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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5、八月三十三 ...

  •   怀胎十月,竟生下一对犬婴——此等离奇之事,任凭落到谁头上都无法不恐慌吧?然而谁又能想到,这对被人当作垃圾丢掉的犬婴,竟被在街边流浪的母狗捡去悉心喂养,还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养母”逝世之后,她们相依为命,白天叼食菜市场附近被污水漫过的菜叶,晚上相互依偎于风雨不避的角落里与黑暗共眠。她们从未奢望过上人类一般的生活,直至那天大雨倾盆,她撑着一把鲜艳的花伞,踏着一朵朵飞溅的水花,丝毫不嫌脏地俯身拥她们入怀。
      ——“真可怜。”
      她如是说道。然而她可怜她们,终究因为她们不是人。
      话音一落,欧阳尧旭当即呆若木鸡、哑然失语。虽然甯安与和玉笙一直有在教她们说话写字,但这半年下来,据他所知,她们至多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远达不到字音的地步,而且认识的字基本都属于小学低年级水平,只会写笔画少的,笔也根本握不好,故而此时被她迎面一喊,他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要知道,语言可是人类的特权。一只会说话的狗,会被视作稀世珍宝,但一只会说话的人形“犬”,还会被当成狗吗?
      ——真是一场噩梦。
      “哼,看着像人还真把自己当人了?果然畜生就是畜生。”
      若说方才钟晴的呐喊令欧阳尧旭仿佛置身于噩梦的话,那么范冰的出现,当真是瞬间教他如坠地狱。他默默侧过头,等待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他深知,已经没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了。
      范冰不紧不慢地停下步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匍匐在地的钟晴,轻蔑一笑:“好啊。既然你这么想当人的话,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好了。你刚才在吼什么来着?‘是我’?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只要你说出来,我姑且听一听好了。”
      范冰这话,其实说得极为难听。但钟晴却浑然不觉其真意,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说出来,所有的误会、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怨恨,都能在这一刻云消雾散,与死者归于尘土——
      “……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
      她“是”了半天,又“我”了半天,全程围绕这两个字团团转,无论如何咬牙切齿都未能挤出其他字的音节。她急得泪眼汪汪、焦头烂额,几欲把自己的喉咙挖开,检查一下有没有哪里出了问题。而她越是着急、越是懊恼,范冰就越是畅快,笑声也愈加刺耳。
      “我知道什么是你!”她陡然停止大笑,面目狰狞地说,“是你杀了我的宝贝女儿!是你害得她下落不明死无全尸!我的女儿是被你害死的!我的女儿是被你杀死的!!为什么要杀我的女儿?为什么要杀我的女儿?!你还我的女儿!我要你替我女儿偿命!!”
      这一大段吼下来,不仅耗光了范冰肺里的空气,更冲散了她的全部理智——不,或许这女人身上,压根儿就没有一丝理智尚存。毕竟她时至今日的人生,有一大半活在痛失爱女的阴影之下,那是堪比凌迟的折磨,活生生将她的灵魂千刀万剐、不成人样。见她行将失心疯发作般地扑上去,欧阳尧旭立马从旁一箍,避免她碰触已然化成一具木头人的钟晴——
      钟晴懵了。她有点听不懂范冰的意思。什么叫“我知道是你”?“我”,显然是指范冰自己;而“你”,也毋庸置疑是指钟晴。那么“‘我’知道是‘你’”,具体是知道什么呢?她知道什么是自己呢?钟晴不懂。她真的不懂,也不想懂。然而,范冰却偏要让她懂。
      “你姐姐本来可以做人,是你让她成了畜生!你这个灾祸扫把星!为什么你会被生出来?为什么你还有脸活下来出现在我面前?!?你给我去死!快点给我去死!我要你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范冰一激动,整个人活脱厉鬼一般,一爪子挠破了欧阳尧旭一层皮,逼得他必须使出吃奶的劲才勉强控制住她。他深深地埋着头,哀求似的眉头紧锁,不敢确认是否有人被动静吸引过来——如果有什么方法能尽早结束这场闹剧,他愿意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半晌,钟晴的大脑总算一点一点地从死机状态中恢复过来了。她缓缓抬起头,圆睁的双目泪光闪烁,错愕与震惊占满整张脸庞,导致面色看上去比纸还惨白。然而范冰却还嫌弃她反应太小了似的,继续恶狠狠地道:“没错,我就是故意弄死你姐姐的!怎么样?就算是畜生,也该有点姐妹亲情吧?哈哈哈,哈哈哈!”
