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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戏中人 ...

  •   山雨欲来,浓墨般的黑云压得天地昏沉。闷雷在遥远的天边滚动着,很快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

      “好吃吗?”

      少女捧着一袋包子吃着,脸颊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点头回答:“好次。”

      一杯温热的茶水适时递到她手中,白衣公子关切道:“慢些吃,先喝点水吧。”

      “唔,谢谢。”少女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就着茶水吞咽完了食物,少女站起身松动筋骨,闭眼运功似在感应周身的灵力,片刻后睁开眼说:“我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呢?”

      “我也好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天曜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还在和伏阴抗衡吧。”

      少女蹙起了眉:“不行,我得去帮他,我也是黑气之主,肯定能想到办法对付伏阴。”

      雨势越下越大,半开的几扇窗在愈来愈响的狂风中被吹得直晃,拍打窗框发出咣当咣当的巨响。

      “雁回,你先别急。”

      白衣公子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回到椅子上:“你现在的伤还没好全,去了也只能添乱,等你完全恢复了再去好不好?”

      少女忧心忡忡,没坐稳就又站了起来:“不,我不能让天曜一个人,他单枪匹马是打不过伏阴的。”

      “好好好,那我们明天出发好不好?”

      他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明天我就带你去迷雾森林,我们一起去。”

      他的话语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少女出奇地平静下来,仔细思考一番后勉强说:“那行吧。”

      公子转过身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若有似无地松了口气。天色越来越沉,屋内的两个人却各怀心事,诡异地同时陷入了沉默。

      “白晓生。”

      她开口打破沉默,白晓生调整表情换上一个轻松的微笑,回头问道:“怎么了?”

      雁回眼神复杂,表情似纠结又似茫然,像在思考说些什么才能表达胸中的惊疑,许久她才踟躇着说:

      “可是,伏阴已经死了呀。”

      一声惊雷伴随着撕裂天空的白光猛然炸响,将屋内两人的面色映照得明明暗暗,看不真切。

      白晓生再也维持不住那副温润的假笑,面色瞬间变得沉郁如冰。

      ……

      雁回不知道她正在遭遇的是什么,诡异程度已经超出了她前二十年所能建立的全部认知。

      她应该是死了吧?以自己的身体为介质逆练幽冥赋,将世间黑气都转化成了灵力,魂魄在强烈的撕扯下碎成了千千万万的碎片。

      很疼,换做以前的她肯定不敢想自己会为了救世甘愿赴死,甚至放弃转世的可能。但想到被黑气浸染的世界能慢慢恢复成原本的样子,雁回又觉得很欣慰。她爱的人都能好好活着,她喜欢的世界还在,只是她不在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谁能告诉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起初看到白晓生说要带自己去迷雾森林对抗伏阴,雁回以为自己像话本里一样意念回了伏阴灭世前,她心有余悸,毕竟灵魂被扯碎的感觉太疼了,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再感受一遍。

      但很快雁回就发现这不属于她的任何一段回忆,住在陌生的屋子里,朝夕相处的是曾经的挚友,每天与外界的交流仅限于白晓生带回的食物。最诡异的是她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只能听“自己”每日和他交流着同样的话语。

      要打伏阴,要帮天曜,要去救世。

      然后白晓生就会用那双温柔的眼睛凝望着她,说:“好,我们一起。”

      等到第二日又失忆般重复与昨日相似的对话,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是她鬼打墙了,还是白晓生鬼打墙了?

      雁回捉摸不透,直到有一天她乍然惊醒般打了个激灵,尝试着抬了抬手臂,发现可以按自己的意识行动说话了。

      “白晓生。”

      她试着喊出他的名字,然后眉头紧锁,发自肺腑地问出自己多日来心中的最大的疑惑:

      “可是,伏阴已经死了呀?”

      我也已经死了呀。

      永远眼含笑意看着她的白晓生却冷了脸,眼中陌生的冰冷让雁回一愣。

      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白晓生拂袖,微光闪过后原本会动会说话的少女消失了,一片轻薄似纸的物件旋转着从空中悠悠飘落。

      白晓生双手接住,坐到桌边将它放在桌上,怕碰坏了似的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捋平。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原本不会的……”白晓生双目猩红喃喃自语道。

      一旁的雁回比他还怨气还大,好不容易能动能说话,却又变成了漂浮无所依的游魂状态。不过她也终于看清了自己这些天附身的是什么,赫然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皮影小人,身着黑蓝色长裙束着乌黑长发,不正是她自己吗?

