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安》江不疑

20、十五

　　接下来的三日里，萧舟野没再去宝华轩，本意是叫她好生思量，结果第四日就见她院中的芍红急匆匆来禀。

　　“何事在外喧哗？”萧舟野隔着槛窗瞥向廊檐下的二人。

　　玄七正横臂拦着芍红，闻声，面色凝重地入屋。

　　“王爷，云夫人跑了。”

　　萧舟野执茶壶的手一顿。

　　“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听闻云夫人走的是水路，所行方向正是蜀州，不出意外，属下定能在天黑......”

　　“不必了。”瓷壶重重的磕在八角檀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胸腔内像是被什么炸开，那双瑞凤眼阴郁下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让她走。”萧舟野咬紧后槽牙：“看她过惯了好日子，还能不能适应穷乡僻壤的生活！”

　　*

　　“船家，何时能发船啊？”

　　冷云枝掀开船帘，清水芙蓉脸被遮掩在面纱下，只露出那双剪秋眼仁儿。

　　那船家在岸边揣着手，听见她喊话，殷勤笑着：“姑娘等会，再来两个客人咱就发船。”

　　冷云枝无奈只能应下，心里焦急有人追来，但她出逃三个时辰了，以萧舟野的能耐，自然不可能如今还没见到动静，显然他无意派人来追。

　　也对，萧舟野这等达官贵人心高气傲得很，见她态度，岂会愿热脸贴冷屁股，大费周章抓她回去也是无趣，眼下怕不是在心中怨怼她的不识好歹；而槐恩不在了，她也没有留下来的意义，兴许他的魂魄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回葛村能给他烧点纸钱，总归也是好的。

　　冷云枝捏紧包袱，一想起萧舟野的强迫，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可她没有能力与其抗衡，至多也不过是砸碎了他赏赐的青瓷梅瓶以及花觚，将能带走的细软一并拿去当铺当了，换成银钱逃之夭夭。

　　杨柳垂岸，春水如绸，乌睫合上又掀开，冷云枝实在坐不住了，她刚要掀开卷帘，船身晃了晃，船夫高兴的声音传来：“两位爷这边请。”

　　冷云枝心口一紧，抬眼见来人，不由得愣住：许迟。

　　许迟也没料到冷云枝会在里面，迟疑间，试探地轻唤：“二小姐？”

　　“你为何会在这里？”冷云枝戒备地直起脊背。

　　许迟沉默了会儿，顺势坐在她对面，眼神中流露出似有若无的忧伤：“家母忌日将至，我要回去给她老人家烧纸钱。”

　　那双柳叶眸神色微动，险些忘了，他与自己的身世一般，早早丧母。

　　“我无意冒犯。”

　　“无妨。”许迟扯了扯唇角，打量了她一眼，分明是很素净的打扮，发髻上只别了一支玉兰花绒簪，却叫人看得移不开眼。

　　许迟知礼地收回视线：“那二小姐呢？既是萧王的侍妾，怎孤身一人出现在此？”

　　“我从未想过做他的侍妾。”

　　许迟正视她：“到底怎么回事？可是萧王胁迫于你？”

　　冷云枝侧目看着被船桨划动的水波，不愿多言。

　　“我确实无颜过问你的事情。”许迟两手分撑在膝盖：“此番离京，你大抵不会出蜀州了罢。”

　　“不知。”

　　从前她向往京州，可眼下与京州的王爷交恶，她岂敢多留。

　　船只顺着江水南下，冷云枝再次醒来时，船已经停了。

　　她睁开惺忪睡眼，发现身上披了件斗篷，船内没有其余人，冷云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包袱，打开数了数里面的金元宝，随后长长松了口气。

　　“二小姐？”

　　有人从岸边跨上船头，冷云枝往外探头，来人是许迟身边的书童。

　　“接下来水流湍急，不宜行船，我家公子来请您上马车。”

　　冷云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柳梢旁确实停着一辆车舆。

　　“不必，我会自己找马车。”冷云枝不假思索就拒绝，她不想和许迟再有牵连，于是把斗篷还给他，拎起包袱就要走。

　　刚走了还没几步，许迟大声叫住她：“二小姐留步！”

　　“你若介意，我不坐马车内便是。”他急忙跑来：“此处去鹿鸣县少说要翻过三座高山，且不说虎兽毒虫难料，山路崎岖，山匪猖狂，你一个弱女子，在下属实忧虑。”

　　许迟的这番话令冷云枝停住脚步。

　　“二小姐要是还不能接受，在下走路便是，只要二小姐肯让我的书童送你回去，在下怎样都行。”

　　冷云枝终于回过头来看他，指尖抓着包袱，神情不大信任地看了他两眼，思量片刻，勉强地点头。

　　许迟大喜，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车内宽敞，外面却是狭窄，冷云枝坐好后听见那书童嘀咕：“公子，这马车简陋，前舆没有围栏，您可得抓稳扶手了，莫摔下去了。”

　　“这是什么话？本公子岂会摔跤？”

　　他的声音低低传来，听着不以为然，冷云枝只当他有些身手，结果车轱辘刚开始动，冷云枝就瞥见了那倔强地抓住前舆门边沿的手，每一根手指都在用力。

　　冷云枝忍不住掩嘴轻笑，从前倒不知，这许家公子还有逞强的一面。

　　卷帘被风撩动，许迟恰好回头，四目相对后，许迟窘迫地红了耳根，然后故作轻松地松开手，开口正要慰问她，一个颠簸，许迟重心不稳，横七竖八地趴在前舆，书童惊叫着及时扶住了他，这才没有摔下马车。

