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49、九月三

　　“下午好。”
　　“……下午好。”
　　仿佛没预料到对方会来似的，怀珺衡面带春风般的微笑，饶有兴趣地直直打量着他。欧阳尧旭难免心虚，毕竟他原本也是该坐在被审讯者的位置上的。他故意一咳，强装淡定地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可以哦。”怀珺衡非常欢迎。
　　为了安放无处搁置的目光，欧阳尧旭打开笔记，盯着罗列在上面的几个要点，拘谨地开口：“歼灭行动开始前，你就已经被关进‘蜂巢’负七层的空房间里了吧？”
　　“对。”
　　“和你们组织内部发生的叛乱有关？”
　　“是的。”
　　“这场叛乱的起因是什么？”
　　“我不小心把秘密说漏嘴了，还被安插在身边的内鬼录音了。”
　　“是封喉女乔无艳录的音，对吧？”
　　“当时在我身旁的，只有她。”
　　“你之前没发现她有问题吗？”
　　怀珺衡喟然而叹：“要是发现了，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这副境地啊。”
　　欧阳尧旭：“……”
　　“她之前是约瑟夫·李的患者。”怀珺衡又款款地补充道，“她被提拔为干部后，立刻向我引荐了他。如今看来，他们是早有预谋了。”
　　欧阳尧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你为什么同意让约瑟夫·李加入？”
　　“因为组里有这个需求。”
　　“什么需求？”
　　怀珺衡微微叹了口气，“塞勒涅的组员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怪物’。他们原本是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却由于异肽素实验，承受了额外的折磨和负担。他们在精神上遭受的痛苦，并不会随着肉/体的自由而减轻，所以需要专业人士来帮忙疏导。”
　　欧阳尧旭想了想，确实有点道理，“但据调查，约瑟夫·李似乎并不具备多高的职业道德。不少被他治疗过的患者都变得更疯了。”
　　“是呢。不过，那也仅限于比较‘特殊’的患者。”
　　“特殊？什么意思？”
　　怀珺衡笑眯眯地转移话题：“说起来，无艳现在怎么样了？她的伤还好吗？”
　　欧阳尧旭老实回道：“没什么大碍，但就是装聋作哑，一点都不配合我们。”
　　“被崇拜的人舍弃，当然不会好受了。”怀珺衡十分惋惜地感慨。
　　欧阳尧旭无法理解，这家伙明明被这两个人狠狠地背叛了，但提起他们时，不仅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还关心起其中一方来，哪怕是圣母也善良不到这种程度吧。他收拢心绪，继续问：“录音被公开后，听说你连丝毫辩解都不做，就乖乖被他们抓起来了？”
　　“不然呢？”
　　“‘这录音是伪造的’——像这样的借口要多少有多少吧？”
　　怀珺衡不以为然，“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了，就再也根除不了了。”
　　欧阳尧旭默然一阵，“……不。”
　　“嗯？”
　　“那个秘密，必须公开。”欧阳尧旭盯着对方，双眼炯炯有神地说，“否则，这一切将没有任何意义。”
　　怀珺衡面不改色地装蒜：“什么意思？”
　　“你是普通人类。按常理，没有与异类为伍的理由。”欧阳尧旭认真地分析道，“毕竟异类一旦获胜，定不会留给普通人足够的生活空间；就算你是塞勒涅的首领，若是被发现了真实身份，照样也浪不了多久——你现在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以你的背景和学识，不可能想不到这点。因此只能考虑你有别的目的，比如，你的确是部门派去的间谍。”
　　怀珺衡扬唇一笑，不置可否，“你和范冰，果然差了很多呢。”
　　欧阳尧旭倏地一愣。
　　“既然在意，何必憋着？”怀珺衡保持着不变的温和笑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这么一句，他语气谆谆善诱，堪比引诱人吞食下禁果的魔鬼，“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欧阳尧旭犹豫了一会儿，放弃了拐弯抹角，“检测仪……”
　　怀珺衡耐心地等待他说下去。
　　“……异肽素检测仪，也是你们计划好的吗？”
　　“异肽素检测仪的失窃，我事先并不知晓，大概率是范冰和风逸才私下串通的。”
　　“那为什么那天，鉴定科药品室的监控刚好出问题了？”
　　“不是范冰暗箱操作的吗？”
