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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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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川乱步,他过去私交颇好、但半年前因为一场意外离世的旧友唯一的孩子。
由于对方去世得太过突然,当他得到消息并前往悼念的时候,这孩子已经被安排着进入了一所寄宿制警察学校就读,他也没能有机会见到对方一面,谁知再次和这个名字特殊的孩子有所交集时,竟然会是眼下这般情景。
工藤优作不由得有些愧疚和自责,虽然这种事仔细说来并不能怪他,毕竟日本社会普遍重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他并没有义务和理由去贸然插手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的人生,况且即便是他,也没有预料到旧友口中那个聪慧卓绝的小少年,在被骤然抛入社会的熔炉之后,竟然会因为过于正直纯粹的性格和远超常人的才智,被磋磨成如今这副模样。
不过尽管超出预料,但他也并不觉得意外就是了。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往往对出现在身边的所谓不合群的“异类”投以自己所能施加的、最大程度的恶意和迫害,然后漠不关心地走开。
尤其是在这个普遍人情淡漠、极其注重辈分和上下级制度的国家,人们把自我的隐私看得无比重要,而乱步,就成了这种社会默认规则之下的被排挤和舍弃的“异类”,是绝对不会受到欢迎的“讨厌鬼”。
即使他从来没做错任何事,但更多时候,人们在意的从来都不是真相,而是自己,以及自己的利益是否会因此受损。
而就工藤优作所知,在江户川夫妇去世前,为了不让他们这个过分天才的孩子走错路,不让他伤害任何人、与世界为敌,在发觉乱步具有观察、记忆和在一瞬间看透真相的超强推理能力之后,两夫妻便凭借着他们自身具备的超人头脑,对自己的孩子进行了颇为艰辛且无微不至的引导和教育,让乱步在具有成熟的心智前,以普通人的身份长大,让他认为他所看到的东西全部都是理所当然的——这其中的某些事项他本人甚至还参详过一二、乃至给出过可行的改进方案。
能对这样过分聪明的孩子采取如此特殊的教育方式的人,当然都得是天才,而乱步已故的双亲本身,无疑就都是相当厉害的天才。
他的父亲是警方相关业界无人不知的传说中的知名刑警,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都极为惊人,有着“千里眼”的称号。
而看似只是一名没有任何头衔的家庭主妇的母亲,其实拥有着完全不输于其丈夫的推理能力。
只是本应该很完美的教育方式,却在进行到最关键的步骤——引导乱步长大成熟、走入社会,认识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样貌——之前,就戛然而止了。
而在这对夫妻身边长大、养成了不谙世事性格的江户川乱步,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为他一点一滴搭建起那个最美好的心灵世界框架的父母,然后紧跟着,又失去了他曾自以为所拥有的全世界。
对真实而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少年,从此再也无人撑开雨伞给予庇护,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丢向残酷的社会,直面人情冷暖和集群的无知者们毫不掩饰的恶意。
几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就被这个世界无情地抛弃掉了。
奚落、厌恶、鄙夷、恐惧、冷漠……种种负面又极端的东西,取代了原本充斥于他人生中的、温柔的“爱”与鼓励。
而他自己,不被任何人理解,被迫承受着内心逐渐弥漫上来的冰冷和孤独,同时因为过去接受的教导,世界早已在他的眼中被固化成了另一副截然不同的样子,而他自己则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和别人根本就是不一样的,更察觉不到自己其实拥有着远高于常人的智商,是一个绝对的天才。
这由种种巧合叠加起来糅合而成的结果,导致乱步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怪圈,他总是无法理解其他人的想法,觉得世界莫名其妙——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大家都知道的事”、“一看就知道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一遍。
