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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常人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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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雨夜很静,我睁开揉了揉迷蒙的双眼,路过的运载车的前灯光透过窗口穿进房间,打在新刷白的天花板上被窗帘割成规则的条状型,脑海里阵阵嗡鸣逐渐平息。我的意识有些恍惚,躺在藤条软床上仰面朝天痴呆地望着一片漆黑的虚无,想做点什么又浑身瘫软懒得动弹。
亮黄色的光线条形块在闪闪晃动两下自然消失。总在半夜接下干些见不得亮光活的人开着车运载着深夜的无数人的秘密堂而皇之地离开,伴着轰隆带走光,残留下车轮滚转的喧嚣、飞扬的尘埃。
我深深地吸了口夜晚雨打润的凉气,踹了脚边成坨的空调被,艰难地翻过身,想寻个舒适的睡姿枕着黑夜的雨声和湿意再睡回,但皮肉层下的钝痛和手脚二十趾的刺痛频频侵袭昏沉即将堕入梦境的意识。
空气里漂浮的水汽掺杂过冲刷路途尘土,淌径土泥的流痕的和青草尖的水珠聚合的土坎细流。
潮气贴近我的皮肤渗进身体,顺沿血管百脉浸透了,朦胧间我隐约听着那熟人戏子的哭腔戏语。上回见面与戏子趁着时辰未到闲聊两句,他道这片方地间打出些名声,哪些大姓家老者去世需戏哭的通常专寻他来,勉强也够他独身好活。可戏子不清晓得是,我早些向各家传过他的名姓与联系方式,也堪堪算得从前害惨了他的嗓子,往后让他得以生的、偿他的一点薄情。
道士的摇铃声尚余响伴着戏子粗哑的哭戏不大悦耳,好在识相的未用大扩音器扰人浅眠。那假道士同戏子本就是合作分钱的利益关系,早前假道士趁火灾后忙乱顺走老拂尘被逮,幸而认错交还给老爷殿,换了把做假老旧的黄毛拂继续操持赖以谋生的坑蒙老本行。
自小时候被害在虫窟里碰巧遇见阿无乱活命,得了些我不想要的怪异,后逢遭难我保的小命逃进山里,旧道馆的道长看出我命负秽留下我,却没能抵住秽污的侵蚀暴毙在内室。我拔出压在那具尸体下的拂尘,接续守观的任务,期间收留了个沿路乞讨的落魄道人。
总归是一个都没能陪我留下。
我听见戏词里面飘着陌生的字词,说不定是戏子和道士打商量新编的哭娘戏,我想着,还是拽过空调被。立在木书柜顶头的老时钟每走一秒哒哒的响,雨滴打在临时搭起的铁棚子上啪嗒啪嗒的声给了个拍子。
丧葬中的哭娘,若儿女哭不出来,必得请个经验丰富的哭娘人来替,往往得按逝者的八字和黄历挑个好时辰。既然词里面哭娘,离开的应又是个女人。
虽说是如此,但八九不离十的吉时都在后半夜,闹心的紧。早年难得回一次本家,曾接连三夜被闹醒,白日里累到脱力,大晚上的也无法落个清静,我咬咬牙也就忍了。
人死雨落,每一位已逝的故人都说是个吉利的象征。
人的魂被老天收走了,老天爷还一场雨到人间,这是赐给活人福分,高高在上的神仙感受到活人的悲伤,一道为人的离去而悲伤。是走了的人生前做的大好事给后世积福积德,驾鹤到西天极乐受佛祖的接见,不停给自己的亲人说好话。
时间长了我已搞不拎清他们信奉的究竟是佛是道,人死既要叫道士来做法,也叫和尚来超度。他们嘴中口口声声老祖宗传下来的路法和规矩总是自相矛盾不合常理。
后来不再费脑子去想些有的没的事,到底大操大办十几万,掏的不是自己的腰包,别人家中内里事,少管为妙。有时候沾亲带故的需要去披麻吃席,不得不顾及。
