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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一百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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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最后一点余光也缓慢向着天边靠近,夜幕遮盖穹顶,待外头的天恍惚要暗下来,廊桥下的几盏暖黄色的灯笼也陆续的被宫人点着。
太阳终将落山,新旧的交替亘古不变。
夏末的晚风从廊下穿走,偏殿,那里气氛沉重的几乎能压弯人的脊背,就连周围的空气也仿佛被凝固了一般,静寂的,落针可闻,章翎尚能感觉到由自己发出的呼吸。
已近不惑之年的慕容焉坐在龙椅,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当中布满了无法被消除的皱纹,就和冬日的干树皮一样粗糙,头发也有些花白,虽被侍者用玉冠束起,可依旧能看见在头发当中,夹带的那几缕花白。眼眶有点凹陷,只是他的那双眼睛仍然深邃,像一把能够洞察人心的利剑,即便过去这样多年,他眼底的戾气丝毫未减,反而更多了恶狠,阴险,和担心真相被戳破时的恐慌。
“混账”他丢开桌上的茶盏,直直砸在章翎前面的地上。
原本还是严肃的脸上此刻已扭曲成一副狰狞模样,眼眸森然,眼底酝酿着即将盛怒和危险的风暴,慕容焉气愤地,用力拍了几下面前的棕木楠桌,“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去抓一个都抓不到,寡人养你们有什么用”
“请陛下恕罪”章翎跪在地上,承受着来自慕容焉的怒气。他微微低头,说话的语气却是平静,和眼下慕容焉的烦躁相比,他确实冷静克制。
“谁,那个人是谁,到底有谁在帮他”慕容焉急切逼问,派出去这样多人,其中还包括不少的精卫禁军,明明盛昌的府兵不过一二十人,竟还能被他在眼皮底下逃走。
章翎道,“岚山”
慕容焉猛地站起,那身鲜亮的明黄色龙袍也因他起来的动作而在身上来回摇晃,他身形瘦得是有几分吓人,那身新制出来的衣服,不像穿着,反而像挂在他身上一般,松松垮垮,成不型衣服的样子。
“岚山,又是岚山”慕容焉火气,手一下下地拍在木楠桌上,指关节的骨头凸起,那手腕上的青筋更是清楚明显。这岚山到底有什么本事,怎么任何事里他都要来横插一脚,明明说自个是个中立地方,却总在这些个紧要关头出现,诚心阻碍。
“你”他指着章翎,双目逐渐赤红,阴鸷的眼神中渗透寒冷,“你即刻派兵,去将这岚山给孤剿了”
“短时间内不可如此”对比慕容焉的上脑火气,章翎明显冷静,他清醒回答,“岚山的变化神秘,是我们先前所未去了解的,贸然出兵,且不论岚山自个隐藏的本事,单说岚山底下还有那些云都的守军,我们动岚山,无疑是选择和云都作对”
慕容焉冷笑,“做对便做对了,难不成孤的精锐还会怕那个不成气候的云都”
章翎未再说话,倘若是之前的云都,他们大不用在意,甚至还能将其不放于眼中,但现在的云都,却让章翎不敢这样轻易的就去对待,高珏是个厉害人,对比高铤,他更像是一个天生的帝王。
承仁智于天,则披福泽为民,难怪当时高铤会这般忌惮他的这个兄弟。
人由对比,高下立见。
看着他的沉默,慕容焉责问,“怎么不说话了,是你不敢么?”
