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75、十月十四

　　自从三年前投奔到塞勒涅后，汤苓芫就作为杀手被组织培养着，因为没有比这更适合他的工作了。一开始，他仅是自身从目标的视线中隐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杀害；后来，他逐渐总结出了经验，尤其是在同时间对付多个目标时，他会让他们分不清敌我，从而无需亲自动手，也能完美完成任务。
　　——然而他真正想完成的任务，可不止杀一两个异类那么简单。
　　“……喂，你知道吗？昨天又有人疯起来去杀自己人。”
　　“什么？！这都第几次了？不会真有间谍混进来了吧？”
　　“不好说啊。老大只说会查，但都死了那么多人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唉！”
　　听着两个异类在一旁窃窃私语，汤苓芫若无其事地路过，进入了约瑟夫·李的房间。约瑟夫似乎早已恭候多时，见他来了，十分高兴地请他坐下。
　　“来螺旋，也有两个月时间了。新工作怎么样？”
　　为了维护螺旋内部的秩序和团结，贺程任命萧筱和约瑟夫·李为新晋干部，专门管理从塞勒涅投奔来的异类，所以即使来了螺旋，约瑟夫·李也没有丢掉他的老本行，时不时开放咨询室，欢迎大家前来诉说烦恼。而汤苓芫，则是他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
　　“一般。”说实话，汤苓芫完全不认为自己必须像病人一样每周来两次，但由于不想被进一步追问，他还是简单敷衍了一句。
　　“最近情况特殊，辛苦你守护大家的安全了。”
　　“……”
　　“这几天，还有梦到汤春晖吗？”
　　“没有。”
　　“你的表情，可不是在说没有哦。”
　　汤苓芫不耐烦地暗“啧”了一声。
　　“如果还会梦到过去的话，说明你仍没有彻底释怀。”
　　“现在这样很好，根本不需要释怀。”
　　汤苓芫说完，就要站起来走人。但大剌剌地坐在一边的风逸才却忽然开口：“别这么急嘛。其实这次找你来，是有一件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事情要告诉你。”
　　汤苓芫一听，略带犹豫地坐了回去。
　　“事实上，管控局最近搞了一个秘密项目。”风逸才一边说，一边麻溜地掏出一叠照片摆在桌上，“他们把三十多个异类小孩集中到一块儿进行洗脑，让他们觉得异类按照普通人的标准生活是天经地义，甚至愿意给普通人做牛做马。”
　　从拍摄角度来看，这些照片显然是偷拍。可照片中，孩子们有在操场上尽情奔跑的自由，也有在课堂上打盹偷吃零食的坏习惯，一点都不像被迫接受洗脑的样子。汤苓芫无动于衷地一眼扫过去，视线停留在了一个拿着书本、站在讲台上的男人身上。
　　“啊，”看他对此人颇为在意，风逸才介绍道，“这人叫和玉笙，名义上是学校的校长，实际上是这洗脑项目的创立者。”
　　汤苓芫：“……”
　　“其实，所谓的洗脑，也只是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而已。”约瑟夫余光瞥见汤苓芫的冷漠表情，巧妙地补充道，“这个和玉笙可以算是管控局最后的良心。他之所以一手推动这个项目，是因为他真心认为异类和人类能够和平共存。”
　　话音一落，有什么东西在汤苓芫的心头上猛然震颤了一下。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任何细微的情绪波动都逃不过约瑟夫的眼睛。他嘴角略微一勾，面不改色地继续道：“尽管他是初衷很好，可一旦这个项目取得成功，无疑会成为螺旋的绊脚石。因此我们必须趁早行动，将所有会影响到螺旋发展的苗头掐死在摇篮里。”
　　汤苓芫沉着脸站起来，默默出去了。待关门声平息，风逸才狡诈一笑，鄙夷地说：“真不愧是到现在还忘不掉老母奶水的家伙，才一句话就被彻底降伏了。”
　　约瑟夫兔死狐悲地道：“说到底，也是一个可怜孩子。”
　　风逸才顿时捧腹大笑，“说的也是。那么，我也去找我们的千年美少女了。”
　　“代我向她问好。”
　　“当然。”
　　生理课上，文菁首先检查了上节课布置的作业。孩子们都非常积极主动地发言，说明确实有花时间认真思考周围人的优点。而当他人所说的优点完全在自己意料之外时，他们也会害羞地用手捂住脸，却忘了还有两只通红的耳朵露在外面。热身环节结束之后，文菁引出了今日的主题：“既然大家都有那么多优点，还拥各种各样神奇的异能力，那你们觉得，是你们自己更厉害，还是没有异能力的普通人厉害呢？”