      白晓生点起烛光,从抽屉中取出工具将皮影拆解开,雁回看了半天也没看懂,干脆飘出门去看外面的世界。

      雨渐渐停了,被洗净的夜空挂上一轮皎洁的月,澄澄月色下的小镇静谧又安宁,哪有半分黑气灭世的样子?雁回匪夷所思地折回去,见白晓生正拿着罗刹笔对皮影勾勾画画。

      雁回尝试与他说话,触碰他,挪动桌旁的东西引起注意,但均失败,不得不面临自己已成为一具孤魂的现实。

      成了鬼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困,赶路速度也快,于是雁回又飘出去看自己牵挂的其他人如何了。

      令雁回欣慰的是,与她相识的人都未被悲伤困住手脚,没有人沉浸在她的死亡里不能自拔。历此一劫,前尘往事爱恨也随风散去了,雁回虽还有些牵挂故人,却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只是见着了恢复欣欣向荣的世间,雁回还是难舍红尘,就这样看看停停飘了三天,待回到镇上,夜市的摊贩出来叫卖热腾腾的吃食,已是游魂的雁回还是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

      她馋了。

      干看着也吃不到,雁回索性绕回去看白晓生,恰巧撞见他修改完了皮影,正将其小心地摆放到椅子上,往里不断注入影力。

      雁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惊悚的一幕:皮影就像是吸水泡开一样不断涨大,不多时便变成了一个闭眼端坐的“雁回”,穿着与她临终时别无二致,身上还披着件黑袍,有些像白晓生的真身化作的影袍。

      白晓生做完这一切,就一直看那个皮影幻化而成的“雁回”,屋内又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雁回飘过去试着附在皮影身上操控皮影,这一次很顺利,她再睁开眼就正对上了白晓生的眼睛,眼中盛满了她的倒影,虔诚而又眷恋。

      白晓生痴痴地抬起了手,似是想触碰她的脸颊,手不知所措地举了半天踌躇许久,还是无力地垂下了。

      生怕前几日那幕再次上演,雁回不敢做多余的动作,白晓生也没有再动再说话。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了半个时辰,雁回被他炽热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还是禁不住嫌弃地问:

      “你看什么呢?”

      听到这话白晓生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扬起唇角笑得一脸灿烂。雁回几乎要以为他明亮的双眸中倒映的不是自己,而是屋外的漫天星河。

      “我在看你呀。”

      完了,雁回想。

      被伏阴折磨虐待了这么久,白晓生终于还是疯了。

      ……

      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雁回没有向白晓生坦白复生的事,而是扮演起了顶着自己形象的皮影。

      雁回始终无法忘怀白晓生听她说第一句话时的眼神:脆弱、痛苦、绝望,甚至是厌恶。她这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位挚友,更遑论他随和外表下不为人知的一面。他那些压抑在黑暗中的隐秘滋生的极端情绪,或许只有这时她才有机会看清。

      她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撕开假面触碰到未曾展现在她面前的,真正的白晓生。

      “雁回,饿了吧?我买了包子,趁热吃吧。”

      虽然不知道白晓生为什么要执着于给一个皮影吃东西,吃下去不还是需要他用影力消解掉吗?但能吃到东西雁回就开心,不过几天下来都是包子,还都是同一种口味的。就算爱吃,她也会吃腻的啊。

      她不自觉地皱起脸,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又是包子……”

      白晓生却听见了,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将那袋包子收了回去:“那我去给你买点别的,你先在这儿等着。”

      雁回乖巧点头,据她前些天的观察皮影没有灵魂意识,每天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如果白晓生离开时没有收回就只会静静地坐着,像个精致却毫无生气的木偶。

      白晓生这次带回了香喷喷的米饭和鸡腿,鸡腿雁回也很喜欢,食指大动正想下口,却突然想起身旁一直撑着头看她进食的影妖。

      “你不吃吗?”