想起了多年前我在老爷殿里看供奉的白鹤大帝,抬头直视所谓道家真神的尊容,犯下所谓不禁大罪,又想起他身后左右两排的各类佛像,却想不起他们一个个具体的模样。好似是慈眉善目的神资,又似乎是凶神恶煞的狰狞,至于面前的红盘到底摆了些什么稀奇或常见的玩意更是想不起了。这地方有道的发源亦有佛的延展,好似在两方都不大正规正统,粘连上吴楚巫风的狂疯和诡秘多些味道。
黏腻的腔调缠绵潮湿的空气,笨拙的哭腔惹得一群半大的少年咯咯的发笑,趁长辈大人忙丧踩着路边的泥水嬉戏,我枕着噪音翻来覆去无法入梦。
喉咙逐渐发紧生涩,我仰面无声的笑如缺氧的溺水者大口大口吞咽湿润的空气,水雾沾上干裂的唇才意识到口干。摸黑一路到我睡前放在床头柜上的黑灰色保温杯,拧开盖后轻晃了晃,听不见水打杯壁的音,杯里的水尽了,我不记得是何时喝完的。
舔润干燥的唇瓣,我踢踢地板上的衣服堆,随便扯了件外披,费了好些气力寻着被踢进藤条床底的拖鞋。连落几日的夏夜清凉,拖鞋鞋面纹路里残余的水还未干,一踩一步滋响一声。
拉开房门,几缕细丝亮光从对面未关合的书房门缝中透出。我估摸着通常睡在书房里的人不是被哭娘闹醒就是事忙到深夜还没睡。轻手轻脚的到厨房倒了点凉水喝,半夜的凉水还是有些冷,我反呛了一口,下意识抬手捂嘴,溢出的水溢了满脸。
人生不顺溜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外边的人还在咿咿呀呀的扯嗓,临近发丧的时辰凑齐的人比刚才多了不少,能听见汽车发动机熄火的噪声。哭娘戏子最后的高调唱完停歇的那瞬刻也必得是个好时辰,收到办丧主家邀请的亲戚朋友无论有何大仇大怨除去实在来不了的,都得拿黑纸折纸包往里塞点人情钱,捏在手里在戏完前到场。
这是说是说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这破规矩不知道留了多少年,传了多少代。
也不知道死的人是谁。前门貌似只剩一户人家,世事变迁的太多,我懒得一件一件全记在脑子里,合州野郊周围一圈老房子里住的人死的死走的走,街坊邻居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不是陈家最老的宅子,我不经常来这,但这是离医院最近的老房。
推开没闭合的门,我闭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睁眼看书桌前没人。通常情况下我进屋后,往往瞧见周教晨坐在书桌前,戴一副黑框眼镜,埋头写些什么,不抬头瞧我。他总没注意到我进门,全心全意的做自己的分内事,我站在离他两米的地方,看他厚的跟啤酒盖似得镜片反射出的白光。我记得清楚,他本不近视的。
房间里空荡荡的,东西不多,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放纸稿的可锁柜子,还有整面墙的书,大多都是从前置办的没变动,唯独书桌上的一叠纸页吸引人。我瞟了眼压在眼镜下的一沓文稿,最上面的一张没有画行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全是他的字,墨迹还没干,一旁笔尖垂墨的钢笔歪斜。
倒也没糊成一团,我对内容不大感兴趣,他不刻意的遮遮掩掩,我也不多看。
最近眼睛疲倦的厉害,定眼多看会东西眼睛泛酸流泪。周教晨的钢笔字一向秀气好看,他幼年随大家练过,有些我比不了的底子。
「先生。」
「嗯。」我挪开目光,回头看他。周教晨站在房间门口,手里捧着的玻璃杯里盛着浑暗的水,隐隐约约的,我闻到一股药的清香。
大概,是金银花。
哭娘的女人操着自己虚情假意的强调哽咽,他把手中的金银花茶递给我。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热茶,凑近嗅了嗅,还是新晒的野金银,咧嘴笑了笑,抿了一小口试温度,不烫不凉刚刚好。