　　“当然是我们了！”景明率先举起小手发表意见，“他们都做不到我们能做到的事情，所以是我们更厉害！他们都要佩服我们！”
　　“好的。”文菁请他坐下，“这样吧。觉得自己更厉害的同学，请把你们的右手举过头顶。”
　　话音落下，数十只小手应声而起。文菁一眼扫过去，只有四个孩子没举手。
　　“那我们现在请没举手的同学，来讲讲自己的想法吧。聪聪、惠惠，你们先讲好不好？”
　　江胤聪和江胤惠半个身子趴在桌上，面对其余孩子不解的目光，毫无惧色地道：“怀哥哥才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景明在“蜂巢”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十分了解这对双胞胎的尿性，“得了吧。怀均衡要真是厉害，也不会被抓起来了。”
　　此话一出，坐在教室后面旁听的楼莲顿时整个人一僵。江胤聪和江胤惠自是不会相信景明的一面之词，一前一后地反驳道：
　　“你才被抓了！怀哥哥是去忙别的事情了！”
　　“等我们长大了，他就会回来的！我们已经约好了！”
　　景明不屑地咂嘴，“那都是大人们骗你们的，竟然还真听信了。哼，小屁孩就是容易骗。”
　　“景明。”文菁正色下来，严肃地说，“向聪聪和惠惠道歉。”
　　景明不快地反问：“我又没说错，为什么要道歉？”
　　文菁解释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但这个人一定不是完美的，因为成为某个人的英雄，不需要做到十全十美。”
　　景明听了，尽管或多或少能理解一点，但仍旧是心存不甘，一副拒绝道歉的模样。下一刻，一名异类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对和玉笙道：“和老师，大事不好了！有记者带着摄像机来了！”
　　“一年前，杭城七中惨遭异类发起的恐怖袭击，全校一千多名师生，只有三百余人幸存下来。之后，幸存学生被安排到其他学校就读，而杭城七中也就一直空置着。然而本台收到匿名举报称，近一段时间，每天都有运送食材的货车驶入杭城七中内，甚至还看到有一群小孩子在操场上做操。为了弄清举报情况是否属实，本台记者特地来到杭城七中进行调查，却被坐在保安室里的人阻拦在外，声称这里禁止拍摄，也不许外人出入……”
　　听着女记者在镜头前口水狂飙，站在一旁的值班员是极为不爽。方才，她打算带着摄像师强行入内，但被他阻拦下来之后，便故意让摄像师对准他的脸拍。一番疯狂输出下来，女记者又企图闯入学校，结果又被拦截了下来。
　　于是她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不过一个臭看门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就凭你这种下贱的人也配碰我？我告诉你，我可是环华新闻的记者，肩负着让人民群众知晓真相的神圣任务！你这样三番四次地拦我，是想和人民群众作对吗？你们领导是谁？现在马上立刻让他出来见我！”
　　劈头盖脑挨一顿臭骂，值班员已是怒火中烧，恨不得让这女人永远闭嘴。然而他明白这么做只会给和玉笙及同伴们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遂咬紧牙关努力忍耐。而后，女记者不想再被他阻挠下去了，直接一脚踢在了他的小腿上，让值班员疼得下意识退了一步。
　　女记者趁机一个手势示意摄像师跟上，随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学校里冲。这时，收到通知的和玉笙也从楼上下来了，看见这一幕，当即喝道：“这里是学校，禁止无关人员入内！请你们出去！”
　　女记者瞧他虽然文文弱弱的，自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但一听值班员喊他“和老师”，便知他或许是管事的，反而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问：“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是的。”和玉笙严厉地答道，“但是这儿不欢迎你们。请你们回去。”
　　女记者间歇性耳聋，只听到了前面两个字，“既然你是负责人，又是被喊作老师的，那有一批小孩子在这里上学的传闻，其实是真的了？”
　　和玉笙一字一顿地道：“无可奉告。”
