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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重振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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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骨玉和妙喜的葬仪,由于情势紧迫,所以一切从简。
为了避免伤者走动引起混乱,妙怒下了指令,不让大家前去冢前凭吊,但是子弟们都偷偷地跑到所立的碑前。一跪地、二叩头。
尤其是叶献泽。他跪了很久、很久。
他故意挑子弟成群的队伍末尾去的,这样吊唁的时候可以避开人流。他可以一个人在冢前呆到子夜。
适时百花幽谷内露重风寒,叶献泽忙碌过后,身上的衣服带着湿气,根本无暇无心去换。也任由着露落肩、风袭人,一点点寒意从胸襟沉到脚底。
自打从战场回来之后,叶献泽的状态就不对劲。
而这一点,在子弟和师父们的路过关切中,叶献泽终于自我意识到了。
是源源不断的哀伤,从胸腔涌出,逐渐向四肢蔓延开来。明明有真气在身,却没办法认真地使出劲力。倘若此刻有失心人从叶献泽背后突袭,恐怕一时之间,他也是无法还击的命运罢?
啼鸟也不眠,三两下蹦蹦走走,跃动到叶献泽跪地的腿边。嘴喙衔起叶献泽的青裳衣摆,勾勾扯扯,似乎在拉着人、催促他别再跪了。
叶献泽起身的时候,也轻柔倍至。抄手捧起那不认生的鸟儿,举高过于头顶放飞。叶献泽于辉夜当中凝视飞鸟远走,像是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寄托生人予死人的追思。
需要用手臂在石壁上做扶撑,叶献泽才能一步一步走下阶梯。
又摇头回拒一路师兄师姐的问询,叶献泽终于自己一个人,走回到那条归临独音亭的孤径。卸下强撑清明的伪装,他走得极为缓慢,寻常一个纵步、半招身法的事,今天却像花去了无数个朝朝暮暮那样久。
叶献泽终于到了屋房,反常地粗鲁推门,跌进屋内之后狼狈起身,用身子向后靠,才复将门扉关上。只是这么些动作,就让他气喘吁吁,心率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七窍迸血似的。
立柜的门不知道什么缘故,是敞开着的,还是莫与笙所属的那一侧。
自打莫与笙收拾自己的物什走了之后,那一侧的立柜门就再也没有锁紧。日子长了,叶献泽也把那琴抛在了脑后,可这正当下——
“百光陆离”的荧光流转,在诱惑着注视的人,将它从幽闭的角落里取出。
鬼使神差,叶献泽还真就挪身前近。
叶献泽着了凉气,十指冻冷。可没想到的是,“百光陆离”的琴身似乎因为长时间呆在柜内,竟然要比叶献泽的手还要冰寒。刺得叶献泽手指连心生痛,但他不多理会,抱出琴来,就搁在屋中央的案几之上。
以往旧的时候,是给莫与笙弹琴,今个儿确是要叶献泽自己给自己演《七情曲》了。
如若满腔的悲伤不能够找到出口宣泄,即使叶献泽的脾性再沉着冷静,也终究是会禁不住、垮掉的。
弦动音响,独音亭内外被“百光陆离”泛起的隐浪暗波笼罩。
叶献泽今夜弹得并不很好,与他一直以来的音律造诣很不相称,可能是七情交织乱了心绪的缘故。
第一遍上手奏完,竟像初练的新手一样,对着琴生疏陌生。
莫名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丝不甘心,叶献泽偏偏想要熬夜将这首曲子折腾练好。蹲身看看床底,又挣扎起身,打开两侧的立柜翻找查看。
终于,模糊的记忆没有欺骗他,他在案几的下方,找到了厚厚一叠手书的曲谱。
字体稚嫩却难得工整,出自莫与笙的手笔。
叶献泽一张张在灯下翻阅,终于找到了璇女派最低阶的那张,也就是《七情曲》那张谱子。
纸张微微有些泛黄了,页角和边沿处还略略卷起。叶献泽把它平摊在“百光陆离”琴前,动作就像第一次接触这首曲子一样,一个音式接着一个音式地拨弹,节奏虽慢,但是总算不出错误了。
奇妙的是,纵使磕磕绊绊如斯,《七情曲》伴着“百光陆离”,还是发挥出了它应有的功效。叶献泽胸内翻涌的悲戚,在一遍又一遍的演舞之下,终于有了平复的意思。
要振作。