      白晓生含糊地回答:“我不饿。”

      妖怪和玄师一样,只要修炼到一定境界就可以辟谷,食物对他们来说不是必须的,雁回当然知道这点。只是她想这么美味的东西品尝不到多可惜啊,于是抓起一只鸡腿递给他:“很好吃的,你也吃点。”

      白晓生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接过,却只是呆呆地拿着,比她更像一个皮影。

      雁回试着模仿对话旁敲侧击地问:“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被黑气侵蚀,但是速度放慢了。雁回你别担心,天曜他没事,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去迷雾森林帮他。”

      雁回余光瞥见了晴朗明净的蓝天,推测白晓生大概是在演一出很新的戏剧:黑气灭世,他们都受了伤,被迫找了个未被侵蚀的地方躲起来疗伤。

      “那你的伤呢?在外面跑没关系吗?”

      “我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出去一阵子。”

      “可是很痛吧。”雁回忽然问。

      她问的不是现在眼前的他,而是曾经的白晓生,识海几近碎裂,却还要顶着一身伤跑出来见她,就为了让她能和天曜说上话。

      她那时疲于疏散黑气,除了还在意他的生死,再无多余的精力去关心他疼不疼、难过不难过。

      她拿帕子擦去手上的油腥,伸手揉白晓生的脑袋:“如果痛就要说出来,什么都憋着不说我会很担心的。”

      白晓生却在她手将要碰到的时候往后缩了一下,下一秒雁回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拉扯感,定睛一看那具身体又变回皮影了,自己又成了飘荡的孤魂野鬼。

      雁回气得想咬人,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她想对白晓生微微示好他都会这样,可这一次比前几次都来得更生气。

      ——你翻脸归翻脸,好歹让我把鸡腿吃完啊!

      她眼巴巴地看着白晓生将鸡腿米饭都收起来扔掉,气得直跳脚。你不吃也就算了还不让我吃,就这还好意思说你喜欢我?

      雁回突然一愣,是啊,白晓生是喜欢她的。但在她拒绝后白晓生还一如既往的开朗,让人觉得他的喜欢好像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喜欢,甚至只是一种好感一种错觉,很容易就能忘掉的。

      白晓生从柜中取出一个古朴典雅的匣子。雁回好奇地跟过去,那匣子她也见过,却因为上着锁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现在即将在眼前揭晓,雁回还隐隐有些期待。

      一直紧锁的匣子被打开了,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的是五彩斑斓被整齐归纳叠放好的皮影。

      白晓生用洁净的帕子将手擦了又擦,才将皮影取出一张张平放在桌面上,雁回看清后感到一阵恍惚,因为很快认出了它们。

      ——全部都是她,穿着不同样式衣裙有着不同表情的她。笑着的哭着的愤怒的喜悦的,仅是毛笔描绘的神色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白晓生抚摸着皮影面露犹疑似是在纠结,他撑着头自言自语:“……选哪个呢?”

      雁回被震得瞠目结舌——你小子还挑上了?!

      什么“我绝对把正宫的位置留给你”,雁回脑瓜子嗡嗡的,她还只当那是玩笑话,没想到白晓生说开后宫就开后宫,一点不掺假。正宫留给她也没说谎,毕竟后宫人选全都是“她”。

      这次被选中的是个穿着浅金色皮甲的皮影,小人的表情皱眉撇嘴,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将其余的小心整齐叠放回匣中,白晓生便往新拿的这个皮影小人里注入影力。

      雁回附身上去,不由分说就冲着白晓生的下巴来了一记上勾拳,用了十成的力,将自己这些天的怨气都发泄了出去:

      “白晓生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被雁回猝不及防揍了这么一拳,白晓生半飞出去狼狈地摔倒在地。雁回还不解气,又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还想再打,就见到了一张笑容明媚的脸。

      被打了还笑得这么开心?雁回心里嘀咕,怕不是真疯了。

      白晓生撩起袖子,将白皙的胳膊送到她的嘴边,眼神热切似在期待:“你现在是不是很生气很想咬人?咬吧。”

      雁回很给面子地抓起他的胳膊就咬了下去,她下口很重,利齿在白嫩的皮肤上很快留下了深深的咬痕。她看了一眼白晓生的表情,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反而眉眼弯弯笑意更深了。

      难道白晓生有什么奇怪的受虐倾向,关心他不行,一定要打他骂他才开心?

