是那么好辨认。
　　他又找了一段，鼻尖忽然嗅到一丝血腥气，接着前方便传来狼嚎。
　　盖聂没有迟疑，朝着狼嚎的方向赶过去。
　　朦胧的视线里，他看见一个人影身陷群狼包围之中，身前仿佛还躺着一具狼尸。
　　顺手抄来的柴刀派上用场，他许久没有动过手，但这一群狼还远不能算是他的对手，他很迅速地解决了这些野兽。只是柴刀没有他的剑趁手，群狼难防，他不慎让不知哪一头找到机会在腿上咬了一口。
　　他将端木蓉扶起：“走。”
　　他才看见端木蓉手里握着一把染血的采药刀。
　　折腾许久，已经快要天亮。
　　盖聂带着端木蓉走到了来时路过的涧谷，两人离医庄很近了。
　　抬头已经看不到月亮，霞色将远处的天空染红，朝阳就要升起，天一亮，就安全得多。
　　端木蓉注意到盖聂的伤，她拉着盖聂到了溪边。一夜过来，两个人都是满身泥泞，盖聂身上还染了狼血。
　　端木蓉就着溪水洗了洗手，去查看盖聂的伤势，狰狞的牙印留在伤口上，皮肉翻起。
　　端木蓉叹气：“旧伤刚好，又添新伤。”
　　盖聂出言安慰：“并不妨事。”
　　端木蓉捧水为他清洗伤口：“我医好你，你又为了救我受伤，这人情，你还得倒快。”
　　她朝上游走了两步，饮了口溪水，找了块石头坐下：“这里离医庄很近了，暂且在这里稍作休息吧。”
　　盖聂应了声“好”，端木蓉没有再说话，两个人沉默了一阵，耳边只余山风穿谷而过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端木蓉突然叫他，盖聂转向她：“端木姑娘？”
　　端木蓉像是见到什么让她惊喜的事物：“这山谷里的草，竟比去年春天繁茂得多。去年秋天这里不知何故起过一场山火，所幸火势没有蔓延。只是这山谷里被烧成一片焦土，我以为今年这里长不出往年的如茵绿草了。”
　　盖聂微微笑了一下：“山火将衰草烧成灰烬，反倒滋养了这一方土地，焦土之中虽看不到生机，却变得比往年更肥沃。”
　　端木蓉抚摸着脚边新生的嫩草芽，露水润湿了她的手，她看向盖聂：“你昨日说，落叶是树木御冬的代价，那些落叶零落成尘，也会滋养它曾生长其上的那株树所在的一小方土地吧。来年春天的时候，树会长出比去年更多更好的叶吗？”
　　盖聂似乎沉思了一阵才回答：“一定会的。”
　　太阳完全升起，端木蓉仰头看过去，朝阳大盛，有些刺目。
　　她揉了揉眼睛，又说：“我自小和师傅住在这医庄里，和师傅一起隐居避世。师傅常说，医者以妙手仁心守护众生，要远离纷争。只有超然于世俗恩仇，才能安心济世，传承一身救世绝学。所以前些时日，荆大哥邀我出镜湖，让我入墨家门下，随他去燕国，我拒绝了。”
　　盖聂洞察其心：“你后悔了？”
　　“是啊，我突然后悔了，就在刚刚。隐居山林，医术济世，或许就像这山里年年不变的春风，吹过去，便生出绿茵。”
　　少女在朝阳里站起身，展开双臂，拥抱迎面而来的风，纤细的身姿屹立不动，盖聂听到她说完了剩下的话：“可如今，春风再和煦，也敌不过烈日，无法将连天衰草吹回那繁盛的时候了。既然如此，或许我就该设法燃一场山火，让这涧谷，从一片焦土中焕出新的生机。”
　　端木蓉笑着看向盖聂：“荆大哥下次来时，我一定随他出去。”
　　那一日回去之后，端木蓉同念端长谈了一夜。
　　盖聂知道，她和自己一样，也要离开师门，走属于自己的路了。
　　又过了几日，端木蓉在晚饭后来给盖聂拆布。
　　她告诉盖聂，他的眼睛完全好了，开玩笑说他现在可以好好看看还他光明的恩人。
　　盖聂闻言，一把摁住了端木蓉的手：“在下，还是不看为好，同在下纠缠上什么关系，总是麻烦无穷。待我离开，端木姑娘就当在下从未来过，在下也从未见过姑娘。”
　　端木蓉沉默了一阵，然后胡乱将细麻布又缠回去，拉着盖聂的衣袖，朝医庄外走。
　　她没有说要带盖聂去哪里，盖聂也没有问，脚下的路让盖聂觉得熟悉，盖聂估摸着方向，觉得端木蓉带着他朝那处涧谷去了。
　　停下来时，盖聂果然听得端木蓉告诉他：“这里是你我那日休息的山谷，那天你还看不清楚，天又亮了，其实你不知道，这里天黑时，满天的星子，很美。”
　　端木蓉站在盖聂身后，踮起脚尖，伸出手去解她胡乱缠起的细麻布。
　　少女疾行过后气息还有些不稳，呼出的湿润气息如同轻软的羽毛，拂过盖聂的后颈。
　　她取下细麻布，让盖聂睁眼。
　　盖聂便听话地睁眼，他抬起头，眼前是一片璀璨的星空，星光温柔，虫鸣声声，夜凉如水。
　　盖聂却辜负了端木蓉想让他看的美景，寂静的夜里，他只全意捕捉着身后少女的气息。
　　端木蓉问他：“美吗？”
　　“美。”
　　“可惜我只能让你看这一小会儿。荆大哥来信，明日来接你走，我现在就要带你回去了。”
　　她还是站在他的身后，踮起脚尖，手臂够着盖聂的身高，绕过去用细麻布再度蒙住盖聂的双眼。
　　她一边做着，一边贴着盖聂的耳朵轻语：“其实我知道你是谁，那日你和我说那什么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是你。”
　　盖聂不是很意外，端木蓉聪颖，他也知道。
　　她仔细整理了麻布的结，有些不舍，还是放下手来。
　　“我要走的路，与你不同，但我会记得你说的话。我们都想看着枯木逢春，看着它繁盛过往常，对吗？盖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