      二十七年前,一对犬婴出生了。当时因为各种条件的限制,产下她们的妇人并没有在孕期间得知自己肚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以至于在分娩之后,落得了一个极为冤枉且悲惨的下场。而那对犬婴亦被视为不祥之物,连夜被丢弃了。
      对于四处流浪的那段日子,钟晴满脑子只剩下钟轶离去的背影。因为她的任务,仅是老老实实地蹲在钟轶利用各种废品搭建的小窝里,等待她带着食物归来——一开始,她也有跟着钟轶一起出去觅食,但不知为何,她总会惹得人类怒骂喊打,所以后来,钟轶就让她留下来了。而一旦单独留守的时间变长了,难免会产生一种被抛下了的错觉。尽管钟轶每次都会急匆匆地赶回来,宁愿自己饿着也要让她吃饱,但钟晴还是会忍不住忐忑不安、疑神疑鬼。她并非不信任钟轶,而是不信任自己。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能令人不离不弃的价值。
      那一天,天空始终是灰色的。空气中堆满了沉闷的水汽,不禁教人的心情跟天气一样阴郁。顾及钟晴胆子比较小,钟轶没有外出觅食,而是留在窝里将她抱在怀中,时不时舔舐她的后颈、梳理她的毛发,告诉她自己哪儿也不会去。忽然,伴随着一道震耳欲聋的霹雳,一辆高档的豪车飞驰而过,激起了足有半米之高的水花,不仅将钟轶淋成了落汤鸡,还波及了蜷成一小只的钟晴。下一刻,豪车蓦地刹车,一位打扮得宛若童话中的公主的女孩心急如焚地跑过来,弯腰看了看在冷水的冲刷下瑟瑟发抖的姐妹俩,心疼地怜悯道:“真可怜。”
      彼时的钟晴,其实并不知道“可怜”是什么意思。但莫名其妙的,她从女孩的眼神中感到了一股沟壑般的落差,从而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使钟轶将她搂得更紧了。
      像是侍从的女人忙不迭在女孩之后下车,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这么着急,小心着凉摔倒。但女孩却充耳不闻,丢了伞,轻轻抱起钟轶和钟晴,转头对她说:“它们待在路边太可怜了。我们把它们带回家吧。”
      女仆无奈一叹,相当于默许了。于是女孩把她们带回了家,然后从自己最近学会的文字中,精心挑了三个给她们取名:钟轶,钟晴。
      钟晴外向活泼,又通晓人语,很快就成了女孩收养的流浪动物中,最受喜爱的一个。虽然她仍然像以前一样,把所有好吃和有趣的玩意儿都留给钟请,但每当看见她与女孩一起嬉戏玩耍的场景时,一股强烈背叛感都会从钟晴心底油然而生。她没有气钟轶向人类摇尾乞怜,而是不懂为什么只能是宠物向人类摇尾乞怜。
      兴许是日积月累于心头的疑惑带动了生理上的变化,某天钟晴从睡梦中醒来,竟变成了五六岁女孩的模样。尽管钟轶认为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兆头,且让她尽量待在窝里别出来,但钟晴心里有什么东西,如天地翻转般地被颠覆了。
      ——那是致命的幻想,会招致死亡的奢望。
      到底是纸包不了火,钟晴是异类的事实暴露了。无法容忍家里混进脏物的范冰暗中差了一名下人,叫他趁小姐不在的时候把她们处理了。岂料这名下人中途起了歹心,对钟晴做了绝对不能原谅之事。钟轶为了保护妹妹,与其一番搏斗后负伤倒地。而不堪凌辱的钟晴则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化身成狼人秒杀他的同时,更误伤了前来寻找她们的欧阳夏竹。
      欧阳夏竹丝毫不介意钟晴“升级”成了人。相反,她还认为,如果钟晴原来是人的话,那就应该让她得到人的待遇。只可惜,她在说出“钟晴,我们回家吧”之前,就消失在了河流之中。被这一幕刺激到无以复加的钟轶也在此时,意外变成了人形。
      之后,钟晴虚脱昏迷,与钟轶一起被赶来的人押回欧阳家,于狭小逼仄的黑暗中度过了整整一周。一周后,偌大的欧阳宅邸内,不再见一只动物。
      ——除了她们。
      即使具备了人形,她们也不是人。她们是不是人,不由她们说了算。
      其实钟晴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那时钟轶丢下自己走了的话,她便有可能以人的姿态,被人类收养,进而过上平凡幸福的生活。然而她却留了下来,替自己分担杀死欧阳夏竹的罪责,像卑贱的畜生一样用四肢爬行。毫无疑问,她一直在拖她后腿,让她遭受无妄之灾。但她不懂,范冰如果明知欧阳夏竹是自己杀死的,又为何一定要将她牵连进来?