      他的手臂软软的咬起来还挺舒服,就像在枫崖镇一样,雁回重重咬了几口宣泄后好像也没那么生气了,想到白晓生一向怕痛还有些愧疚。

      她松了嘴,白净的肌肤被她的尖齿划开血痕,雁回好奇地舔了舔那血珠,咸咸的。

      “嘶!”

      白晓生却浑身轻颤,方才被打被咬都面不改色的他此刻却被她的轻舔吓得一惊,敛起了笑小声质问:“你,你干什么?”

      语气凶凶的,那音调却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又尖又软,百转千回凝不成完整的句子。他偏过头去,耳朵和双颊红得能滴出血,整个人像要烧起来一样。

      糟了,雁回想。

      这样的白晓生,看起来好可爱。

      ……

      白晓生既爱演,雁回索性陪他演,不就是装得脾气暴躁点,反正她脾气向来不好。

      只是回想起被咬时他脸上的谜之笑容,雁回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听说有受虐倾向的人被打是会爽到的,不想那么轻易让他爽到。

      这具新的身体没用上几天,白晓生想一出是一出地又换了一副。雁回还没反应过来要说什么呢,便听他哭唧唧地向她倾诉自己今天被一对玄妖有情人打了。

      雁回不解:“他们为什么打你?”

      莫非他又强行撮合人家了不成?

      白晓生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随口说了两句他们般配,回来路上就套麻袋被打了”他比了个手势:“——两次。”

      “具体说了什么?”

      “我说:这位玄门公子前几日还与你的小师妹花前月下,而这位姑娘昨夜也正对你的订婚对象许下海誓山盟,要我说,两位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雁回嘴角抽搐,难怪他要被打了,都瞎说什么大实话呢。但见白晓生向她展示自己脸上的青紫淤痕,雁回想这时要安慰他还是接着骂他呢?明明白晓生没有做错,是那对有情人自己被戳穿恼羞成怒才动手。

      一番天人交战后雁回咬了咬牙,大不了就是再变回游魂么。她怒气冲冲地撸起袖子向门外走去:“他们在哪儿?我帮你揍回去。”

      白晓生赶紧拉住她,说拆人家一桩姻缘他也有错——当然绝不会把偷偷报复回去的事说出来,不然就看不到为他打抱不平的雁回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假扮有情人取幽冥赋,雁回,别管他们了,我们来培养感情吧?”

      原本就有所猜想的雁回低头看到身上的绛红色劲装,脑中闪过道电光似的通透明悟过来:所以白晓生并不是随心所欲地瞎演,而是以他们曾经的相处为参照么?

      在青丘时他们的确假扮过有情人,那时的他还会顺从心意同她撒娇,她也尚对他抱有足够的关怀之情,会对他嘘寒问暖。

      再后来历经种种,他就只能戴上释然的假面出现在她眼前了。想到这儿雁回胸口闷闷的,答应了白晓生的邀请,不知是为了扮演那时的她,还是出于此刻的本心。

      白晓生开影穴带她去了妖界集市,吃吃逛逛玩玩,还去了赌坊。雁回这次出乎意料地赢下了许多钱,心情自是喜出望外。

      她琢磨着难道过去总输是体质问题,现在换个身体,连赌运也顺畅起来了?

      看雁回抱着黄金笑得开怀,白晓生也勾起唇角,背到身后的手不着痕迹地收回了附在骰子上的影术。

      时光匆匆而逝,长达半月的相处如一场虚实幻梦,雁回快要忘了自己附身的是一具皮影。他们同吃同住,同行同归,在一个屋檐下举止密切地共处这么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人。

      可白晓生又是怎么想的呢?

      想到这里雁回就大胆地问了:“白晓生,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雁回信心满满地以为白晓生会顺势表白,却只见到他转过身肩膀微颤的背影,她错愕听见他平静的回答:“我不喜欢你。”

      白晓生捏紧了手,指尖深深戳进掌心,以疼痛克制着狂跳的心脏:

      “我只是想和你当朋友,一辈子的朋友。”

      雁回更猜不透白晓生在想什么了。不过至少摸到了窍门,只要根据皮影的穿着判断自己身处何时就能继续把这出戏目演下去。

      时间一长她也开始怀疑,白晓生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自己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可能她过去真的对他很差劲吧,才会让白晓生见到更好些的她都不愿意相信。可忆起他说要与她做一辈子朋友,雁回也不免几分赌气,他不坦诚她也不坦诚,看谁能撑到最后。

      这天白晓生顶着倾盆大雨狼狈地进了门,摇头抖落水珠的样子像极了淋湿甩干毛发的小狗。

      雁回摸了摸紊乱的心跳,为什么近来总觉得他可爱。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起身拿上干帕,想为他擦拭湿发。

      “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也不记得打伞?”