　　“公子小心！”

　　“没事罢？”

　　对方很快回应，像是生怕冷云枝瞧见他的难堪：“无事无事！二小姐好生坐着。”

　　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但冷云枝哪里还放心，隔着缝隙瞥见他的狼狈样，憋不住发笑。

　　“许迟，你进来坐罢。”

　　“不打紧的二小姐。”

　　“外头哪里容得下两个人？你若再耽搁，我猴年马月能到家？”冷云枝拨开卷帘，清澈透亮的瞳孔还残留着细微的笑意。

　　许迟有点失神，恍惚间又想起了当年对弈之场景，帷帽飘动，他也曾见到她噙笑的眉眼一角。

　　时至今日，他仍旧无法原谅当时错信知州大人的自己，他把此人作为仕途上追逐的旗帜，却不料被此人误了终生。许迟虽说从前在许家并无甚地位，但父亲不会对谁溺爱到颠倒黑白，所以许迟惯性代入，退了婚事，害她被人戳脊梁骨，成了她悲惨命运的推手。

　　除了冷云枝，许迟从未对谁产生了这么强烈的愧意。

　　往昔晃过，许迟朝她点头：“好。”

　　*

　　岁月再次回归从前的宁静，应着萧舟野在战场上多次搭救兵部尚书之子，近来两党的关系都和缓了不少，朝政上无人刻意挤兑，伤亡兵抚恤金增添一事，最终也得以拍案。

　　因此，萧舟野看灰蒙蒙的天都顺眼了不少，只是想起王府，他不由得拧了拧眉。

　　还是去军营看看罢。

　　萧舟野思量着，耳边皆是官员们的家常闲聊，他加快步伐，忽而听见什么，又放慢了脚步。

　　“许大人还没回来？”长鼻子官员疑惑。

　　那三角眼官员摆了摆手：“别提了，他再不回来，我都要累得告假了。”

　　“他老家在蜀州，山高路远的，估计是要耽搁些时日。”

　　“你们所说的，可是翰林院修撰许迟？”

　　二人闻声侧目，双眼睁大，恭恭敬敬地行礼：“萧王。”

　　“正是许迟许大人，据说是回蜀州祭祖去了。”

　　萧舟野神情微变，若有所思，出宫时玄七连唤了他三声才听见。

　　“王爷，叶将军来访。”

　　“他来本王府上做甚？”

　　玄七抬头：“王爷忘了？今日是您的生辰。”

　　萧舟野后知后觉，心里隐约觉得这厮不可能单纯来给他庆生，果然，他尚未踏入议事堂，远远就听见叶祁白的笑声，萧舟野扫了眼，注意到他身边的女子。

　　“叶将军瞧着不像是来做客的，倒像是回了自己家。”

　　“我与萧兄客气什么？”叶祁白从石凳上坐起，揽过他身侧女子的腰肢：“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镇北王。”

　　林宛瞥了眼他的手臂，眉头蹙起，那双美目毫不掩饰对他的排斥，眼皮冷冰冰地掀起又垂下，不情不愿地福身：“见过萧王。”

　　萧舟野岂会感受不到她的怠慢，表情有些严肃，只觉得这妾室好生胆大，想着搓磨会儿时间再叫她起，没曾想叶祁白先心疼地扶她起来。

　　“好了好了，有身子莫累着了。”叶祁白唤来站在边上的两个婢女：“带夫人去竹圃走走。”

　　“喏。”

　　听着主仆走远，萧舟野斟茶抿了口，轻嗤：“她显然不愿你，你强扭这瓜做甚？”

　　叶祁白长叹了口气：“说不上来，就是喜欢得紧。”

　　那双黑漆漆的瑞凤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轻晃了下。

　　“不过好在有进展，她如今都肯陪我出门了。你是不知道，刚来那会儿林宛日夜想着逃，屋子里几乎没有完好的物什，还闹绝食，甚至藏刀意图刺杀于我。”

　　“这搁本王，她已经死了不下十遍了。”

　　叶祁白冷不丁笑了声，意味深长地看着萧舟野：“不见得罢，你回京那日，我可瞧见你佩戴的平安符了。”

　　萧舟野眼底闪过异样。

　　壶中的热茶汩汩汇入茶盏，青翠的叶片舒展开来，在盏中打着转儿。

　　“是你那逃走的云妾送的罢？庆功宴上，我可察觉到了你的心不在焉，问了好几次你手下时辰，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会主动早退，赶着回你的萧王府。”

　　“本王没有。”

　　“嘴硬。”叶祁白低嗤：“既然喜欢，抢过来便是。你瞧瞧她，多烈的性子，如今不还是被我驯服了。”

　　萧舟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女子正一手护着肚子，另一手搭在雕花石柱上，低头望着池中的锦鲤。

　　“只要怀上子嗣，女人就会开始妥协，这是她们的天性。”

　　头顶的石榴树叶不偏不倚砸在萧舟野的指节上，他的目光深沉，应着叶祁白的话，眸色闪了闪。

　　“我知晓此举不当，所以等她日后诞下麟儿，我准备扶她为平妻，弥补于她。”

　　萧舟野嘴角勾起，余光调侃：“上心了？”

　　叶祁白大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意：“是，总感觉她与寻常女子不同。”

　　清润的茶水入喉，此言再次戳中萧舟野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