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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贺老太太急忙奔来,既欢欣又担忧,瞧见的却是,贺云生一副陷入深眠的从容平静,好似世间再无记挂,她泄了劲,闭目痛心道:“连他娘都不要了……”
      苍老而浑浊的幽暗眼珠,很快散去悲伤,一瞬不瞬地盯着幼子身旁的乔藜。

      乔藜尚且混沌,那眼神碾压而来,如冰水浇头,堕指裂肤,衣裙重得不可思议,勒得她身形绷紧,呼吸困难。
      别扭地行礼问安。

      如此小家子气,难登大雅之堂,老太太嫌恶走开,落坐于对面的乌木高脚直椅,语气不快:

      “他待你不错,拖着病体,也要亲自为你开蒙,耐心教你习字念书。二房的亲侄女,那三娘子还没嫁出去时,就求他央他好几回,云生总不搭理。”
      “前几天,他醒来一次,念着你的名,担忧你过得不好……”
      “到了今天,他还只肯和你说话。”
      “或许,当初那道士算得不错,你的确是他的命定之人,只是我一意孤行,非要逆天改命。”

      闻言,乔藜心一沉,昨天担忧的那一巴掌猝然掀到耳边。
      依她的猜测,那个名叫小珩的孩子应来自贺家旁支,用来充当贺云生的嗣子。
      但他太过年幼,缺少一个名义上的母亲。
      贺家长房缺少一个乖顺听话的寡母。

      贺云生三年前刚病时,执意不同意过继,说二房长孙贺林学识亦然出众,可继承贺家嫡支,光耀门楣。
      又担心孩子只有一个年迈的祖母,弱势的母亲,在贺家这等大户,都会太过辛苦。
      老太太再不乐意,也应承下来。

      如今他的病再无希望,又旧事重提。
      推脱的腹稿昨晚在乔藜心底斟酌过数次,她将姿态放到最低,婉言道:“六爷生性善良,怜惜弱小,最是菩萨心肠悲天悯人,瞧我可怜,才多几分照顾。刚才还在说,的亏我运气好,侥幸得到贺府多年吃喝不愁的看护,长大成人,还有了些许识文断墨的本事。到时,再去外边,才能安稳度日。”

      说完,乔藜强忍着低下头颅,等待自己的生死判决。

      然贺老太太并非青天大老爷,上方传来她的不容置喙地驳斥:“乔藜,你太天真。”

      “外边,即使是正当国泰民安的盛世,也难以容下你一个父母皆亡的孤身妙龄女子。
      有权有势的浪子,无恶不作的泼皮,路边经过的乞丐……但凡只要一次恶意,一次得手,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当年你母亲病逝时,亲族猛于虎,恨不得活吞了你,何况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你还年轻,我却见得太多了。
      你不知道府里一个婢女婆子的用度,也不知一个主子的耗费,更不知外面一个普通百姓的收入。
      没有你想的简单。
      云生看重你,也不愿看到你在外面流离落魄。”

      即使是老太太求助于乔藜,她的态度依旧高高在上,好似施舍,没有乔藜丝毫拒绝的余地。

      贺老太太转了转手上的绿翡手镯,以一种冰冷的命令语气对她说:“我们谈一桩交易罢。”

      “你为他留下一个后代,我保你后世无忧。”

      ?!
      听懂贺老太太话意的刹那,乔藜头脑空白一片,心跳恍然停滞,血色尽失。

      默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任由万千思绪贲发。

      刁婆婆死亡一案,即使小珩作为凶手之一,凭贺家的手段,和王县丞的关系,便能轻而易举将小珩改头换面,不沾任何污点。
      老太太轻飘飘地一句“放弃”,他被退回宗族,背负杀人罪名,那日子还能好过吗?
      如此行径,过于凉薄。

      贺老太太蹒跚着走过来,将薄褥盖在贺云生病体之上,正色道:“我的孩儿,功名半道而止,孤身辗转于世,如此学识和性情,行将就木且无香火供奉,老天爷实在无情。”

      乔藜转眼去瞧贺云生,他安详睡在在阴影里,暗淡无光。
      像是前朝名家笔触细腻的画作。
      失了真。

      乔藜不由打了个冷颤。
      她双手冰凉,端坐在软榻之上的贺老太太紧紧攥着她,挣脱不掉。

      “要是没能生下孩子,我替你再找夫郎,以贺家小娘子的份例风光出嫁。此外,私下里再多补一千两的嫁妆。”

      “孩子生下来以后,同样如此,嫁妆再厚上一倍。你们孩子必定聪明伶俐,能像云生一样上学堂,进书院,考科举,完成他父亲未能做到的一切......”