章翎抬头,镇定道,“臣只在想,若是要对付云都,该出几千人的精锐”
“几千人,精锐?”这点小事他都如此推脱,慕容焉有些不耐烦,斜睨了章翎一眼,冷笑道,“区区蝼蚁,出个百人就好”
章翎道,“陛下口中说的百人,可会让云都觉得北隅这番举动不过是在他们面前,开的一场玩笑”
“百人都不行?”慕容焉显然不信。
“莫说千人,即便是将那城里的精锐全出,臣也不过只有六成打算”章翎道,这算法他虽然保守,但对于如今的云都而言,这估算横竖不差。
慕容焉冷哼,“就一个高铤”
“陛下,如今的云都,已经不是高铤了”章翎好心提醒。
慕容焉愣住,半晌都没回过神来。瞳孔因为震惊而短暂收缩,脸上的暴躁也都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愕和迷茫,他嘴巴微张,似乎要说点什么,可是声音卡在喉咙,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思绪开始混乱,无法集中精力去忖量任何问题,身体陡然晃动,旁边伺候的盛公公过来,将他扶住,“陛下,得小心身体啊”
“孤该怎么办?”他反复嘀喃着这句话。
盛公公眼珠一转,服侍他这样多年,慕容焉什么脾气自己还会不知道么,巧言道,“陛下,不是还有元洲吗”
“是啊,元洲”像溺水的人抓到飘在水上的浮板,慕容焉瞬间反应,“他以为到了元洲,孤就没有办法了,你去给孤找几个可靠的长使”
“是”章翎应下,藏在眼底的倦乏愈加明显,他微蹙的眉心,隐隐透露着几分烦扰。
厚重的红檀木门在身后关起,走在连廊,身后的宫殿已全都被黑夜笼罩。
“章将军留步”盛公公从后面追赶过来。
章翎停下脚步,“盛公公,还有何事情吗?”
“更深夜重,咋家送您出宫”他笑着道说原由。
只是这一路上盛公公都没怎样说话,他只是安静的走在章翎之前,那约莫半寸的位置,提着手中那盏灯笼,隐约照亮连廊。
夜晚的天越来越重,仿佛被浓墨涂着,连一点多余的星星影子都没瞧到。
“将军莫要生气”盛公公走在前面,他侧过身来,笑着对章翎提醒,“陛下的脾气不比从前,前几日连太子都受了陛下的责骂,咋们还是低头办事的好”
算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抵是在他明确知道云祁还活着之后,慕容焉的脾气便是一日比一日古怪。从前还有蛊师给来的那种药压制,每日也能有短暂的几分清醒,现在蛊师没了,那种药断掉后,慕容焉的脾气就更阴晴难猜。
“盛公公不帮着去劝两句?”章翎问。
“咋家有什么本事”盛公公无奈笑答,“且过一日是一日吧”
“公公还没给自己做好打算?”依照北隅的规矩,宫人年过六旬后,是能被允许放出宫外养老,依着盛公公在宫里的位置,想来他在宫外的府邸应当早就准备好了。
“咋家陪陛下过了几十年,还能有什么打算”盛公公笑着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被爹娘卖进了当时的宸王府,在府里做了几年最低等的扫活仆人,后来被伺候的老人看中,得了管事提拔,伺候慕容焉这件事情,他一做就是几十年,宫外虽然好,但恐怕慕容焉,是不会让他出去的。
人越老,便越相信以前的事。从前不信因果报应,而今都巴巴贴上去信了。从前尚觉得新人伶俐,而今却是一直跟着的老人稳妥。
规矩虽然好,但那规矩多是人定,人说什么,规矩就是什么。
快走到宫门,瞧见在宫门前巡查的禁军,盛公公停下步子,“前头路亮,咋家就不跟着章将军走了”
“嗯”章翎应道。他过去和禁军长首打了声招呼,禁军把旁边的角门打开,让他出去。
长夜路漫漫,总有人往前,也总有人要回去。
*
照理,成婚后的第三日晨鸣,新人得要回门,为着是这桩亲事已结成圆满。可在云祁和盛席兰这面,本就是在府邸成的婚,因而就舍了回门的这一件说法。他只在成亲第二日的黎明,在天尚未亮起来的时候,独自去了趟后山。半山腰上,他挑了处没有被树叶遮挡的空旷位置,对着隐暗的西方天上跪拜叩头。
每到云祁想见他们的时候,便只有这个办法。府邸都没大火给烧没了,几十口人,连最有本事的捡骨人都没办法去找到个完整的骨头。
刚梳洗作罢,便听得小厮来说,将军已经在院中等他了。云祁应了一声,从小阁旁边的书房出来,看到盛昌正坐在前面的那处凉亭。
瞧见他出来的位置,盛昌问,“你还是住在书房?”