      刹那间,在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之中,钟晴一边兽化成狼人,一边高举起利爪朝范冰袭去。欧阳尧旭急忙一个转身,试图以自己的后背替母亲承受这次攻击,却不料一记响亮的枪声骤然划破天际,令他顿时心脏漏跳一拍。
      他愣愣地松开范冰,向后一转头,只见钟晴那一身雪白的绒毛上,竟染上了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随即,十几名训练有素的警卫纷纷从周围的丛林后现身,齐刷刷地将漆黑的枪口对准钟晴!
      对于范冰是有备而来这点,钟晴早就察觉到了。只不过方才一时怒火攻心,完全将其抛诸了脑后。她取下钟轶的尸身,一如她生前替她阻挡雨水那般,小心翼翼地把她护在怀里。她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一颗子弹伤害到她。
      狼人的皮毛固然厚如铠甲,却也并非无坚不摧。警卫们所使用的子弹,正是专门针对姐妹俩特制的,可以轻松穿透她们的皮肉,直达要害——范冰让她们活到现在,安的怎么可能是好心?面对接二连三的枪林弹雨,钟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奋力嘶吼,眨眼间就解决了一半敌人。然而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哪怕自身已然体无完肤,怀中的钟轶却始终未沾上半点硝烟与血渍,仿佛所做之梦美妙异常,不忍醒来一般。最终,警卫们消耗完了所有子弹,钟晴亦丧失了维持狼人形态的能力。她缓缓跪下来,轻轻将钟轶放到地上,又血淋淋地倒了下来。她很欣慰。因为自己对钟轶,终于派上了那么一点用场。
      范冰情不自禁地得意一笑,蔑视着钟晴的狼狈模样,头也不回地说:“尧旭。”
      欧阳尧旭霎时心一沉。
      “你答应过妈妈什么?”
      “……”
      “杀了她,替你姐姐报仇。”
      “……”
      “尧旭,你难道又想让妈妈对感到你失望吗?”
      “……不敢。”
      欧阳尧旭说完,慢慢把头转向钟晴。钟晴也眨着被鲜血染红的双目,不避不闪地直视着他。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正眼看他。
      ——也是最后一次。
      欧阳尧旭并没有在她眼中看见他想象中的光芒。她的眼睛是暗淡的,平静的,未掺杂任何感情,好似仅是由于懒得挪动脑袋的位置,而顺势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一样。欧阳尧旭果然想不通,明明自己也是加害者,明明自己才是直接夺走钟轶性命的凶手,可她为何不仅不打算让自己血债血偿,甚至还能以这种眼神看待自己?
      他在钟晴面前站定,默默取出了监护器。他明白,自己一旦按下了那个按钮,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为什么她们必须死?为什么必须要替姐姐报仇?为什么……偏是我?
      他一咬牙,心一横,压下了大拇指。可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狂风倏地呼啸而至,卷得周围树木无不剧烈摇摆、“沙沙”颤动。飞沙走石之中,欧阳尧旭扛不住风势之大,禁不住后退了几步。而当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清前方的景象时,却霎时愣住了。
      只见甯安正横眉怒目地拦在遍体鳞伤的钟晴身前,紧紧逼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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