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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黄墙绿瓦,四方的天浓云惨淡。有丽人素服衣麻,双手合十跪身于佛陀前,任凭耳畔梵音随香烟飘散。

      飘散了,再听不见城楼上战鼓连天,也看不见百十里狼烟飘荡。

      “阿鸢。”

      金明寺大门倏尔大开,浓重的血腥气卷着雪花迎面扑来。穆鸢错愕睁眼,一回头,却见来人血浸银甲,遍体羽箭,撑着长剑一把,朝她倚门一笑。

      真难看,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学会一个正常人应该怎么笑。

      “阿鸢,对不起,晟京城我守不住了。”

      见穆鸢过来,奚飞鹤笑得更加热烈,整个人却再坚持不住,扑倒在她怀中。

      怀里的身体逐渐冰冷,穆鸢不肯看他,却痴痴抬头,似要望穿最高处,三十三重离恨天。

      “奚飞鹤,我恨死你了。”她有泪,不肯落下。

      漫天的雪落入奚飞鹤眼中,将炽热目光冻成坚冰。他望着丽人双眸,小心翼翼地将手上鲜血擦净,轻轻捧住她的脸。

      “恨我吧,小阿鸢。你割了我的头,献给西菁太子,他是你的旧识,会放你一条生路。”

      怀中人的气息越来越弱,穆鸢的泪也越流越多,再也止不住了。

      终于,在佛陀眼里、在袅袅的香烟中,那个不成样的笑,碎成累世的业障。

      她伸手,抓不住红尘熙熙攘攘,也抓不住宿命因果轮回。临了了,只抓住故人早生的华发。

      “阿鸢啊,我的小阿鸢……若此生亏欠,来生必偿。”

      北风呼啸,大雪从佛陀眼里落下,再不会停。

      “阿弥陀佛。”

      有僧人拄杖,踏雪而来。一手执菩提莲子,一手捧檀香木盒,在亡人身前悄然立定。

      那怀抱着亡人的生者呆呆抬头,不说话,只一直看他。

      他亦笑眯眯地瞧姑娘一会儿,忽然道:“贫僧孤竹,算到今日有一桩因果要了,特来助施主了却。”

      他将木盒递给穆鸢,年近花甲的老和尚笑得如孩童般天真无邪,眼角一滴泪痣,形同朱砂。

      “摄政王的脑袋,是施主自己割,还是贫僧帮你割?”

      穆鸢仍不言,看白雪茫茫,要将天地染净。

      倏尔,飞雪入目,天地恍惚白得刺眼。穆鸢不知想起什么,蓦地捉起奚飞鹤手边的剑,手起刀落。眼角泪珠划下,只一滴,砸在剑锋上。

      满天满地,只剩一片纯净的红。

      她抱着奚飞鹤的头,站起身,怔怔然问孤竹:“大师说因果,可这因果,究竟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孤竹念了声佛,指着她腰间的红玉坠,笑道:“平兴城外,大雪夜,浮图关。”

      “浮图关吗?”穆鸢怔怔然站起身,听耳畔金鼓传声盖过袅袅梵音,不知想起了浮图关的大雪,还是秋风里的初见。

      那是十五岁的秋天,女儿尚年少。

      彼时父亲冷漠、长姐软弱、弟弟顽劣。为了不让弟弟上战场断了香火,举家上下以她孱弱娘亲的性命相威胁,逼她女扮男装,代弟从军。

      应征的那天,平兴城外下了一场苦雨。少女身着沉重盔甲抬头望天,鸢飞鹤唳,世界仿佛只剩飘荡的狼烟,还有数里外的鼓声连绵不绝。

      正忧心前路,不觉间一支羽箭擦耳飞过。

      穆鸢惊魂未定地瘫倒在地,却只听一阵“哒哒”的蹄响,铁甲连山,雷一样奔来。

      她看见了他。

      银盔银甲,坐着高头大马,手持猎猎旌旗,眉无戾气,却有杀气。

      他高高在上地向地面俯瞰一眼,如神如魔,而后一语不发,入了迷津。

      很久之后,穆鸢才知道,他便是奚家军的主帅、大瑜杀神——昭明侯奚飞鹤。

      “穆施主可要出城?”孤竹轻笑一声,将生人回忆打断。

      穆鸢小心怀抱装着奚飞鹤脑袋的檀木盒,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抬眼望向宫城。

      “我要去皇宫,劳请大师为我开路。”

      他说“好”,手里的禅杖换成了齐眉棍。

      一僧一俗,以血瀑淋身,踏出佛门净地。只见朱雀大街上难民奔逃,生死临门之际,民比兵疯,一拥而上要冲出城门。

      穆鸢不言,紧随孤竹身后,看他一棍挑千骑,口念“阿弥陀佛”,杀穿了宫门。

      “罪过罪过。”孤竹双手合掌,倚门回首,仍不减笑意,“穆鸢施主,贫僧就送你到这儿了,前路孤身,要当心啊。”

      姑娘终于笑了,道了声谢。

      此后不再回首,穿雪原尸海,步步踏向金銮殿。

      金銮殿外空荡荡,未入殿门,就听见铙钹响,有人痴痴傻傻,既笑且歌。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穆鸢推开门,便有风灌入,扬起明诚帝额前十二繁露。

      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手舞足蹈,身上华丽的衮服已经乱了,帝冕歪斜,额发贴在眉眼边,活像冷宫里跑出的疯子。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忽然,他看见来人,歌声戛然而止。

      高高在上的帝王眼神陡然一暗,半晌竟从龙椅上滚了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向门口那只隐没于明暗之间的恶鬼。

      是,穆鸢是恶鬼。

      亡人血洒桃花,开在丧服衣摆,灼灼不言。

      恶鬼,自是来索命的。

      明诚帝狗一般趴在地上谨慎抬眸,看清来人面容的一瞬间坐倒在地,拍手大笑道:

      “阿鸢阿鸢,你是阿鸢!”他学着奚飞鹤的样子唤来人名字。

      穆鸢浑身恶寒,抬眸露出一线森然雪光,一脚将少年帝王踹飞在盘龙柱上。

      她狠狠踩着他的胸口,听骨头在脚下硌硌作声。

      “陛下——”穆鸢冷冷看他,如看路边争食狗,“傅洵安。”

      傅洵安疼得呕血,铙钹却在地上拍得哐哐响。

      “我不是陛下,我不是傅洵安!我是摄政王奚飞鹤啊!”