　　“不是。我和她确认过。”
　　“这样的话，还是建议找对方好好聊一聊。”怀珺衡气定神闲地反问，“人选，有吧？”
　　欧阳尧旭缄默片刻，沉声问道：“不会心痛吗？”
　　“心痛什么？”
　　“即使是部门的间谍，多少也会有感情吧？屈服的八十是老弱病残；失踪的两百直接舍弃了‘蜂巢’和同伴；而留下来的一百，才是真真正正忠心于塞勒涅的。”
　　怀珺衡当即笑容凝固，脸色完全阴沉了下来。欧阳尧旭也不再戳人痛处，离开了审讯室。他回想着对方那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用力一咬牙，径自去往了副部长室。
　　“请进。”
　　敲门之后，欧阳尧旭依言入内。他在办公桌前站定，稍稍一顿，单刀直入正题：“为什么要包庇范冰？”
　　董峻国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一笑，放下了手头的事务，“让我们设想一下，药品室监控正常运作的结果吧。监控录像几乎是决定性证据，如此一来，范冰的罪行便是板上钉钉。身为儿子的你，会熟视无睹吗？”
　　欧阳尧旭沉默了半晌，“……当时进入药品室盗窃备用检测仪的，不是她，而是伪装成她的风逸才。”
　　董峻国满意一笑，“你觉得，你能骗过所有人吗？”
　　欧阳尧旭僵硬顷刻，迟缓地摇了摇头。
　　董峻国逼迫似的追问：“那你要如何保护你的母亲呢？”
　　欧阳尧旭不敢回答，因为他感觉自己一旦说出了口，就像实际做过了一样——晨星是首先需要除掉的，因为她的记忆读取能力是最大的隐患；而甯安作为风逸才的好友，决不会袖手旁观，以他的性格，就算发现风逸才本身确实有问题，也会不顾一切地追查到底，如此一来，就只能用钟轶和钟晴的性命来逼他就范；至于施杨那个老东西，只消抛出周立军女儿的名字便能轻易解决……
　　他下意识握紧拳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董峻国一副对其所想了然于胸的模样，“一段短短十分钟的监控录像，竟能左右那么多人的命运，很奇妙吧？不过，你似乎漏了一点。”
　　欧阳尧旭战战兢兢地抬眼看向他。
　　“范冰，真不知道药品室装了监控吗？”董峻国一言一语，犹如沉重巨大的铁锤，一下又一下地砸在欧阳尧旭的脑门上，“她最擅长的，不就是对最该看见的事物，熟视无睹吗？”
　　“欧阳尧旭，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小组会议上，见欧阳尧旭走神了，甯安便停下说明，问他了一句。欧阳尧旭怔了怔，猛地回过神来，“……没有。”
　　甯安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了下去，“在塞勒涅歼灭行动当晚偷袭收容所的异类们，至今仍旧没能确认身份。不过鉴定科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发现了相同的双螺旋样式纹身。”
　　话音一落，屏幕上放出了相应的照片。虽然不同异类纹的部位和颜色不一，但图案如出一辙，就像DNA结构一样。晨星发言道：“这不是异类组织螺旋的标志吗？”
　　“没错。”甯安给予肯定。
　　“但螺旋不是早就被塞勒涅灭了吗？”
　　“‘螺旋就像“唯‘怪胎’论”具现化的产物，只要“‘怪胎’应当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的观念存在，螺旋就永不灭’——这是怀珺衡的原话。”
　　……难怪那时候董峻国没有正面回答，因为根本不是塞勒涅搞的鬼。晨星想。“螺旋选择在同一时间偷袭收容所，绝不是偶然这么简单吧？而且董峻国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螺旋会打收容所的主意了。”
　　听了晨星的疑问，甯安稍稍一顿，正要启唇，却被欧阳尧旭抢了先，“对于塞勒涅的内部调查，是戚宿秀全权负责吧？”
　　甯安答道：“是的。”
　　“有结果了吗？”
　　“我暂时还没收到消息，不过应该也快了。”
　　“‘怀珺衡是部门派去的间谍，塞勒涅则是部门给异类设计的陷阱’——关于这个传言，你是怎么看的？”
　　甯安不晓欧阳尧旭曾在私底下找过怀珺衡一回，因此不免震惊。他垂下目光，没有回答。
　　“……等、等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晨星不禁拍案而起，此前固然已有些许风声流入耳朵，但她一直不屑一顾，然而甯安此刻的反应却令她顿时动摇了，“如果这是真的，那部门这些年岂不是一直在和怀珺衡演戏？那我们拼死拼活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甯安用眼神示意她冷静，“尽管没有相应的证据，但怀珺衡亲口向我承认了，他没必要在这点上撒谎。”
