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尘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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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木罕双目微阖，一如往常，不紧不慢地拔出刺入萨娜体内的带血短刀：“谁都别想把娘娘带走。”
“萨娜！”霜晴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伤心之余，又愤愤转向娜木罕，怒斥道：“看不出来，最为胆怯内敛的你竟然是隐藏的内奸！”
“内奸算不上，奴婢只是不愿失去大好前途，还请公主见谅。”
听了娜木罕语气稀松平常的解释，霜晴愈发恼怒：“府里婢女唯有你性情恬淡不争不抢，不想你也有如此野心，不惜害她人性命！”
在她一贯的印象中，娜木罕安静低调又为人和善，不同于大部分草原人热情开朗的性格，也不喜欢同别的侍女争权夺利。
当初沈筠溪就是见一众黢黑丫头里只有她白净秀气，说话做事又透着一股踏实稳当的气质，才挑了她做贴身侍女。
哪知人不可貌相，一向最为放心的人却在这关键时刻反咬一口。
“正是在府中受了多年苦楚，娜木罕才不肯放过这唯一改写命运的机会。”娜木罕一改往日的谦卑恭顺，坚定道，“娘娘是一定要嫁到宫里去的。”
交谈间，乌希哈带领门外的士兵赶来。
“福晋！”
娜木罕像见到了救星一样，立马换了副嘴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幸亏您来的及时。公主她执意带走娘娘，萨娜姐姐和我在此阻拦，却被公主重伤。若您晚来一步，只怕……”
“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我们的扶光公主，北海帝国的叛徒！”乌希哈扶额皱起眉头，佯装痛心疾首的样子，随后大义凛然道，“只当是我管教无方，今日便亲手斩了这个孽障，也算将功赎罪了！”
雪灵女王的力量剩余不多，若是再这样战下去，怕是会灵力枯竭。
霜晴不愿恋战，可眼看乌希哈抽出随身的长刀向她奔来，也来不及细想，再次凝神将灵力汇聚。
窗外零星小雪飞来，围绕在乌希哈左右，为其着上一层薄薄的冰衣，却随着咔嚓咔嚓的脆响，碎裂成一地冰晶。
“失败了？”霜晴脑内一片空白，一时慌了神，以至于无法尽数发挥灵力。
那些脆弱的冰雪再无法阻拦乌希哈的步伐，无一不若先前那般，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碎裂消融。
无情的刀刃悬在霜晴的头顶，如雷雨时分的闪电，伴随着“轰隆”一声惊雷，直直朝她劈了下去。
霜晴来不及躲闪，顺从本能的牵引蹲了下去，惊恐地闭上眼睛。然而，预期的疼痛并没有降临。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尝试着将眼睛睁开。
透过散落的冰雪碎片，只见一抹惊艳的大红映入眼帘，如荒原夜色中唯一的火光，艳得直击心灵。
大红嫁衣下，冯霜涵不知何时挡在了她的身前，用一把短小的匕首死死抵住乌希哈的长刀。
“姐姐？”霜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回头一看，上锁的房门整个塌了下来，聘礼玉白菜的碎片散落一地，娜木罕乌青的尸体也直挺挺倒在一旁。
“我知道，你来接我了。”冯霜涵回眸一笑，“你刚刚在外面的表现，我全都看到了。”
红妆之下，她冷棕色的眼瞳不再像往常那般黯淡无光，而是霜晴从未见过的璀璨夺目，如天外瑶光闪烁其中。
“我的伊花，终于长大了。”
霜晴游走在喜极而泣的边缘，没再将抬起在半空的手缩回，而是径直伸向她，点头道：“一起逃走吧。”
“你们两个……岂有此理！”乌希哈勃然大怒，额头上的青筋好像一条条愤怒欲出击的毒蛇，“我的玉白菜！我多年的心血啊！”
她后退一步，喝然令下：“给我上啊，抓住她们！她们是一对不正当关系！是被魔鬼附了身！”
“喝——呀——”再一次得到授意，身后的士兵一片沸腾，纷纷抄起家伙向她们冲过去。
霜晴不难理解他们的愤怒。在他们眼里，女人从来都只是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供他们挑挑拣拣的白菜。尤其未婚的纯洁少女，就是晶莹剔透冰清玉洁的玉白菜，最具价值性。
现如今白菜和白菜成精跑了，不给吃了，丧失对白菜控制权的猪当然就怒了。
“哼，不自量力。”
冯霜涵冷哼一声，纵身一跃，踏过一个个士兵的肩膀，一招擒住后方的乌希哈。
“都给我住手，放下武器，不然你们福晋就没命了。”她冷冷命令道。