      雁回嗔怪道,刚抚上蓬乱的发顶她便动作一僵,因为瞥见了身上的黑袍,想起她现在是忙于救世的黑气之主,不是要与白晓生做有情人的她,似乎不该与他这般亲近。

      她顿了一下开始找补:“我是说,外面很危险,还是小心些好。”

      幸而白晓生没有翻脸,而是乖乖低头任她动作。屋外大雨如注,赋予这间屋子与世隔绝般的宁静。柔软的棉布轻柔地摩挲过发顶,因着擦拭头发的动作两人靠得很近,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被这亲昵的氛围所染,白晓生竟从心底生出一丝妄念,倏然抓住她的双臂恳求道:

      “雁回,我们不走了好不好?不去管那些事了,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白晓生总是爱笑的,雁回甚少见他神色哀戚,更遑论听见他这样满腔期待的哀求。她心软得一塌糊涂,为他捋开沾到脸颊的碎发,语调上扬轻快地说:

      “好啊,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白晓生眼睫颤动,眼中的希冀却渐渐淡了下来,逃避似的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白——”

      雁回正想接着说什么,就已被推出了身体,这次她没有生气,满心皆是细密的疼痛。她好不容易想通了自己的心意想要传达给他,可白晓生却怎么都不愿接受。

      白晓生剧烈喘息着,抬手毁掉了那具飘落的皮影。他扯着自己的头发狂笑起来,笑中满是嘲讽与厌恶。他环视了一圈屋子,视线停在装有皮影的匣子上,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打开匣子,将皮影统统抖落出来。

      这些本是为重聚残魂所制,为了雁回回来能给她可用的肉身,所以白晓生不知不觉就做了好多,想着雁回如果不喜欢不愿来他就换一个,这么多总有她喜欢用的。

      可皮影会随他心意而动,言行举止像极了真正的雁回,他便开始做一场不愿醒来的梦,梦里雁回没有死,会吃他送的东西,会和他说话,就和生前一样。他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地把时间停驻在那个节点,再也不许往前推进一步。

      或许是他太过痴心妄想了,是他内心深处还希望雁回爱他才会显现到皮影上。可雁回不爱他,只把他当做真心以待的朋友。她若是冥冥中有灵,见他这么对她,别说附身在上面了,定然是要厌极了他,再不愿多看他一眼的。

      被赶出附身凭依的雁回只能看着皮影在白晓生掌中一具具化为黑影飘散。他呕心沥血制作的、曾视之如珠如宝的满满一匣子皮影此刻被毫不留恋地全数毁掉。白晓生想,既然这些没用那就都不要了,他要重新给雁回做一个完美的,没有瑕疵的,不沾染任何杂念的新的躯体。

      他取了玉盏,又从枕下抖出半袭纯黑色衣袍,雁回认出那是他的真身,她走时虽然只剩了半件但还足以保他平安,可如今那影袍竟残破不堪,只剩小一半了。

      怎么会这样?

      雁回急得想哭,她不在的时候白晓生都经历了什么,把好不容易抢回的真身毁成这个样子?

      一把锋锐的利刃在白晓生掌间化形,雁回眼中惊惧,一声“不要”还未喊出口,白晓生就已将刀刃刺上影袍。

      雁回已然忘却自己是魂魄,冲过去想抢夺他的刀刃,扑了个空。她又想附身皮影去阻止他,可皮影早已被毁掉,只能眼睁睁看着白晓生手起刀落割开影袍。

      应着真身被伤,他从颈侧到后背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血色如艳丽的花蔓延开来。可白晓生却只是微蹙着眉面色苍白,手中动作依旧未停,割下真身的一角叠放进盏中。