　　“所以董峻国才让戚宿秀来审讯他吗？”晨星恍然大悟，可情感上还是难以接受，她坐回座位，备受打击地喃喃道，“这实在太荒谬了……”
　　甯安顿了一下，“部门上层似乎并不打算隐瞒此事，否则他们也不会默许怀珺衡与他人会面。不过说到底，也根本隐瞒不了。”
　　“……”
　　“螺旋是通过插入塞勒涅的间谍知晓此事的。但同时，那间谍也间接为部门服务，所以董峻国和螺旋的行动都在情理中。”
　　始终闷声不响的施杨突然开口：“谷谢。”
　　晨星问：“就是那个在行动当晚漏网、后来又抓到了的异类？”
　　“嗯。”甯安点了点头。
　　“……这一桩又一桩的，怎么这么复杂呢？”晨星头大地抱怨道。
　　甯安夷犹片刻，略微提声道：“其实今天把大家聚在一起，是有一件事要宣布。或许你们也有所察觉了。沈连寂他……已经脱离了部门的‘监护’。”
　　和玉笙倏地心头一紧。
　　“具体原因，目前尚不明确。但他和怀珺衡、塞勒涅、谷谢，以及这一系列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下次见面时，”甯安说着，不由得一哽，“他，就是我们的敌人了。”
　　与此同时，风逸才捂了捂隐隐作痛的胳膊，翻了个白眼，“整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什么实际意义吗？唉，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消肿。”
　　“起码一起出去干架的时候，非常有气势啊。”秦莘野露了一下自己的双螺旋纹身，它环绕了其手腕一圈，就像手镯一样漂亮，“当然，你要是因为这个纹身翘辫子了，那我可真是做梦都会笑出来。”
　　风逸才又一个“我早就过了中二病年纪”的白眼，“秦小姐，我好像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吧？为什么要这么诅咒我啊？”
　　“你是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秦莘野理直气壮地道，“但谁教你太难闻了呢。你的存在本身就令人恼火！”
　　风逸才明白对方所谓的“难闻”并非真指自己身上有臭味，于是讪讪地闭了嘴，心道不和小娘们一般见识。
　　塞勒涅歼灭行动前，组内由于意见不一而分成了两派：一派不愿给部门当枪靶子使，故在约瑟夫·李的安排下，分批转移到了螺旋；另一派则不甘舍弃亲手建立起来的家园，决定留下来教部门看看究竟谁才是塞勒涅真正的主人。被他们的忠诚心打动，约瑟夫·李提供了几个提高胜算的办法，比如分散部门的战力、与范冰里应外合。
　　——当然，他才不会说，他从一开始就准备埋葬整个“蜂巢”。
　　螺旋的据点，是一座位于荒郊的烂尾楼，虽然遮风挡雨绰绰有余，但与干净整洁的“蜂巢”相比，住居舒适度自然大打折扣。听了风逸才和秦莘野的吵嘴，坐在一旁的戴素楠忍不住表态：“纹身什么的，随便弄弄就行，反正也只是走个过场。问题是，约瑟夫医生，你真觉得现在的螺旋可靠吗？当初，塞勒涅可是把他们灭得连渣都不剩，我们这么大剌剌地待在这里真没关系么？”
　　约瑟夫·李依旧维持着他那虚伪的优雅风度，微微一笑说：“如今的螺旋，和以前的完全是两拨人；而我们带来的人，也并非直接参与了当年的讨伐，再加上还有怀珺衡和部门这两个共同的敌人，短期内不会有太大矛盾的。”
　　戴素楠不以为然地道：“但单凭他们那以为狗部门会被塞勒涅牵制住，就妄想能以区区五十人攻破收容所的感人智商，也派不上多大用场吧？”
　　“虽说是乌合之众，可比起其他异类小组织小团体，已经算十分不错了。”约瑟夫说着，品了一口螺旋首领送给他的红茶，随后忍不住一皱眉，不动声色地将茶杯推离了面前，“而且你也别小看了螺旋的首领。他当日没有派人去支援侯羽和吴文浩，就是最好的证明。不过在收容所这件事上，他的确有些冒进了，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戴素楠不屑地哼了一下。
　　约瑟夫明白对方是为恶劣的居住环境而不快，事实上也不可能有人会喜欢，“部门利用塞勒涅搅乱异类界这条计谋，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效果。然而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戴素楠一下子被吸引去了注意力，“真正的好戏？”
　　“是啊。”约瑟夫神秘兮兮地笑道，“就当是我们配合部门演出，被赊欠的报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