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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不吃嗟来之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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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还黑着,堂屋里刮着凛冽的寒风,方孟檀看见屋檐下的灯笼被吹得晃动起来,黄纸发出“簇簇”地响声,仿佛一下秒里头的火就会漫出来将这里烧成灰烬。
他诧异于自己所听到的话,他想问虞涵越是不是真的喝多了以至于将他认成了别的什么人。
但虞涵越喊的确实是“孟檀”两个字,他一遍一遍念着方孟檀的名字,接着便有吻落在他的唇上。
混杂着红酒的气味,虞涵越吻上去的时候很轻也很温柔。
如果换做一位与他两情相悦的小姐,一定会沉溺于这个吻,然而方孟檀只是站着,他先是僵住了,然后便感觉自己的血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底。
虞涵越的呼吸很烫,落在他冬日冰凉的脸上,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让他想起三牌楼里他看见龟公用力在幼怜的嘴唇上咬出血迹,仿佛那些淫/靡的污渍和荒诞的场景还在眼前,耳边海兴花的声音冷飕飕的夹着笑。
“富贵窝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又是虞涵伦那双狐狸似的眼睛扫过来,“你不会以为老爷会管我玩下人这等小事?”
他明知道虞涵越不是这样的人。
但他抑制不住地发抖,双目圆瞪,眼泪流了满脸。
虞涵越被他这副模样吓得酒也醒了,他望着方孟檀惊恐的神色,急忙退开身,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控与莽撞。
“孟檀,你听我说......”
方孟檀在他的注视下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忽然扶着祖屋陈旧的柱子哭了起来。
眼泪洇湿了灰色的夹袄,形成深褐色斑驳状的痕迹,像是一块块疤,里头是他的破烂不堪的血和肉。
三牌楼里的人羞辱他,给他灌烟膏时他没有哭。孟廉在歌舞厅抢他东西要打他时,他也没有哭。
他说不准自己为什么哭,单纯是吓的,还是为了亲他的人是虞涵越而哭。
虞涵越看着他,伸出去的手停住了,他不敢去碰那个寒风中瑟瑟的身影。
方孟檀扶着廊柱直起了身子。他眼中血红看了不知所措的虞涵越一眼,什么也没有说,随即摇摇晃晃地往佛堂门口跑去,消失在了浓黑夜色里。
虞涵越站在佛堂里,酒气消散在风里,他望着黑洞洞的门扉,痛苦地扶住了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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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檀无处可去,他让何妈向顾惠之告了病,躺在三院自己的小房间里一动也不动。
就算是白天他也蒙着灰色的床帐。何妈抱着虞永芒来看他,只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和红肿的双眼。
“孟檀,你与大少爷吵架啦?”
何妈眼里他们都是孩子,稍闹些小脾气不过寻常事,能劝和一定要劝和。
虞永芒几天不见又涨了不少分量,见着方孟檀便要他抱,念及方孟檀的身子没好,何妈把她抱紧嘱咐道。
“孟檀不爽利,小讨债鬼别去招他。”
方孟檀看着虞永芒恹恹地笑了一下,他对何妈摇了摇头,“是我惹大少爷不高兴了。”
他无意编排虞涵越,也不想把佛堂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这不光彩。
何况虞涵越虽然有私心,对他那些好却是真的。他不想把虞涵越和虞涵伦那样的人归成一类,这是一种侮辱。但同样的,他不明白虞涵越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举动,在明知道他被当作货物一样绑到三牌楼极尽羞辱后。
虞永芒跳下何妈的膝盖,摸了摸他的手,冰冰冷冷的没什么温度。
小岁已经很懂事了。她长得越来越像顾惠之,下巴尖尖的,眼睛黑而圆,是江南女子的模样。
她伸出手,里头藏着一块洋糖,“生病要吃糖!”
小孩子喜与不喜都很明显。
何妈近来发现小岁愈发亲近方孟檀,反而离二房那几位越来越远,尽管二房的人对他也好,她就是不愿意多走一步。
“谢谢小岁。”方孟檀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剥了糖纸含着,味道甜丝丝的带着点酸,
何妈捏着虞永芒白嫩嫩的手,“大少爷心胸比其他几位广得去了,今早还来看你,见你没起,站了会儿又走了。”
方孟檀并不意外,低声应道,“恩,我养好病就去和大少爷赔礼。”
何妈笑着露出豁牙,“这就对了。”
方孟檀不想伤了何妈的心,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件事埋起来。他当然不会去赔礼,等虞涵越离开苏州,佛堂里的一切也就权当未曾发生。
他盼着虞涵越好,哪怕虞涵越对他做了那样的事。他也在心里固执地美化了一切,当作是醉酒的缘故。
方孟檀靠在床板上,口里的糖块先甜后酸,最后又成了淡淡的苦。
“噢,对了。”何妈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正事儿没说。
“马上过年了,老爷从河北请了几位客人来苏州,听说有几位外国人咧,三太太跟着去松鹤楼招待了。今晚上我得空给你炖点汤补补,你就不必出来了,外头风又大了。”
“外国人?”
方孟檀有些意外,虽说他不懂外头时局究竟如何,但虞涵越和冯道龄他们聚会时偶然会提起北平和河北的情况。
姑苏城还算太平,但北方早已成了日本人的囊中之物,他本能地觉得有些危险。
何妈不会想那么多,在她眼里主家认识生意上的人,做成几桩大买卖,年底的时候做下人的也能跟着沾点赏钱的光,这点赏钱足够让她裁一身新的蓝布袄子。
方孟檀看着她乐呵呵的样子,没说出心中疑虑。
直到顾惠之穿着光鲜亮丽的旗袍,歪着高跟鞋鞋跟跑回三院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外头寒风彻骨,她双眼通红,头上梳好的发髻早已歪了,进门就紧紧抱着被吵醒的虞永芒,瘦弱的肩胛颤抖不止。
何妈被这副画面吓傻了,方孟檀还算镇定,他问顾惠之发生了什么事。
顾惠之不住的摇头,哑着嗓子告诉他,“快去收拾东西,我们回坪塘。”
虞园无人敢拦顾惠之,她拿了自己的银元和衣服,留了一封信给去虞涵古城里的房子小住没有回家虞涵承,然后踏着夜色自后门离开,从头到尾没肯透露一个字,只是不停地哭,精致的胭脂糊了满脸。
方孟檀抱着虞永芒,苍白着脸不知所措,他下意识想和虞涵越告别,又想起他们现在的关系尴尬至极,只能作罢。
何妈扶着顾惠之坐在马车里,也在哭。
她胆小又迂腐,一辈子的天就是三太太和小姐少爷,于是她不停问,“三太太,这是闹得什么脾气呀?”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和顾惠之的眼泪,马车沿着石子街“哐当哐当”地走了好一段,顾惠之才如梦初醒般咬牙道,“何妈,我虽是个女人,也不做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