      “对了,明日那李中丞会来府里做客,我们会竭力让他暂留在贺府居住,答应在书院任教。听云生说,你字不错,也有天分,你去他的课上旁听如何?书院是贺家的,李中丞有教无类,别人断然说不了什么闲话。”

      “我相信你分得清轻重,不会让我,也不会让贺云生失望,不是吗?”

      贺老太太一口气说完,抬着下巴,等待乔藜给予肯定的回答。

      穷途匕现。
      她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不仅贺云生不愿,乔藜也不愿。
      知道这些年,乔藜所受的委屈与欺凌。

      或许,老太太认为乔藜能待在贺府,为贺云生冲喜,是乔藜的荣幸。
      又或许,认为长房未来的孩子流淌乔藜的血脉,更是天大的恩赐与荣耀。

      可她能拒绝吗?
      乔藜不想像蒋妈妈一样“意外”死于火灾,也不想像刁婆子“无声无息”消失殆尽。可她现在只能将命运托付于别人,如贺云生严词拒绝,如比贺老太太更尊贵更强大的人……
      她浑身发抖却装作羞赧,低低垂着头,似是而非道:“李中丞学问渊博,我又实在浅薄,我想、我想先去藏书阁看些书,不至于……”

      贺老太太看不上乔藜,更不配为自己的儿媳,她嫌弃乔藜这副上不了台面的忸怩作态,兀自打断说话,颔首表示可以出入藏书阁。
      告诫且监督乔藜:“那里人来人往,你作为大房的客人,不要失了礼数。我会让红玉带着你,避开男客。
      又挑剔道:“还有,不要穿你身上的这些衣物了。”

      贺老太太离开了,黑革靴底在青砖上拖拉的“哒哒”声,萦绕耳畔,经久不散。
      晃荡得乔藜心神不宁,毫无自信。

      屋内只剩下她,和昏睡不醒的贺云生。
      乔藜一动不动,瘫在软塌边,直到婢女端着迟来的白粥进来。

      婢女面露失望。
      乔藜替贺云生一口喝完,如他所言,味道果然不错。

      夜间回到院子后,丹桃郁郁不乐跟她说,县衙未有告示捉拿盗墓贼。

      连蒋妈妈一事也陷入僵局。
      坏事一连串地来,乔藜不由灰心。

      福祸相倚,因贺老太太的变卦,丹桃才能不再受排斥,融入厨娘当中,在那里盘桓,暗中探听刁婆子近来动静。
      以及蒋妈妈的一切消息。

      目前所知的只有,厨房火灾之日,值夜的刁婆子,却在厨房对面的住所独自喝得酩酊大醉。
      但后来出事,她受罚戒了酒,使得晚间起夜时,发现有鬼影幢幢,她害怕恐惧,在廊下挂了灯笼,依旧无济于事,只好,强拉着湖米作伴。
      一直相安无事到事发之日。湖米先行离开前往厨房,准备为正院老太太送餐后,刁婆子吓破了胆,跑到正房命丧于此。
      她究竟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害怕什么?

      “铛——”
      二更的梆子响了,打断了乔藜的思索,她扶额下了决心,吩咐丹桃:“你明日傍晚,照旧去找她们玩闹。贺府要宴请贵客,附近所住的空闲婆子婢女大多得去西院帮忙,至于其他下人想必也不太会注意一处死人又闹鬼的住所。
      我要进去探探。”

      “那房门上了锁,窗户上了闩,这怎么进得去?”丹桃不由担忧。

      “山人自有妙计。等明日,事成了,再与你细细道来。”匆忙行事,乔藜信心不多。

      ********
      循次为八的月历,行到最末,宜会友。
      贺府上下脚不着忙碌一日,用来宴客的轩大客厅喧嚣不止,悬灯挂彩,越发有了模样。

      二房的老太爷六十又五,掌管书院正正好好二十载,黑锦方帽遮不住一头操劳过度的银发,背手站在外庭,形容消瘦。
      旁边是他的独子贺云贵,长孙贺林,及三房长子贺三爷贺云山。

      今日来的贵客正是宿儒御史台李中丞,虽然致仕远离朝堂,但他的两个儿子,仍身居要位。
      贺家旁支出了一位侍郎,主支长房却在京连损二子,宗族不免失望。
      好在贺林是年仅二十的新晋解元,可谓是半幅身子踏进官场,家族荣辱所系于他。