      原本就残破不堪的真身如今又少了一块,恐怕再多来上几次,白晓生就无命可活了。

      直面这残忍的一幕,雁回只觉心脏抽痛,比自己被捅心取鳞还要痛,那刀刃仿佛也扎在她的心上,还要生生旋转碾碎血肉再抽出去,带起一片横飞的血沫。

      她颤抖着手去捂他的伤口,透明的双手从他颈间徒劳地穿过。

      雁回突然恨自己为什么死了?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不会让他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

      刀口还在脉脉流着血,白晓生褪下了自己半边的衣袍露出左侧肩膀。他顾都没有顾正在流血的伤口一眼,也没有拿纱布包扎,而是反转刀身将刀尖对准了自己。

      雁回心口一震,双目眩晕,难以置信地捂住嘴,无声落下泪来。

      那雪白的利刃没入了白晓生心口。

      白晓生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将刀尖一寸寸送往心脏,还要用刀刃拉大伤口,好让涌出的殷红鲜血顺着刀身流入盏中浸没影袍一角。

      ——古籍有载,以影妖真身为骨浸泡以心头血,仿亡人生前样貌雕制为皮影,可助其重塑三魂七魄。亡人残魂附于伪身之上,使之与前身无异。

      ……

      彻夜未眠七日后,白晓生终于制成了一具新的皮影:穿着粉橙色的长裙脸上洋溢着烂漫的笑,那是他珍藏在记忆深处的雁回,是他初次遇见她的模样。

      他换上初见她时那身水墨长袍,深呼吸几口压下繁杂的思绪,以微笑对上皮影睁开的眼睛:

      “雁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但见少女怔怔地望着他,白晓生触到她的眼神,几乎要疑心是雁回回来了。

      那手抬了又抬最终搭在他的肩膀,雁回浅笑着答:“嗯,好久不见了。”

      期冀的心摔落得粉碎,白晓生好像已经习惯这种失望的感觉了,但至少证明这次的皮影做得很成功,没有应着他的心意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

      “雁姑娘今日有空吗,可愿与在下共度元宵佳节?”

      雁回疑惑地问:“你又想做什么?”

      他面上浮起浪荡的笑意,像只狡黠的狐狸:

      “只是想与雁姑娘交个朋友而已。”

      永州城的元宵一向办得盛大,除去惯例的舞龙舞狮与遍布街头巷尾的灯谜,到深夜时还有烟火大会可赏。雁回初下山来永州历练时看过一次,比他们去青丘前看到的要绚丽许多,不知白晓生有没有看过,或者说,在他漫长的寻找有情人的生涯中有没有闲暇留心过。

      冬末的街市飘着细碎的雪,他们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走看看,雁回眼还望着花灯却已出了神,一张四足兽形的水红色皮影突然舞到了她的眼前,把正在想找什么时机坦白才不会刺激到白晓生的雁回吓了一跳。

      皮影后露出白晓生眼含春风的笑脸:“看,是小狗!”

      给皮影幻化的人看皮影,白晓生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可一路走来,见着这个虽与他说说笑笑又似是藏着心事的“雁回”,白晓生几乎快要忘记这不是真正的她,他只知道雁回不开心,他想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些。

      雁回的目光落回到那皮影上,被他的举动弄得又气又笑:“这不是小狗,是貔貅。”

      见她笑了,白晓生也笑得明艳:“都差不多吧,雁姑娘喜欢吗?喜欢的话我送你呀。”

      收下皮影只是一个开端,白晓生又时不时神出鬼没弄点“惊喜”,买来一堆小玩意送她,雁回手里渐渐塞不下了,他就拿回去装进乾坤袋里,说帮她保管着,又去搜罗还有什么有趣的东西能讨她欢心。

      他想,雁回既把他当朋友,他就愿意做她一辈子的朋友,永远退居在恰到好处的距离。他会安分守己,不会给她带来更多困扰的。

      “白晓生!”

      毕剥爆燃的轻响中雁回唤他,她已燃起两根烟火棒,璀璨的火星在她身前四溅开来。

      雁回单手捏着一根将另一根递向他,炽烈盛放的火光中她的面庞宁静而温暖,那双倒映着烟火的瞳孔穿过风雪落在他的心间。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呀,还去找玄妖有情人吗?还要接着撮合我跟天曜吗?”