“只是有件东西忘记,早起拿到书房归置”云祁道。盛席兰曾来与他商量,结这个婚,只是为完成父母的心愿。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的纠缠,亦不会产生其他琐碎不相关的感情,在云祁完成所想要的事情后,她也可干脆的写下和离书,但只有一点,在父母跟前,请他保持最基本的体面。
“什么体面?”云祁好奇问。
红烛暖房,刚喝下的合卺酒还润在喉咙。
“相敬如宾,各自安好”盛席兰解开绑住两人中间的那个红结扣,散开两边的绢绳,一头盛席兰自己拿着,另一头她递给云祁。
互不相依,各自维生。
盛昌点了点头,未说别的,只示意他跟上。
行人熙熙攘攘,过去商贩的吆喝声同在玩耍的孩童嬉闹声音交织组成了一片,马车自人群中穿过,木质的车轮滚动,发出沉稳但有节奏的咕噜。
安静的车里,云祁正经坐着,他微微合眸似在闭目休息。盛昌撩开车帘,往那外头瞧了一眼,目光无意识地瞥见那坐在对面的云祁,马车走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他倒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旁人这时候应该问去哪了”
云祁睁开眼睛,看着那身藏蓝色常服的盛昌,“如果您想说自然会告诉我,您不想说,我即便多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盛昌换了个姿势,兴趣问他,“你不好奇吗?”
云祁道,“您的穿着,我们大抵是进宫里吧”
三朝回门,听闻孝启太后对晋宁郡主视如亲女,方才出来前,他看到郡主也在准备马车,大抵也是为着回门的事情,不过亲外有别,男女有别。
“陛下传召想要见你”盛昌说。
这一点,云祁是真没有料想。他原本以为今日入宫大抵冲着请安过去,不想却是传召。
抓住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错楞,盛昌问,“慌张了?”
“没有”云祁否认。
这应当是他第一次去元洲的皇城,巍峨的宫墙耸立,即便在巳时入宫,宫里也依旧冷清。长巷的风从他身边吹过,磨得他露在外边的脖颈处有些起痒,大抵这所有的皇宫都是一样,看上去辉煌,可实际不过是一座冷冰冰的四方窖子。
据闻元洲的陛下已年逾古稀,但至今仍未立太子。底下的孩子们争闹,可他却像做什么都不知道那般,由着他们去胡乱折腾,即便是将这朝堂搅合得乌烟瘴气,他听到也不过批评几声,并没降下任何带着实质性的惩罚。
领路的宫人将他们带到一处僻静的宫殿,齐振已经在屋里等候,听着有推门的声音,他转身过来。
虽近年迈,可那气质依旧稳重。窗外落进的阳光映出他挺拔的身姿,一举一动皆充满贵气,透露着上位者那不可侵犯的威严。
“参见陛下”两人齐声。
“免礼”他道,视线落在云祁身上,上下仔细的打量着他,又问盛昌,“盛将军,这边是你的那位新婿?”
盛昌笑着应答,“正是”
齐振点头,端正的模样架子,确实能入得盛昌的眼,“盛将军把女儿当做宝贝一般呵护,寡人从前寻来这样多的世家公子,盛将军一个都没瞧上,不晓得这位是谁家的儿郎,竟能得盛将军青睐”
“这位……”盛昌瞧了眼云祁,模糊说,“这位是臣下好友的次儿,与小女也可算作青梅竹马”
“好友,哪一位?”齐振继续问。
盛昌平淡,“好友已去,故人之名理当不应该再提”
齐振疑问,“怎么我瞧他的样子,不似元洲?”