他认定自己知道的东西别人一定也知道,然后会因此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
例如总是不分场合地揭穿他人隐藏很深的秘密,直白地将丑陋的人性摊开在阳光之下导致别人“社会性死亡”,而他自己却对此截然不知;又如在当邮递员的那段时间里,他会自发地挑出在他看来根本不用看就知道内容的信丢弃,然后被长时间没有收到信的客人投诉,最终丢掉了工作。
乱步认为他所看到的一切,全部都是人人皆知的、最普通的“常识”,却不知道他所认为的“常识”和普通人能够掌握的常识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一条堪称深不见底的鸿沟。
基于自身智慧和从记忆深处挑挑拣拣整合出来的有用信息,结合在见面后这并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的所见所闻,工藤优作已经将乱步过去的大致经历和当下的处境和状态推理得八九不离十。
但他内心的情绪也因此变得更加复杂了。
说是因为在当时预料不到所以才没有选择介入,但说白了这也只不过是下意识规避责任和麻烦的借口罢了,否则以他的能力,只要在当时怀着为这个孩子的未来和处境更多地去考虑一些的意愿,事情也绝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优作已经几乎能够确认,乱步那对正直而善良的父母花了整整十四年的时间,慢慢为他构筑起来的那个世界,在短短的半年之内就被现实摧毁,坍塌成了一堆再也难以拼凑复原的废墟。
想到这里,这位世界级推理小说家的嘴角忽然间勾起了一抹自嘲的苦笑。
——他一度自以为无所不能。
但现在看来,到底还是磨灭不了从内心深处无意识间衍生出来的傲慢、自大和冷漠,并后知后觉地为此感到追悔莫及。
优作想,他或许,是欠这个少年一声微不足道的道歉的。
这么想着,他便也这么做了。
不过,被道歉的对象本人对此行为表现出了明显的不理解,他看起来有些莫名,身体拘谨地绷紧,像一只突然受惊却还要故作镇定的猫咪,双手下意识收拢并快速藏到了桌子底下,说不定还攥住了那件小披风的边边角角用以缓解不知所措的情绪。
“干、干什么因为那种无关紧要的事突然对我道歉啊,我可没想过要怪你什么的……”他说着,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倏地瞪圆了眼睛,目露戒备地鼓起一边脸颊飞快补充道,“还有啊,这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哦,我还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讲呢,所以如果之后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后悔做出这种蠢事的话,绝对不要跑过来找我麻烦,这跟我没有关系!”
“……”
以他的性格,到底是经历过多少次类似的事情,才会形成这种像是应激般的反应,真是让人忍不住觉得担心啊……
揉了揉额角,在另外两个男孩子欲言又止的目光注视下,工藤优作难得有些无奈,尽量根据他总结出来的、对方认知中可以接受的逻辑,解释道:“不,在乱步君看来,这个道歉可能没有什么意义,但对我来说却是必须的,它非常重要,就像是年糕红豆汤里的红豆对喜欢甜食的你而言一样重要。”
是即便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都有着十分深远意义的一课。
——它教会了他,自人性深处无意识诞生出的傲慢与自大、对情感本身的漠视和怠惰,究竟有多么的残忍和可怕。
那是一把能够在无形中杀死任何一片纯洁无垢的灵魂的屠刀,是能够将每一个对真相保有好奇心的侦探推入无知深渊的魔鬼。
“原来如此。”作为甜党的乱步猫猫一下子就领悟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并且当即就相当大方地叉腰点头,满脸认可道,“虽然觉得红豆汤比这种事情重要多了,不过我还是决定勉为其难地接受你的道歉了!”
优作看着他这副模样,感觉有被可爱到,努力把即将涌到喉间的笑意憋了回去,逐渐变得有些沉重的心情忽的就释然了:“帮大忙了,真是感激不尽。”
“——谢谢你,乱步君。”这些话他说的真心实意。
“哼哼,小事而已~”乱步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原本紧绷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非常放松,他歪了歪头,主动提起了之前被转移走的话题,“比起这个,大叔你快点告诉我‘那个’的答案啦!”
“……话虽如此,但大叔什么的也太过分了吧,我今年也才只有三十多岁而已啊。”工藤优作似乎有些被打击到的模样,郁闷道。
“可是称呼比自己大差不多二十岁的人为‘大叔’,好像是没什么问题的吧?”乱步不理解地皱起了眉。
心口又被插了把回旋刀的工藤优作:“……”
算了,也罢。
他,堂堂世界级的推理小说家,不跟惨兮兮的猫猫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