      白晓生被灼得眼眶发烫,胸中涌起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刚下定的决心此刻通通抛诸脑后,他难以自抑地上前一步站在她面前,双手揽上她的肩膀:

      “不去找了。”

      自重生后雁回从未听见白晓生如此赤诚坦率地表达心中所想,他眼里的光比火光更为明烈:

      “不去找什么玄妖有情人了,我也不想让你和天曜在一起,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做那对有情人。”

      雁回眼眸震颤,欲言又止,与他四目相对久久无言。烟火棒很快燃尽了,末端火星的余温也黯淡下去,熄灭成冰凉的死寂。

      “你喜欢我。”她重复了一遍,斟酌着问:“那……有多喜欢?”

      白晓生却紧抓住她的双手,注视她的眼神愈发坚定了:“很喜欢很喜欢,想要和你一直在一起的喜欢。是就算你不喜欢我,只要还愿意让我陪在你身边,看着你开心,我也会无比雀跃的那种喜欢。”

      雁回全然明白了,她想通了过往种种:“所以之前我问你喜不喜欢我的时候,你说不喜欢,是生怕说出了口我就会拒绝你离开你,我们再也无法维持原本的关系。”

      握紧她的手霎时松开了,白晓生不自觉地后退半步,雁回却紧追而上。

      “所以哪怕是面对虚假的我,你也想要一板一眼地恪守着原本的轨迹不愿越界,因为你不信我会爱你。”

      白晓生在雁回的紧逼下步步后退,她的话让他既恐惧又期待。恐惧自己的心事被真正的雁回听到,又因为她的魂魄仍存于世而感到狂喜。

      “可即便是这样,有些话你能对虚假的我说出口,而真正的我却永远无法听见。”

      雁回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脸:“白晓生,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我见过你最坦诚的一次?”

      白晓生一步步后退撞到柱上避无可避,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支支吾吾道:“雁、雁回,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铺天盖地的狂喜涌过后白晓生冷静下来,发现自己竟连触碰雁回的勇气也没有,满心只有惶恐,等待被宣判死刑的惶恐。

      他脑中闪过种种画面,他在皮影前说的话做的事,那些卑劣行径、无比可笑的痴恋都被雁回看见了,雁回知道他是如此亵渎着她,借她满足自己的妄想,她会怎么想?该是彻底不想看见他了。

      雁回皮笑肉不笑,用手比着数字咬牙切齿道:“我咬了你三次,揍了你五次,哄了你十八次,被你赶出皮影身体二十三次,你说呢?”

      她的重音每落下一句,白晓生的脸色就白上一分,他被一步步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喉结滚了滚,竟连面对她的勇气都尽失,腾的化为一缕黑影逃窜掉了。

      白晓生不愿离得太远,只敢变成影子缩在墙角阴影里,双手抱头自欺欺人地在心底反复念叨:她看不见我她看不见我她看不见我……

      雁回冷笑一声,白晓生莫不是忘记了她现在附身的就是他真身做成的皮影,要感应他在哪里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轻轻松松地走过去把他从影子里拽出来,白晓生被她揪住衣领拖着只敢卖惨求饶:“雁回我知道错了,你要实在生气的话就打我出气好了……”

      在那些在皮影做成的“假雁回”面前伪装的柔情翩翩公子形象已全然消失,面对雁回他永远是笨拙的,每次不知该怎么办就只能卖可怜,这是他贫瘠的认知里对雁回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雁回默然不言,白晓生又将手臂讨好地递上去:“不然咬我,咬我也行的!”

      “白晓生。”雁回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白晓生心中一沉,收敛起了避重就轻的态度。

      雁回转过身抬头盯着他,眼眶红红的:“你疼不疼啊?”

      割破真身又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疼吧。

      见她哭,白晓生却真疼了,酸麻的钝痛比划开真身刺穿心口还要让他难熬,他赶忙安慰道:“不疼。”

      “骗子!”雁回气得想捶他又下不去手,指尖虚虚抚上他胸前的衣襟,难过得落下泪来。

      白晓生用指腹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轻声哄道:“真的,看见你就不疼了。”

      雁回再也忍耐不住抽泣起来,哭得一抽一抽的语不成句:

      “我不该打你的,呜……你以后……不、不许再这样了……”

      “好好好,以后再也不会了。”