士兵们闻声停下手上的动作，纷纷回头看去。那把剧毒的匕首已经架在乌希哈的脖子上，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控制的乌希哈气得咬牙切齿。
“听她的。”乌希哈从牙缝里挤这几个字。
士兵们一个个不情不愿地把弓箭和大刀扔在地上。
冯霜涵满意地点点头：“很好，都退下。”
那些士兵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退下！”乌希哈见状重复道。
“是……”士兵们这才骂骂咧咧地退出驿站之外。
霜晴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不愧是她的涵姐姐，再繁复的衣服都影响不到她拔刀的速度。
“姑姑……”她上前一步，凝眉冷眼质问道：“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可不要怪姑姑，这次是你有错在先……”
“人都走了，别装了！”她怒吼着打断乌希哈假惺惺的嘴脸，由于情绪波动，甚至有些破音。
“为什么设计皇舅？为什么利用涵姐姐？为什么联合西西亚背叛北海？你堂堂宗室福晋，拥有的还不够多吗？为什么非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啊！”
“呵……哈哈哈……”乌希哈轻蔑地一声冷哼，随后狂笑不止。
“我拥有？我究竟拥有什么了？”
她的表情非常平静，气势上却好似一头落入陷阱的暴怒猛兽。
“权力？我无权调动被召入宫的名医为我的女儿治病，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地位？无论出嫁前后，我都不过是一个附属品，由生我的男人转赠给娶我的男人。财富？呵，为人妻女，本就是那些男人眼中的财富，即便把再多金银珠宝塞到我手里，我也不会觉得它们真正属于我。”乌希哈声音哽咽了一下，突然低吼道，“只有梅卿是除额尼外唯一对我好的人，可是她死了，她被你那愚蠢的阿玛一封情书害死了！”
“不许你这样说我阿玛！”霜晴愤然道。
“你不是想听我的故事吗？”乌希哈对她一个冷笑，“我现在讲给你听。”
“……”
“我是外室所出，自小跟着额尼流落在外，过着最底层穷人的生活。直到额尼病逝，我那负心的阿玛才肯接我入王府，却对我不管不顾。”
“明明我额尼是阿玛的第一个女人，只因她出身寒门，阿玛无情将我们母女抛弃，转头就娶了出身高贵的诺敏。那诺敏可不是好惹的，她是西部贵族之女，眼里揉不得半分沙子。知道我的存在之后，诺敏格外生气，克扣我的衣食，变着法子折磨我，让我堂堂长女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像个外人一样巴巴看着他们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虽和他们一样同以月亮河为姓，可我的存在就像我的名字乌希哈一样，只是点缀在月亮旁边那毫不起眼的微小尘星，可以被随意忽略隐去。”
“我恨诺敏，也恨她的一儿一女，这三个强盗夺走了本属于我们母女的一切！于是我设计弄死了诺敏，没想到她尸骨未寒，我阿玛又从外带来一个东灵女孩当作续弦养在身边。那一刻，我甚至有点同情诺敏，她和我额尼其实也没什么区别，都是男人的玩物，腻了，死了，不中用了，随时都会被男人抛弃，被下一个同样可悲的玩物所替换。”
“我阿玛带来的那个东灵女孩叫做赵梅卿，和我差不多的年岁。我不喜欢诺敏的女儿，也不喜欢诺敏的儿子，他们兄妹俩同样不喜欢我。那时全家上下能同我说话的只有梅卿一个人，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孤独，我们都是不属于那个家的。她跑不了，而我，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跑。我们只能相依为命互诉内心孤苦。”
“可是我那该死的弟弟，你的蠢阿玛，他明知道梅卿在这个家里的身份，还要大张旗鼓地写情书给她，闹得府中人人皆知。在那之后，她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乌希哈眼眶红得快要淌出血来。
霜晴见惯了姑姑庄重和蔼的样子，也见过姑姑在她闯祸时偶有的疾言厉色，唯独没有见过姑姑伤心难过红了眼眶的样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你觉得是我阿玛害的她？”她试探地问道。
“难道不是吗？”乌希哈面目狰狞扭曲，“不是他又会是谁啊？明明梅卿对他无意，他却生怕有人不知道他那能害死人的情意，生怕有人不知道他惦记他阿玛的女人！”
