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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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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名为平经基朝臣的宅邸遇到晴明,是立春前一日的事情。
“博雅大人。”碰上有外人在的场合,晴明总是这样称呼源博雅。
正四位阴阳寮奉职与正三位的尊贵殿上人,就是这样。
但私底下,晴明还是称呼用“博雅啊”,这样闲散的语气称呼。
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谓非同寻常,十分亲密。
“晴明大人,您也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吗?”
“唔,算是吧。”一如往常地穿着白色狩衣,带着乌帽子。晴明白皙的脸上吊起的红唇,宛如含有甘甜之蜜。虽本人不曾提及,可京内所发生的种种怪异之事,却宛如能让此飨足的佳肴一般。
事情是这样的。
平经基朝臣的府邸内,这两天开始闹鬼。
一开始只是将脏东西抛洒在外廊上,使人无法轻易通过。
开膛剖肚的青蛙啊,蛇之类的,看着觉得十分恶心,但也没有过多在意,以为不过是座敷童子的恶作剧罢了。
从相熟的阴阳师那里求来了符咒,悬挂在各处,可情况却并没有得到缓解。
反而愈演愈烈起来。
庭院之中的花木,与一夜之中凋谢;
池塘也从清澈变得混浊,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发出令人作呕的,硫磺一般的气味。
虽然加以重视,也请各名门寺院的僧侣前来祷祝加持,但却没有什么效果。
发展到后来,就连行走在走廊上的侍女,也会被无缘无故地扯入空置许久的房子里,开合自如的房门却在那之后无法开启。
等到第二天众人发现的时候,却发现女侍被牢牢地定在墙壁上,头颅啊四肢啊躯干啊,都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刺穿。
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无法忍受的腐臭气味与腥红之血。
而大臣本人,也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病倒了。
“所以就过来看看。”晴明这么说着,也不是特别在意的样子。
“哎,晴明你虽然这么说了,可是内心已经有了什么办法?”博雅今天穿了正式的武将装束,登着鹿皮靴子,腰挎朱鞘长刀,实在是久违了的,英姿飒爽的姿态。
“嗯,或许吧,可在完全搞明白之前……抱歉了博雅,无法告诉你更多。”
“好啦好啦,我能够明白。不过晴明啊,你这吞吞吐吐的毛病什么时候改一下,那就更好了。”
“博雅你这么说,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哎,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博雅,这直爽的汉子,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并没有的事情,只是觉得有些不安罢了。”
“因为如果是博雅的话,无论我说或者不说,你都不会介意。”晴明手中握着蝙蝠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木条地板。
“明天就是立春了呢。”他似乎不经意地,这般嘟囔道。
【二】
吩咐从人去准备的东西,此刻已经摆放在面前。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是将事前准备好的符纸烧灰,并与盐充分地混合在一起。
当被询问需要多少的时候,“越多越好”,晴明是这样回答的。
“博雅啊,能够麻烦你一件事吗?”
“请说。”
“请将这个东西,洒在朝臣屋子周围,可以吗?”
“当然没有问题,只是随意地去做,就可以吗?”
“啊,那样就可以了。屋子外面,包括庭院,都不要遗漏。”
“好的。”博雅说着起身,接过那放着盐与灰的钵。
而晴明则继续留在屋内,准备其他东西。
自怀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削成人型的木片,用笔在上面写好平经基的名字,并将屋子主人的头发缠绕在上面,打了一个结。
随即双手合握,食指抵着红唇,流水一般的符咒自口中倾泻而出,珠玉一般地若有生命。
虽然没有支撑,但木片就这么不合常理地悬浮在半空中,并且渐渐发生变化。
就人所能观察到的角度,它伴随着祷祝之声颤抖,逐渐幻化成为卧病在床的平经基的样子。
一模一样。
如果此刻有认识的人闯入,一定会害怕得叫出声。
“啊,不是朝臣本人吗?!”
因为久病而虚弱的样子,也没有分毫改变。
晴明则一如既往的,含笑注视这一切。
“走吧。”他对变成平经基的式神说,“跑起来吧。”
此刻,则挤满了宅院中的下人。
这也是晴明之前就要求的。
所以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还是照做了。
侍奉朝臣的从人也好,照料马匹,负责打扫的贱者也好,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
都在讨论闹鬼的事情,面色激动而不安。
仿佛都畏惧这无形之物一般。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屋子里窜了出来。
是晴明所在的房间。
身形看上去很像平经基,但又无法确定。
穿着白衣,赤足。头上则带着铁圈,脸上涂满朱砂。
那披散着头发发狂的样子,宛如当年一心一意想要成为鬼的满月姬。
“晴明!”博雅有些着急地冲了上去,却发现呼唤之人正撩开竹帘,从屋子中走了出来。
而满院的下人,则轰然一声地炸开,纷纷追逐着那鬼物。
“不用担心,博雅,事情已经解决了。”晴明这样安抚道。
“方才冲出去,让众人追逐的,难道是平经基大人?”