周教晨淡淡地望着我,仍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袖口和前襟湿了小片,我猜他大概在阳台湿漉的开窗前站了会儿
我点了点头道:「挺好的。」
「先生满意就好。」他对我漫不经心的夸奖十分餍足,勾唇弯眉,幅度不大却极为传情。
虚荣心得到满足后,他绕开我重新坐进办公椅,戴上眼镜执笔翻开新纸。
我却觉得他有事在瞒着我。
他日子过得精细,做事一丝不苟,家里上上下下全按照我的偏好布置,没见他酌情加点自己的东西上去,我不清楚这般不喜不悲的人到底欢喜什物,也不好开口直问。
周教晨打小是心思最多的那个,不爱和同龄的孩子打交道,偏喜窝在大人堆里默声地听些尘俗世事,不是哪家的老鸡娘争房产诬陷继子猥亵,就是开诊所的不孝子赌博败光了父母存下的家底,或者是拿钱换娶的外国新娘趁夜逃。
还怕这孩子听多无为无趣整日碌碌的大人们围着大圆桌,趁着酒劲大谈阔轮,说道些有的没的国家大事,□□不离财迷油盐的日常琐事,为钱为谋生计忧心,受熏染的多了也渐渐认了命。哪曾想是我多虑,他未长成冒油大肚浑身汗臭的成年人,他保持一如既往的本性和楚楚的外表。而日子一天天的过,年岁一多,我已然忘却了当年的心思。
金银花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这里靠山旁水温度比别处低些,恰逢今半夜里还下起了雨,大开着窗户的房里寒意丝丝蔓延,我盘腿坐上他的床,握紧手里的玻璃杯,感受从掌心渗入的暖意。
冷光灯照的金属笔杆晃白光,我静坐发呆,直到周教晨合上笔盖,对折信纸塞入贴好邮票的信封,锁进了柜子里。
柜子里满满当当全是信,我不知道他写的信要寄给谁,或者是否真的需要寄出。他心里揣着隐秘,我也懒得深探,怕白惹一身的是非。手里的金银花茶水已见底,我才又问了句:「还不睡。」
「本来打算睡下的,」他摘下眼镜摆好在书桌,跨上床在我身边坐下,「刚韩檀给我打了通电话,说于错醒了。」
「那孩子说,不想再待在医院,想回家了。」
「其实,我们不必像常人一样活的,先生。」
夜夜少眠的他眼睛干净如旧,不见一丝昏黄疲惫,青白的眼底没添一点红血丝。
他盯着我看,像在询问,殷切的希望我能够给一个在他意料之中的满意答复。
「教晨,我们要和常人一样活。」我把空杯子推给他,周教晨自然的接过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我待会去医院看看于错。」
他理所当然的得到了我的反驳,薄皮唇轻抿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人老不得不服输,周教晨还能熬最长的夜,而我半夜醒来很能再入眠,不睡又觉疲倦。
我用手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后知后觉的发现书墙下数上第七列十二格多了个我从没见过的相框,扑倒放着。没窥探别人隐私的喜好,避嫌疑地转眼看向摆在旁边格间的另外一个相框。
正正方方表着张黑白照,照里的人眉眼和周教晨几分相似,凝滞在相框里的笑比起周教晨的阴郁多些健朗,比他的平淡多些人气。照片清晰,像是最近新照的,毛发丝缕能分辨得清楚。
照里人笑的灿烂,被人刻意去了色,做成遗像用的黑白。照上的人眼角叠起细微,岁月已经照拂过他的人生,显然照中的人不是个年轻小子。
我与周教晨的父亲算是旧相识,只觉得他的父亲与照片里的人到底不大相像。他的父亲衰老的极快,死在我眼前时不到四十的年纪,一身皱痕满头华发。