      族里想再加之一张护身符,故而此次宴席的目的是为让李中丞住在贺府,教在书院。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希望借此良机,好让贺林成为李中丞的关门弟子,为他的仕途进一步造势,铺路。

      贺林一身体面讲究的青色长袍,少年翩翩,风流倜傥。他脸上尽是一派从容,到场的年轻后生除他,只有那瞎子沈瀛。
      风头无二。
      他自信,晋源城没有比他更出众的了。

      少顷,两辆四担肩舆,八位脚夫鱼贯而入,为首的老人甫一掀开前帘,露出一副醒目的乌黑齐整长髯。

      老太爷亲迎数步,深深躬身行礼道:“李中丞,久仰久仰。”

      “今日得见尊容,实在不胜荣幸。李公之才,名扬当下,致仕辞官乃朝廷之弊,听闻君上曾三度挽留......”

      李中丞学究派长相,目光锐利,自有一股朝堂为官的威严气势。他手抚长髯,口称“贺翁客气”,又不动声色打断贺云贵的恭维,插口道:“在京,便常见有贺家书院的学子登科及第,老夫身为晋源人士,同感荣耀。得见贺家子弟,更是风流蕴藉,一脉相成,着实令人难忘。”
      他拍拍贺林薄韧的肩膀。

      贺老太爷和贺云贵满意地微笑。贺林为显气度,对沈瀛更是关怀倍至,时时提醒前面的障碍。

      佯装的清雅嗓音腻得齁人,沈瀛不胜其扰,故意拖着步子,慢上半拍,漠然拉开和贺林的距离。
      任他孔雀开屏,卖弄风骚。

      贺林离李中丞更近了,为引起未来恩师的注意,他行走之间的姿态举止更加风雅有度。

      同样,一旁的沈瀛是他最好最有利的对照。
      他挺了挺脊背,更直了。

      身后的沈瀛百无聊赖,皂靴革底蓦然擦过杂色大理石阶,李中丞清咳一声,略提了提嗓音,道:“我这徒弟,却是年轻气盛,竟在一应县衙公人和长辈面前当家做主,卖弄腹里那点三瓜俩枣。真是瞎猫碰上个死耗子,侥幸让他得逞。”

      话虽是李中丞所说的抱怨,可他语气中的骄傲,昭然若揭。

      贺三爷贺云山当日在场,闻言,回忆起他当时的斥责,不禁后悔地捻捻髭须,便慢了几步,紧追上去,谨慎回道:“沈评事本领过人,断案如神,当场就将两位凶手认罪伏法,心服口服,足让公人衙役、我等豁然大悟。王县丞曾言明,阁下精通刑律,想来几位涉案人员,定有妥善处分?”

      “都不曾死刑,待案卷送往州衙,刺史核查无疑后,幼童、仆从择日放离县衙牢狱。”沈瀛语气淡淡。

      他说了和没说一样。真是滑不溜秋,贺云山无奈苦笑。
      又见沈瀛止步不前,微扬的挺秀下颔朝着贺云山,道:
      “只是,我等具结此案时,凶手作案动机、手法虽清晰无碍,唯独死者为何在老太太院中离奇大闹,未有头绪,案卷颇有瑕疵。一事不烦二主,贺三爷,还请引我与书童前往死者住所一观,好彻底消解心头疑虑。”

      ……
      这又闹得哪出,他一来,长房折损一名未来嗣子。再一查,指不定又搅得天翻地覆。官大一级压死人,贺云山向后一推幞头,挠了挠宽厚额头,为难搪塞道:“那位婆子乃大房下人,容在下向老太太通秉一声。阁下,天色尚早,不妨先行落座,饮茶品酒......”
      说罢,沈瀛落座于李中丞下首,旁边是贺林。

      此外,还有晋源首屈一指的大富商,草药店东主大掌柜,古董行会魁首,及老熟人王县丞做陪,几人一一招呼。

      众客寒暄之际,贺云山悄然来到堂兄贺云贵身旁,耳语道:“多事之秋,这沈瀛,当真只是为一个小小厨房婆子大费周章。不久前,大房也死了一位婆子......”

      “一个瞎了眼的八品京官,受尽冷遇,正心头不畅,不过想在偏远州县,混些微末功绩罢了。他爱玩就让他玩,还能把天翻了不成?你这般胆小怕事,哪做得成大事!”
      贺云贵不以为意,不屑地挥挥衣袖,随即融入人群。

      贺云山松了口气,唤来一位伶俐小厮,吩咐几句,转身打点宴会一切事宜。
      饭菜还未上桌,沈瀛及书童便抽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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