　　“这位老师，我相信你也知道，杭城七中到底是什么地方。”女记者看他拒绝配合，便换了个法子，“七百名师生的冤魂飘荡于此，日日夜夜不得安宁。你带孩子来此处上课，究竟是和居心？我有理由怀疑，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酝酿当中。今天，你必须给的一个答复！”
　　女记者义正辞严完，又试图往里闯。和玉笙为了阻止她，不得不用上双手，可又顾及对方为女性，遂不敢使出全力。那女记者哪会发觉出这些，拉扯之中用指甲一刮，直接把和玉笙脸上刮出了一道口子。
　　下一刻，一个白色团子从和玉笙的口袋里蹿出来，落到了地上。它直勾勾地盯着那女记者看，像捕猎前匍匐在草丛里的猛兽一样一动不动。
　　“哟，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也太难看了吧？快，多拍几张，肯定能挣点击量。”
　　女记者这辈子没见过长得如此奇怪的生物，不禁左瞧瞧、右瞅瞅，对它的杀意是丝毫未觉。和玉笙擦掉从伤口里渗出的血，抬眸觉察出玉玉的样子不对，大声喊道：“玉玉，我没事！快回来！”
　　然而还是太迟了。玉玉后腿一蹬，瞬间扑到女记者脸上，咬下一大口肉吐掉。
　　于是凄厉的尖叫不绝于耳。见势不妙，摄影师连忙撇下挡在自己面前的值班员，扛着摄像机，拉上失去理智的女记者落荒而逃。和玉笙弯腰捧起仍瞪着那两人的背影不放的玉玉，轻轻以手指抚了抚它的脑袋，让它平息下来。
　　“和老师，”值班员走上来道，“对不起，是我们没拦住那个女的，让你受伤了。”
　　“不是你的错。况且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了。”和玉笙把玉玉放回口袋。
　　值班员不安地问：“他们，会报道出去吗？”
　　“肯定会的。之后，怕是不能像现在这样安静地生活下去了。”和玉笙不免忧虑地叹息一声，“我会向上级申请加派安保人手的。在此之前，麻烦你多加留心了。”
　　接着，他回到教室门口，看课堂没受到影响，便稍稍安下了心。这次是橙橙发言：“……去‘蜂巢’之前，都是我奶奶在照顾我。她和我不同，只是一个普通人，也有六十多岁了。但为了能让我吃上更好的饭菜、穿上更漂亮的衣服，她在写字楼打扫卫生，还给一家人当保姆。如果没有奶奶的话，我可能就要被送到孤儿院去了。所以如果问我谁最厉害的话，我觉得一定是我奶奶。她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最喜欢她了。”
　　文菁听了，给予她一抹鼓励的笑容，“无论在世与否，你的奶奶，都是一样爱着你。”
　　橙橙微微一笑，眼角含泪地点头回应。
　　“那下面，就让我们的班长来讲讲他之前没举手的原因吧。”
　　小潮站起来，铿锵有力地说：“和老师是我心目中最厉害的人。”
　　和玉笙不由得一惊，孩子们亦皆讶然。
　　“希和学校是他创建的，没有他，我们现在就不能待在这里。”小潮环视教室一圈，坚定不移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才是最厉害的。”
　　文菁瞄了一眼站在走廊上的和玉笙，不动声色地问其他学生：“对于这四位同学说的，你们赞同吗？”
　　孩子们交头接耳一阵，异口同声地回答：“赞同。”
　　“景明，你认为呢？”
　　景明斜目一瞥江胤聪与江胤惠，抿了抿紧闭的嘴唇，细若蚊鸣地道：“……赞同。”
　　“那你是不是要向聪聪和惠惠说对不起呢？”
　　景明眼神游离一会儿，憋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听不太清的“对不起”。
　　双胞胎不约而同地瞥了他一眼，齐刷刷转过脑袋，不快地哼了一声。
　　“好了。”文菁让大家的注意力从方才的小插曲上回归道课堂上，“通过刚才的讨论，我们可以得知，普通人也能成为像英雄一样厉害的人物，而我们虽然有异能力，却不一定能做到他们做到的事情。因此有没有异能力，并不足以判断一个人是否优秀。”
　　一孩子疑惑地问：“可是，老师你明明说过，新人类要比普通人强啊。”
　　“没错。”文菁耐心地解释道，“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异能力并不是万能的，对吗？”
　　那孩子点点头。
　　“所以我们不应该为自己的异能力骄傲自满，而是要以平等的目光看待每一个人。”
　　那孩子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文老师，那怎样才能判断一个人优不优秀呢？”