“可以这样认为,或者说,就是要让那东西这样认为,事情才可以解决。”
“晴明,我越来越不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不是很难理解……”阴阳师白皙的脸孔上,那笑意正在加深,仿佛又遇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三】
“是式鬼啊,博雅。”
天已暮色的时候,位于土御门路上的安倍宅邸内,两位挚友正悠闲地喝着酒。
看来事情已经解决。
但白日里在朝臣家中所发生的一幕,至今记忆犹新。
“再过几个时辰,便是立春之日了。”晴明手中握着酒杯,里面还有半杯清澈的酒。
身子倚靠着廊柱,十分悠闲而散漫。
“被这样一提醒,的确是这样没错。”
“想必无论是宫中,还是其他人家,都会举行撒豆仪式吧。”
所谓撒豆仪式,其实阴阳道里一种传统的驱邪祈福的仪式。
将小豆装在洁净的木匣子里,一般都是由年幼的童子捧着,四处挥洒,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鬼出去,福请进。”
便是这样,小豆也和盐巴一样,被赋予祛邪的用途。
“但是博雅,一开始的时候,却并不是这样的。”
撒豆仪式的前身,是被称为“追傩”的仪式,沿袭了很长一段时间。
所谓的“傩”,意为驱除疫鬼的仪式,傩神,也便是传说之中驱除瘟疫的神灵。
举行追傩仪式的时候,会挑选一位身体虚弱之人,扮演成“鬼”的角色。
随后,无论是什么人都能向着扮成鬼的人,丢掷石块,以驱赶世上的灾难与不满。
“一年之中积郁的不满,对于这人世无常的苦闷啦,对贫困的憎恶啦,都可以借此得到发泄。”
“但是这样做的话,那个扮演成鬼的人,不是太可怜了吗?”博雅的酒杯也已经空了,他为自己倒上。
“博雅,这的确是像你所说的话呢。”
“对于那些弱者而言,他们背负着众生所做的惨无人道之事,却也因此堕落,变成了真正的鬼。”
所谓的,追傩之鬼。
“这样一来,朝臣家所发生的事情就很好解释了。”
“什么?”
“平经基大人他,一定的罪过什么人吧。”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恰当,可的确让其他人变得走投无路,成为了弱者。
以一己之力,是无法对有权有势的内大臣进行报复的,故而落下诅咒,甘愿成为追傩之鬼。
将自己的生命,藉由诅咒转变成为了鬼……
那些发生在朝臣家的奇怪之事,也可当做是鬼物积聚力量的同时,另一种试探。
请变成虚弱之人,与我承受一样的痛苦吧,平经基大人。
内心充满愤怒的呐喊之声,或许就是这样的。
“如果讲鬼物困在府邸中强行消灭的话,或许会招致更严重的后果。所以我才用木片作为那平经基大人的替身,将其引了出去。”
“而那些盐灰呢?”
“那是用做结界,以免那个东西闻到真正的平经基大人的气味啊。”
“原来如此。晴明,那东西应该已经被消灭了吧。”
“嗯,应该是这样的。”一旦看见平经基变得和自己一样,失去了执念,也就无法再长存。
“可不知为何,我还是觉得好可怜啊。”博雅这般感叹道,“所谓的弱者也好,追傩之鬼也好,难道不是世人定义的嘛?那些害怕啊,憎恶什么的,总觉得比鬼更可怕啊。”
“博雅,了不起啊,你方才所说的,就是咒的本源了。”晴明忍不住赞叹道。
“哎,什么?”本人却不是很明白。
“就是鬼啊,人心什么的,博雅,虽然你总是显得不了解咒,可总能轻而易举地道破其本质呢。”
“即使被你这么说,却没有什么被称赞的喜悦呢。”
“可我的确是在称赞你。”
“好吧,到此为止,晴明,我有预感,一旦你和我说些咒啊什么的,我能够搞明白的事情,又会变得不清楚了。”
“这样啊……”晴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可惜,却不曾说下去。
“那好吧,我们还是痛痛快快地喝酒。”
……
【四】
立春过后几日,有山民在京郊山中发现了一具女尸。从衣服的纹样,判断出是朝臣平经基家失踪的某位女侍。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面部也凹陷下去,无法判断是遭受野兽攻击或是被强盗杀害。
只是又一桩很奇怪的事情,那女子染黑的牙齿间紧紧地咬住一块人形的木片。当人们想要将它取出的时候,骷髅的嘴却突然蠕动起来,将那木片撕咬得粉碎,而唇边却含着一缕淡淡的笑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