说到这里，她眼神阴鸷，薄唇轻扯，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所以在我的设计下，先杀了我阿玛那该死的老头子，让我的蠢弟弟继位新首领，再设计他去西西亚进行一场注定无法回国的交流。”
“什么？”霜晴一惊，“原来，我阿玛是你暗中害死的？”
“呵呵，正是。”乌希哈一笑，随后咆哮着，“他必须给我的梅卿偿命！还有你，凭什么我的女儿没有了，他的女儿活得好好的，你也要给我的霜华去陪葬！”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丝丝拉拉的声响，不知究竟是哭是笑，或者说，她是在边哭边笑。
冯霜涵仅仅攥着手中匕首，她们谁也不敢动她，也不敢说话，只默默看着她发疯发狂。
待到平静下来，乌希哈毫不讳言道：“该死的都已经死得差不多，只剩下你和那昏庸的狗皇帝。等我杀了你们，登上皇位，就是北海史上第一位女皇，属于我乌希哈的时代从此到来！”
说罢，她仰天大笑，恐怖的笑声惊起窗外栖息的飞鸟，唤起冯霜涵记忆深处那段最煎熬的日子。
初入王府，她还没有府中的桌子高，眼前这女人便笑着将一柄小刀递到她的手中，要她杀死犯错的东灵奴隶，以表忠孝。
那些所谓奴隶都是和她年岁相当或略长几岁的孩童，他们一个个神色惶恐地看着她，其中几人拼命拉扯她的衣服，好像迫切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可是他们都没有舌头，只能大张着嘴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她害怕极了，只觉得头痛欲裂，无助地躲到乌希哈身后，却被乌希哈强硬地拉到他们面前。
她的小手被乌希哈的大手牢牢控制着，只能眼睁睁看着乌希哈手把手教她如何一击毙命。看着温热的鲜血浸满了她的双手，又随着眼前一条条生命的消逝而冷掉，空气中刺鼻的气息催得她心脏一阵刺痛，不知不觉间，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乌希哈见状猛地一脚将她踹飞出去，她摔倒在血泊里不解地看着养母，乌希哈却居高临下地告诉她，如果面对敌人于心不忍，那么下一个躺在那里的只会是她自己。
她并没有觉得那些手无寸铁的小奴隶是敌人，他们看上去并不会伤害她，只是那一双双临死前惶恐又绝望的眼睛让她格外害怕，仿佛无声而激烈地质问着她，问她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至于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她的养母告诉她，这是忠孝的表现，是她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再长大一些，乌希哈对她进行严苛的战斗训练，任凭她娇嫩的肌肤被机关暗器划得鲜血淋漓，任凭她在刀光剑影中经历九死一生的考验。几次重伤险些撒手人寰，她得到的也仅有一个失望的眼神，和一句“你可以做得更好”。
流血和疼痛、顺从和杀戮，这些与忠孝捆绑在一起，贯穿了她成长的始终。她知道自己只是乌希哈为达成目的而刻意培养的月影，乌希哈不但是自己的主人，更是抚养自己长大的养母。
在忠孝之道面前，她忤逆不得，只能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月影来回报乌希哈养育之恩。
直到遇到霜晴，她恣意妄为，张扬明媚，处处彰显着鲜活的生命力，整个府中好像只有她是真正活着的女子。
“忠与孝这两个词，我只在课本上见过，额尼从不对我强调。”当谈论起幼时所学，霜晴是这样回答的，“我就知道额尼和阿玛很爱我，我也同样爱着他们，这就够了。”
“爱？”冯霜涵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那是什么？”
她已经不记得霜晴是如何为她解释的，只记得冯家夫人一次次用那双充满哀思又温柔克制的眼睛看向她时，她终于有点明白那是种什么感受。
她终于明白了，当年那些小奴隶为什么没有舌头，为什么乌希哈非要她杀他们不可，他们又为何对她展露出那样的眼神……
原来乌希哈于她从来没有什么养育之恩，有的只有私心，只有利用，只有十六年前雪城冯家的满门鲜血。
她们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灭门之仇。
“别笑了。”冯霜涵双目含恨，“我的记忆，其实早已恢复！”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尘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