盛昌默了默,想来今日要糊弄过云祁的身份,怕是烦难,“外乡的,几年前才来的元洲”
“怕不是惹了什么不该有的麻烦”齐振琢磨着他费劲才想出来的这个理由,勾了勾嘴角,笑意不达眼底,视线扫过两人,冷漠的眼中似乎还暗藏着一丝的杀机。
云祁不由得眉头一蹙。
齐振道,“昨日北隅的长使进宫,他奉了那边皇帝的旨意,过来提醒寡人仔细你的身份,还顺便说明了你和盛将军之间的关联”
“陛下”听说这话,盛昌先跪下来。从接到旨意要带他入宫的当场,盛昌便已经想到是云祁的身份遭人识破,还被捅到了齐振那。虽说收留一个外族人还不够不到算犯了元洲的忌讳,可扯到云祁和北隅的关系,这跪和错盛昌理应先认下来,“陛下,他如今和北隅确无关系”
“有没有关系,也应当是他来向寡人说明”齐振道,视线直白看着云祁,似乎要将他心里的想法识破。
盛昌都跪下来,话语中全是为了他开脱和讨好,而他目光平静,即便在对上齐振的视线时也丝毫不见慌乱,眼神凛然,更找不得有任何的恐惧和害怕。
屋里沉默了许久。
他的镇定引来齐振的注意,还是齐振先开口提点,“他让我杀了你”
云祁眨下眼睛,似乎早就猜到了慕容焉的想法。
齐振继续问,“你不担心吗?”
“北隅的意思,无法涵盖陛下真正的旨意”云祁平静道,他不相信眼前这人,是能够被轻易拿捏的。
齐振忍不住轻叹,眼里是显而易见的笑意。兵家权谋,显山露水不如藏锋守拙,先出破绽者为输,因而在他进来前,就将脸上与眼中的情绪全都撇离很难让人猜想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判断不了他现阶段的思考,听说他是被送给了从前沅六爷军中的一位下士,大概那位下士也是个本事人,不过一直藏着,没把自己的底细暴露出来,才能将他养得这样好。
“我不想杀你”齐振挑明了道,“关于你的事情我了解很少,但对于你父亲,我非常清楚,他是个值得被尊敬的将军,你应该庆幸,因为你父亲,才为你免了这次灾祸”
唇角牵起温和的弧度,他稍抬眸看了齐振一眼,语气沉稳,毫无波澜,“即便没有我父亲,我依旧能去避免”
盛昌在旁边听得心底一颤,可看云祁依旧是那副从容模样。
“有些话还是留在心里想想”齐振提醒。
但他这话说的也确实不错,旁人说出这些还得去掂量他是否有这个本事,可这人的本事显而易见。到现在都没打探清他的底细,他也是算准了自己不敢轻易就对将军府下手,因而他这个将军新婿的身份自然就为他挡了许多困难,齐振的目光如影随形,紧盯着他接下去的动作。
若是由他登基,大抵会给元洲招来一个不小的麻烦对手,可要是顺着慕容焉的想法去杀了他,让北隅继续在慕容焉手上,不定时的给自己搅来那样多的无赖,倘若自己真顺着慕容焉的意思走,不止会让元洲低了北隅半分,还白白送了个把柄给他。虽然起因是由慕容焉设计,编排了那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抄了沅六爷府邸的几十口人,可难保他之后不会反咬,把这事情归结到元洲头上。
齐振往回走了两步,视线不自觉的瞧向旁边那半片放下来,还有个遮挡的帘子。既然都是对手,那为什么不给元洲找一个脑袋清醒还好用的。况且这对手他有自己的本事,即便没有元洲支撑,他能靠自己办到,算计不到以后是什么,不如就看着眼前能得到的那面,做个顺水人情,之后也好借这机会去用他的人情欠债。
待两人走后,禹擢才从帘子出来。
他来与齐振请安,却不想被他留下,还听到这样一桩事情。
“父皇”他尊敬道。
“认识了吧”齐振问。
“认识”
齐振道,“以后就该换做是你和他的较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