      疯了。

      从奚飞鹤浮图关战败开始,从先帝昭宁帝下旨申斥其为叛贼开始,就疯了;从奚飞鹤杀回京师,扶持冷宫废太子傅洵安登基,挟天子以令诸侯开始,就全都疯了。

      穆鸢心中恨极,猛一下踏碎傅洵安胸骨。

      “四年前,浮图关,你与先帝到底做了什么?”

      傅洵安笑得如痴如醉,一生唯唯诺诺,濒死前,面上反倒有了狂色。

      “我是奚飞鹤,我是个傻子!先帝为了兵权,与敌国合谋杀我,我不知道;满朝文武都盼着我死在战场上,我也不知道。”金声止,他突然变得平静,目光中甚至有了悲悯,“鸢姑娘,大瑜要没了。日后史书工笔,无人骂我亡国君,只会唾他祸国贼。”

      他声音那样轻,轻飘飘地定了奚飞鹤生前身后名。

      原来,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天子操棋,将他人一生编成笑话。

      穆鸢垂眸,目中雪光乍消,剩下的不知是笑还是哭。“唰”一声,铁扇出袖,傅洵安的一双眼顷刻鲜血横流。

      “佛陀啊,苦海太远,我不要靠岸了。”她回身望着烛火明灭,心里这般想。

      帝王的惨叫转为大笑,一声一声,催人命断。

      “我要双手搅起血浪,引业火焚身,烧尽背信弃义巍巍皇权,让世间魍魉魑魅灰飞烟灭。”

      金銮宝殿大门闭,穆鸢挥袖,泼了灯油满殿。

      身后,火海无涯,铙钹阵阵响,不见明镜台。

      穆鸢眼见大火吞没大殿,看着宫人四处遁逃,逆行于人流。她自御马厩中牵出天子马,策马出城东。

      城下有烽烟十里,有三十万西菁军严阵以待,还有……

      故人。

      “沈越,别来无恙!”穆鸢手持摄政王令,喝城门大开。

      三军阵前,西菁太子立于战车轼后,愕然抬头。他双唇无声开合,不可置信地唤出一句:“小鸢儿。”

      沈越,不,是完颜玥。

      穿过血海,来到故人面前,眼中的慈悲破碎,堕成无边愧惭。

      “穆纤跟我说,你在婚期前,病死了。”他伸手,想抓住来人衣袖,却只抓住指尖弥留的风。

      穆鸢勒马后退,唇角擒着冷笑。

      看吧,一身鸦青狐氅,珠冠玉带——完颜玥早已不是穆家喂马的小厮沈越。他是西菁太子,曾对穆家老爷许诺求娶其庶二女,却在听说未婚妻子死讯后,立刻接受了其嫡姐的替嫁。

      第一世,他浮图关伏兵杀她;第二世,他率军屠城乱刀砍碎她身躯。

      那个将枫叶扎成花束,自窗下捧花回望的明媚少年;那个站在穆府堂前的榕树下,一瞬回眸,穿越时光,望穿少女三回旧梦的越哥哥已经死了。

      曾经的穆鸢为娘、为阿越踏上沙场,阿越已死,她与眼前人不死不休。

      穆鸢压着恨意,将怀中木盒高举,泣血道:“大瑜摄政王已死,头颅在此。明诚帝自焚宫中,晟京已无主。”

      迎着完颜玥晦暗不明的目光,她缓缓掏出十二铁骨扇。

      扇面开,铁骨如寒刀,雪光锃亮。

      “完颜玥,山海阻不住你,我来阻你。”

      三十万大军听令不动。

      完颜玥持刀,穆鸢执扇,一来一往,漫天飘下红雪。天色已暗了,最后一招,刀刎丽人颈,扇入儿郎心。只可惜,儿郎锦绣玉袍之下,覆着软甲。

      铁蹄哒哒从穆鸢身畔鱼贯经过,她倒在雪地上,望着天边夕阳将下。

      长夜过后,侵略者将坐高台,守土将声名狼藉。

      “天道不公。”

      穆鸢闭上眼,耳畔只剩大雪飘过,寂静无声。

      忽然,红玉坠砸在掌心。

      孤竹念着往生咒,持禅杖而来,在她身旁盘腿坐下,念了声佛。

      “施主如今可寻得因果了?”

      穆鸢气息弥留,声声不甘:“若有因果,为何善恶不报?”

      孤竹叹了口气:“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

      穆鸢握紧手中红玉坠,檀木香袅,若故人魂兮在侧。

      她启唇,若要归去:“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溷粪之侧。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此之为,飘茵堕溷。

      孤竹一怔,手中佛珠断落,坠如雨露。

      弥留之际,穆鸢望见他仰天长叹,脱去僧袍,覆盖在自己身上。

      “施主,你还有因果,在更早的时候。”

      他要送她去寻一切的起点。

      再睁眼,秋气飒飒,风雨如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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