从前初来乍到的周教晨还是个孩子,对我毕恭毕敬,尊崇到疏离,我早不去揣摩他人的心思,自无法琢磨透小孩的心里头到底想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小猜疑。
他的外貌多是遗传于他那个风华绝代的姆妈。相框的四角积上了灰尘,我奇怪的不是这相框放在这有些时日我却没能发觉,而是他没把书架抹的干净光亮,挺令人惊奇。
周教晨的爹是个不错的人,但在其父率先选择舍弃的前提下,我没法子留下他。我留有很多秘密,虽说周教晨口口声声地说着全身心的依赖和信任我,也从不曾对我坦诚相待。不打算询问他,把秘密作为交换利益的筹码是绝对卑劣的行为。
按照地方旧俗习惯,所谓得道的和尚需得单脚跳上八层八仙桌叠起的宝塔,坐在顶上度了魂,念经七天超生。
前头哭娘的戏码得花个三天,挑吉日吉时再送去火葬场焚化尸体出殡安葬,大多良辰挑在夜黑。大大小小闹下来花费钱不少,白日里也不消停,花钱雇来吹唢呐打锣鼓的,时不时的吹打一段十我熟悉的丧歌。
烟花爆竹噼噼啪啪的炸开,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水花,调皮的孩子不理会父母的管教,去捞路边积水里漂浮着的红纸,嘻嘻哈哈的把黑灰往脸上抹成大花猫,吵吵闹闹地围着铁架大棚嬉闹。
炮仗打完后残留下浓郁的火药味涌进房里,他睡得书房正对前门那户人家,离得意外的近。我往外探,见十来张的大圆桌,已大摆在不大的路口,天黑黝黝的还没擦白,大半桌已经围了人。
「谁走了。」我问周教晨。
「杨家的人。」
夏日夜里落雨过后的天是凉人的。
等明个天一亮好时辰一到,点了烟花一顿乱响过后,浩浩荡荡地出殡大队就会出发攀上山,把逝者的骨灰盒送进筑好的水泥坟墓。
所幸坟墓里有人在等着他,封牢墓门立完碑,朱字刻上子孙几代的名姓以示孝心和保佑家族人丁兴旺。
路近的坟建在山腰的回到家正好午饭,路远的讲究,回来已近黄昏。
筋疲力尽时二十三道菜分冷热有讲究的接连摆上桌,各路来吊唁的亲戚携亲带朋的,吃吃喝喝,兴到浓时划两下拳助兴,消解送葬的疲累。
白跑一趟,总得捞点东西抵抵划算。
架势上少说也得百号人,除去血缘上八杆子打不到一边的一溜打的便宜亲戚,不少街坊邻居多少得照着乡风来凑凑热闹,讨口白事饭吃。
深知今晚是没觉能睡,再过会儿我就赶趟早班的公交往城中心的医院去。想着本应该给守夜陪护的韩檀打个电话,刚想起手机在客厅充电又不情愿。
我百无聊赖地扳数手指头。
雨丝隐在暗里我看不清,路灯散出的光不大明亮,堪堪能照出雨丝坠落的纤细一瞬。我闲来无事,昏沉的脑子越发清醒,实在无事开始听外边哭娘的人到底唱了什么。
戏子十分配合,唱更起劲,扩音箱发出刺耳嗡鸣声,我听出两句不明不白的喊爹。
瘫躺在床仰面朝天,惨白的冷光刺入眼中,不晃眼,我伸出手让光从指缝透过。
「走了多久。」
「半个月。」
「半个月才下葬,坏了运。」我答了他一句,看向他时,他已起身站在窗边,透过打在玻璃上的雨珠,重重叠叠层层累在一块,模糊不清。
近些日子来他又消瘦了些,最近我不太管事,他自个恰逢正忙的时候,全权甩锅给他,他怕有些吃不消了。我从不过问他的身体,理由一样是不能问。我沉默了半晌,他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我不觉得他在凝神望着什么。
「你打算熬到几点。」老钟的时针摇摇晃晃地摆动,指向三。
「再过会,就睡。」
我不知如何回他。
我当不惯了夜猫,今夜注定无眠,两个不受待见的沦落人相互嫌弃,度过不安生的长夜漫漫,极为不错。
「那不用睡了,跟我回医院。」
我带走了杯壁粘花叶的空杯子,关上了那扇从不合紧的门,计划着收回自己飘忽的不切实际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