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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不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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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大亮,刘邦派来的使者便已经到了门前,他的手上捧了一双玉如意,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道:“汉王意欲奉上一双玉如意恭贺喜事,你若接了,汉王便择日赐婚你与利苍。”
我接了过来,朝他淡淡点了下头:“多谢汉王有心。烦请使者相告,汉王今日所施之恩,辛姬永生必定不敢相忘。”
他不语,看我一眼,转身而去了。
缀了丝绦的碧玉如意,轻轻巧巧,温温润润,入我掌心,却是冰冷一片。
我回了房中,将脸埋入刚从井中打上的凉水之中,洗净了昨夜留下的一切痕迹,对着镜子,细细地梳理了一番妆容,两颊之上,甚至抹上了淡淡一痕胭脂。
蟠螭纹镜里映照出来的那张女人的脸,有些影影绰绰,模糊不清,我看不清自己。
我恨这样的感觉。
我猛地站了起来,衣袖拖住了蟠螭纹镜的角,镜子摔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之声。
门口的侍女有些惊慌地探头进来,想看个究竟。
我弯腰捡起了镜子,将它重重覆在桌上。
该为利苍换药了。
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在仆使的帮助下坐起了身,正斜斜靠在那里。
他看起来气色不错,精神也很好,完全看不出昨夜昏睡时蹙眉痛苦的样子了,见我进来,甚至对我笑了起来,露出了颊边的一个笑涡。
我坐在他的身边,像前几日一样,细细地为他换药。
他的体质真的很好,肌肤伤处的愈合速度也是惊人,不过短短数日,一些细小的伤口便已结疤了。
他一直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抬起眼,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你……今天看起来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他吃吃地说,脸竟然有些泛红了,眼里却是闪过了一丝快活的光。
我又笑了一下,扶他躺了下来,换好他身上最严重的一处腹部伤口的药。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神色变得有些黯然,“陈平刚刚来看过我了,太公和吕夫人都被楚军所掳……,汉王却是没有怪罪于我,我心里万分不安,是我无能……”
我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离,然后,轻轻地握住了他的。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刘季的几十万乱军被项羽杀得如决堤洪水狂澜既倒的时候,你至少还救了那三个孩子,还有我……,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真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如此说道。
他出神了一会,终是又叹了口气。
“子房不在,可惜他不在,如果他在的话,汉王一定会听他的话,无数将士的性命,也就不用这般枉然送掉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忍着胸口涌上的那阵突然的痛意,站了起来。
“利苍,我有事要先离开此地一段日子,我会交代陈平和吕泽好好照看你的,等你伤好了,我会在栎阳等你回来。”
他一怔,似是有些失落,半晌,才又对我粲然一笑:“你一定要回栎阳,我会早早到那里等你的。”
我点头,朝他笑了一下。
一骑快马,我只身出了下邑的城门,朝西而去。
我在去往巴蜀的路上。
细细思量,与他相识,竟然已是漫漫的十又五载了,与他相处,加起来却也总共不过那么几个数得清的日子,无数的晨昏,不过还是朝露昙花,咫尺天涯,而芳华霎那易谢,红颜弹指老却。
曾经在许久许久之前,我曾由了自己的心意顺着淮南之水漂入了东海郡的下邳。那个和他相遇的夜晚,纵使是全城的灯火,也抵不过泗水桥头之下他凝望我时的一片漆黑眸光。
而今,早已不再的年轻的我,却再次由了自己的心意,朝他而去。
只这一次,最后一次了。
我和他之间,那漫长却又不经意的等待,而今终于有了一个结局,戛然而止的结局。
我想见到他,在他最终知道这个结局之前见到他。
我风尘仆仆,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到了靠近南郑的地方。
巴蜀之路,本就崎岖难行,地震过后,很多地方更是无路可通,灾难过去虽是已有数月,满目所见,却仍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我沿着萧何和张良所带大队先前打通的路,一路索寻,终于抵达了南郑。
南郑曾被刘邦短暂定都过,因为靠近巴蜀,此时也是萧何和张良所带人马的驻扎之地。
我却没有找到张良。
萧何告诉我,他得知了汉王的彭城惨败,几天之前,就已经赶往栎阳,欲与班师西归的刘邦汇合了。
原来这么多天来,我在拼命往西,而他,却是北上了。
我知道,汉王营中的所有人都将很快会知道我和利苍的婚讯,他也终将会知道。
而我现在,只不过是不愿他经由别人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我宁愿是我自己亲口告诉他的,那样他可能会更好过些。
但现在,便是这样的一个心愿,竟然也成了不可能。
我气血翻涌,眼前一阵泛黑。
“辛姬,你脸色很是难看,可是身体不适?”