　　“判断一个人是否优秀，要看他具备什么品质、对身边人付出了什么，以及对这个社会做出了什么贡献。”文菁简要概括道，“你们现在还小，对很多事情都不太理解。等你们学了更多的知识、接触了更多人之后，不用老师说，你们自己就会形成一套为人处事的标准。这套标准会伴随你们余下的人生，所以老师希望你们能在学习的过程中尽可能完善它，不要留下遗憾。今天的作业，是请大家回去思考，你们长大以后，想成为怎样的人。”
　　“我想成为钢铁侠！”
　　一个穿着白色短袖的男孩脱口而出，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那你可要好好习，制造出一件帅气的盔甲。”文菁打趣道，“不然，就只能成为T恤侠了。”
　　于是又一阵哈哈大笑。男孩自己也笑了，“我会努力的！”
　　下课之后，江胤聪和江胤惠罕见地没跳下座椅跑闹，而是仍旧趴在桌子上，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楼莲忐忑地瞄了他们几眼，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试图蒙混过关，“等下午休的时候，我带你们出去买冰淇淋怎么样？”
　　兄弟俩自然不会买账，他们横起眉，生气地质问道：“为什么对我们撒谎？”
　　“我……”楼莲歉疚地垂下头。
　　江胤聪又问：“是怀哥哥希望我们到这里上学的，对吗？”
　　楼莲默默地点了点头。
　　双胞胎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由江胤惠发表结论：“你骗了我们，一个冰淇淋哪里够，最少也要一人十个！”
　　“是的！十个！”江胤聪竖起十根手指强调。
　　楼莲先是愣愣地看着他们，随即鼻子一酸，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张开双臂，狠狠地将双胞胎拢进怀里抱紧。
　　见此，和玉笙由衷松了口气，他走到伍拾的身旁，轻声细语地说：“小拾，老师有几句话想和你说。可以和老师出去一下吗？”
　　伍拾一声不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和玉笙来到了一间空教室。
　　“小拾，刚才文老师在课上说觉得新人类更厉害请举手时，你也举手了，对吧？”
　　伍拾语气平直地答道：“不举手，会麻烦。”
　　和玉笙忍不住笑了一下，暗暗在心里感慨：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啊。
　　“老师找你来，是想预先告诉你今天的语文作业。”他说，“同样是一篇小短文阅读，不过有两种选择：一，读后感；二，改写。”
　　“改写？”
　　“就是如果你认为故事不该这样发展的话，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改写结局。”
　　伍拾不理解：“已经有一个结局了，为什么要改？”
　　“因为老师想知道，你们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
　　“小拾，其实老师从来都没想过，把自己的期望强行压在你们身上，或是让你们完全按照我计划的那样，按部就班地长大成人。”和玉笙款款说道，“老师在你们的人生当中，终究只占了一小部分时光，所以我不想以自己的私心，去定性你们的人生。老师能做的，只是在你们每个人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至于这颗种子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果，全部在于你们自己。”
　　“……”
　　“抱歉，是不是有些难懂？”
　　伍拾摇了摇头。
　　“那就好。如果有什么不懂的，欢迎随时来找我。好了，到楼下做操去吧。”
　　“和老师。”
　　“嗯？”
　　伍拾无言伸出手，轻轻在和玉笙脸上的伤口上一抚。随即，刺目的血痕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没能目睹这神奇的景象，但和玉笙也隐隐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他温柔一笑，拉起伍拾的小手，和他一同走到阳光之下、众孩子的视线之中——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