      只要雁回能回来,他就已足够幸福,再没有别的奢望了。

      哭得累了,听到旁边有人朝着他们指指点点。雁回红了脸,胡乱地抹了一把泪,拉起白晓生就跑到远离人群的河岸边去了。

      他们寻了个岸边的角落肩并肩坐下,雁回遥望纷扬的飞雪没入湖中,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对他认真地说:“对不起。”

      白晓生心凉了半截。

      话音未落,雁回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些歧义,着急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是在为我之前的所作所为道歉。”

      她抬手接了片落雪,看着它在掌中融化成水滴,眉眼柔和:“在青丘的时候我答应和你做有情人,却为了自己活命就忘了。你说要把真身给我,其实我是不该收下的,但我好像总把你的好意视作理所当然。我虽帮你摆脱了伏阴,却没来得及教你好好活着就走了,所以你才会……”

      “不是这样的!”白晓生抓住她的手:“是我一开始就抱着利用的态度接近你们,为了拿到幽冥赋强迫你和天曜在一起。后来更是屡次骗你,我……”

      “你没有错啊,你只是想要拿回真身获得自由,甚至还救了我好多回,你承诺我的事都做到了不是吗?而我,说了欠债还钱,现在还欠着你好多钱没还呢。”

      白晓生拼命摇头:“不是的,我不仅没能救你,还害得你被伏阴控制,直到你走了我才发现,我好像一件为你做成的事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走却无能为力。”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不是你做的皮影,或许我现在都不会恢复意识。可我没想到这是以伤害你为代价换来的,我是想活,但不应该由你牺牲来换我活。”

      “雁回你不要这么说,我是一个只顾满足自己妄想、只敢对着虚假的你坦露爱意的小人。我知道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你的喜欢……”

      “是我不配拥有你的喜欢,不值得你对我那么好,我只知道享受着你的付出,还脾气那么差老是打你,没想到你却……”

      “那都是我自愿的,而且我的真身本就是你帮我抢回来的,为了你用掉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竞争似的剖白着自己的“过错”,辩驳到最后雁回忍不住“扑哧”一笑,白晓生愣了一下,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我们这样好蠢。”雁回说。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白晓生说。

      “那我不道歉了,你也别提那三个字啊。”

      雁回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冬末冰凉的空气,偏了偏头好奇地问:“白晓生,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是想求一个她活下来的可能吗?是希望她能爱上他吗?还是……

      白晓生沉静片刻,在她热切的目光下终于坦诚道:“我希望时间能够倒流。”

      他不闪不避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想回到我们初遇的时候,就在这里,就在永州。那时的我遇见那时的你,就只是我和你。我不会再把你推给别人,也不会不记得你说过的话,我想用尽全部的努力对你好,让你实现你的梦想。我想要改变我们相处的每一段时间,让你不再被黑气侵蚀,不用被迫走上牺牲的道路。如果真的别无他法,我也想有足够的资格陪你一起死。”

      雁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情似有不忍:“可是过去没有办法改变了。”

      白晓生的眼睛一下子暗了下去,眼里的光闪了几下便扑灭了:“我知道,可——”

      雁回踢了一下脚边的小石子,叹道:“其实吧,过去混吃等死的我,根本想不到有天会为了他人的幸福放弃自己的性命。就好像寻找幽冥赋换取真身的你也想不到,你有一天会有对抗伏阴的勇气。你想改变过去,可就是有那些过去,才有了现在的我和你呀。”

      “以前的我是我,现在的我也是我。”

      雁回语气中带上一丝若有似无的怨气:“明明愿意去哄你、为你留下来、站在你眼前的这个雁回,也是雁回,你却不愿相信我有哪怕一点点改变。”

      白晓生哽住,他想说对不起,又思及刚才雁回的话不敢再说这个词。

      雁回展开双臂,沿着河堤边缘踉踉跄跄地来回行走,像展翅学飞的雏雁。

      走着走着她停下脚步,回眸冲他粲然一笑,那笑直撞进他心里:

      “所以,如果有想要改变的事,现在开始也不晚,对吧?”

      回应她的是猝不及防的拥抱,她被白晓生紧紧圈在怀中,像要把满腔的炽烈深情全数融化在拥抱里。

      他散乱的发丝滑落在她颈间刺得发痒,些许冰凉濡湿了肩发,不像是落雪,雁回温柔地抚上他的背,加深了这个拥抱。

      在他们身后,低垂的夜幕绽开了绚烂的漫天烟火。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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