萧何上前扶住了我,神色有些担忧。
他此时年已近五旬,到此几个月,想必早已劳心劳力,我不愿徒增他人烦扰,勉强压下了胸口的闷意,摇了摇头。
“如此我叫人带你下去休息。”
他一边说着,已是叫人了。
我默默从了他的安排。
来时的路,仿佛已经耗尽了我的全部精力,到了萧何为我安排的住处,我已是软在了塌上,再也无力多走一步了。
栎阳,这个城市,我现在竟已是没有勇气再朝它进发了。
可是当走的,却是一步也不能少走。
第二日一早,我婉拒了萧何欲要遣人送我同行的好意,再次翻身上马,北上朝着栎阳而去了。
我不再像来时那样急着赶路了,大多数时间,我甚至信马由缰,天黑了,我便投宿,或者在野外过夜,天明了,我再起来,继续朝北而去。
我走得很慢,但是栎阳,还是一天天近了。
我渐渐变得越来越惶恐了。
我害怕见到张良,害怕见到利苍,甚至,我害怕见到刘邦那阴暗而又隐藏了报复快感的眼睛。
我想掉马南下,头也不回地逃回到瑶里,在那里,有我的义父,我的萍夫人,还有我的药园和仙草,在那里,岁月可以静好。
可是我终究是回不去了,就像我回不去那个十六岁的碧玉年华,更回不去那个遥远的前世。
刘邦还在等着我,为我和利苍赐婚。
流霞漫天的这个暮春黄昏,我的面前,远远地出现了一座城邑,青灰色的高大城墙,斜斜映照着几片斜阳,没有风。
我知道这座城,这是距离栎阳最近的一个人烟密集处了,过了这城,再走两日,便是栎阳了。
我慢悠悠地信马到了城门之前时,天色已是昏暗了。
守城的军校不肯开门,他在城头之上探出身子对我大声喊话。
“刚接命令,非常时期,酉时过后城门一律紧闭,不得进出。”
我笑了一下,拍马倒退了几步,掉转马头。
来时的山路之侧,我见到过一座被荒弃的野屋,应是从前猎人或者山民所留,既然无法进城,今晚便去那里过夜,也是无妨。
身下的马抬蹄走了不过两步,我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城门被推开时发出的沉闷之声。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我僵住了。
城门里出了一骑,而马上的人,却是张良。
他蓦然抬头,我和他,四目相接。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的眼中突然露出了狂喜的光。
和他相识这许多年,第一次,我在他的眼中见到了如此不加掩饰的狂喜。
这是他吗?那个从来只会柔和地看着我,轻轻呼唤我名字的他?
“阿离!”
他大叫一声,驾马朝我而来。
我却是猛地回头,夹紧了马腹,拼命地夺路而逃。
这样的相遇,太仓惶了。
来时的想见他的欲望,已经被回程的日日夜夜给消磨得所剩无几,而最后的仅存一丝勇气,也早在他出声呼唤我的名字之时灰飞烟灭。
我只剩下了惶恐,但愿自己就此消失。
身后的他却是紧追不舍,不停地大声叫着我的名字。
他渐渐地追上了我。
我一咬牙,猛地拉住了马缰,停了下来。
他已是贴到近前,欺身伸出了手臂,我便到了他身前的马上,被他从后紧紧揽在了怀中。
“阿离……,为什么?”
身后的他,唇不停地辗转于我的耳垂,低声而又压抑地一遍遍问我。
他问我为什么,是为什么看见他而逃,还是为什么终要嫁给利苍?
我不答。
他的吻渐渐带了怒意,我开始挣扎起来。
他猛地扳过了我的身子,昏暗的夕照余光中,我看见他的眼中,凛冽的怒气在渐渐生起。
“为什么?”
他盯着我,再次问道。
我不语,只是微微垂下了头。
良久,他终于只是叹了口气,再次紧紧地抱住了我,将我的额头抵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阿离,我很后悔,如果我没去巴蜀,如果我让你随我一起去了,又或者,如果我没有让你等待了这么多年,从十六岁一直等到现在,那今天的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他轻笑了下,我却感到了他的微微颤抖,“我回到了栎阳,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汉王不日就要赐婚你与利苍……阿离,我知道这绝不是你的本意。栎阳城里找不到你,我想你必定是去巴蜀找我了,所以我又赶了回来,果然遇见了你。阿离,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会保护你,你不用怕……”
他的臂膀,紧紧地抱着我,他轻柔的唇吻,不断落在我的眉眼,我的唇。
子房,你是在诱惑我吗?
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我和那个人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这就是我的不幸,也是你的不幸,这也是他的不幸。
这是今天所有这一切不幸的源头。
可是我不能让你知道,真的不能。
那个人,他是你奔波至今心念不忘的能让天下黎民得过安稳生活的希望,是这个未来帝国的皇帝。
比起我,这个叫辛追的女人,你的人生舞台不过刚刚上演了一部序曲,接下来,你会成为万古流芳的帝王之师,你会成为后人神往数千年的谋圣,你的光华足以让这历史夜空中的任何一颗恒星失却了它的光和热。
比起我,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牵挂。
我挣脱了他的怀抱,抬头看着他,微笑着说:“子房,你说得没错,如果几个月前,你带我去了巴蜀,又或者,如果你没有让我等待了这许多年,或许现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它已经发生了,我们谁都无法更改了。”
他握着我臂膀的手微微僵硬,脸上的笑凝固了。
我微微垂下了眼睛,用我最平静的声音对他说道:“彭城失陷的时候,利苍舍命救了我。你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吗,他是我的故人。是的,从前他就很爱我,现在,他也一样爱我,甚至愿意为了我牺牲自己的性命,所以我决定嫁给他,不只是仅仅感激他的相救,更是因为……”我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更是因为他足够爱我,让我有终身所依的感觉。”
我抬头,对他凄然一笑:“你知道,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再也没有另外一个十五年用来等待那不知何日才能到头的等待……”
他的手,慢慢地从我手臂上滑落。
我已经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了,怕自己睁开眼,便是泪如泉涌。
为什么,我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这绝不是我单骑驰到巴蜀来见他的本意。
可是我还是这样说了,说得连我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
“如此……也好……,只要你心中所想……,我总是为你高兴……”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压抑得有如来自阿鼻地狱。
天色完全地黑了。
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
他想来,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