百花谷的鹿裳使可不能折在战场之后的悲恸上。
于是《七情曲》越练越激昂,他幻见向往的江河湖海,幻见战场子弟重新奋起……硬生生把胸怀中的低沉,提气化作了源源不断的冲劲。
此时此刻,宛轻思正站在独音亭院中。
就听着《七情曲》里的义愤,莽莽闯入耳中,宛轻思本来的忧虑竟也消弭去大半。在门沿处正准备敲门的手,在犹豫许久之后,还是选择了落下。
直到叶献泽的曲子,已经顺畅无比、再无错处之后,宛轻思才抬步,离开了这厢庭院。
无独有偶。
竹林里堪堪能站的下人的位置,叶吟也在默默静听,目光视线粘着宛轻思走动而挪移。唇齿翕动,想上前去拦住宛轻思,解释白日里发生的争执,但是介怀于在独音亭内,怕引叶献泽出户、动静再闹大,叶吟只能克制地呆在竹间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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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一夜未眠。
只到了几近日出东升的时候,叶献泽才趴匐在案几上,短暂地眯了会眼睛,休息了一阵子。
待战时期已然不是寻常日子,没有子弟得闲,能够守夜打更。
叶献泽是自个儿觉察到日光渗入屋内,才从案几上匆忙又起身的。顾不得连夜不眠的疲劳,整装净面,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匆匆赶到病坊。
“怎么不见喜……妙手师父们坐镇病坊?”叶献泽止住一个端着血水盆子,正准备去换新的子弟,开口询问。
“噢!是叶掌匣叫他们齐齐去了议事厅,说是有急事要商议。”子弟交代完了前因,端着盆子又走。
这很奇怪。
按常理来说,叶献泽如今已经是鹿裳使,谷内议事也应当要捎上他才对。可是,叶吟却没有叫他。
“忍冬师姐,地丁师兄。你们二位,暂时照看一下病坊,统领朱匣、玉匣子弟莫乱了阵脚,我去趟议事厅就回来。”叶献泽走到正忙碌着的那两人身侧,半吩咐半请托。说完,不等回音,转身径直去了议事厅。
留得忍冬和地丁欲语又停,面面相觑。
议事厅的门几乎是叶献泽敲的第一时间,就被打开了。
是离得最近的宛轻思来开的门,见到叶献泽来,并不惊讶。可是反观正座前的叶吟,却不同,神色忽闪瞅见叶献泽来至,又忙看宛轻思的有何转变?
宛轻思丝毫不见波澜,可能还在生着叶吟的气。
“既然献泽也起身来了,不如就在一块把要紧事谈了吧。你来得早,我们也刚聚着,话头还没开始呢!”妙哀对着叶献泽说道,像是有意帮叶献泽振奋,今日声腔并没有特别凄然。
“好。”叶献泽跨步进门,不愿意错过议事的机会。哪怕,是叶吟没有叫他的前提之下。
“咳咳,”叶吟当着妙怒妙哀的面,只谈正事,“辛谷主和妙喜虽然走了,但是谷内的事务却不能就此停下。昨日我与……妙平一同探察回来,发现了距离百花谷五十里的地方,还有一村落,聚集着退变了的失心人。说不定,这群失心人随时随地都可能袭上百花谷。”
妙哀听了叶吟的陈述,补话:“糟糕透顶。子弟的死伤已经蔓延扩大,到昨日一战为止,朱匣玉匣就折了将近二十余精锐,伤者更是不计其数。照这么下去,迟早,金匣花匣子弟也要被拉上战场了。”
金匣花匣向来负责的都是后勤补给,从没出现过需要主动配置战场上的情形。
叶献泽想到了李芷芸和小乙。李芷芸不在,尚且搁置一边。昨日瞧小乙的言辞,似乎已经做好了拼搏一场的准备。
“除了逝去的子弟,其余的伤势如何?朱匣和玉匣,还能坚持多久?”叶吟问的是宛轻思,想让妻子好歹对着自己开开口。
妙怒不知晓其中关系,接道:“也不理想。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挂了伤,轻伤的尽可能都处理包扎了。但是,重伤的卧床躺着,有消极恶化的趋势。”
“实在不行,只能让金匣花匣……”
“我不同意!”叶献泽打断了叶吟原本打算出口的话。
一众人都看向他。
叶献泽与昨日不同了,言辞肯定、听不出萎靡:“我不同意让金匣花匣子弟上战场!”
叶吟没有好的办法:“那你说说,还有什么主意?”
可听到叶吟的质疑之后,叶献泽复又犹豫沉思。
宛轻思这才袒护叶献泽,与叶吟抬杠:“也不知道是谁,几个月之前就挥着打着旗鼓,说去找其余的掌匣人、鹿裳使回来,结果这要紧关头了,也不知道某人的讯传到了没有?”
叶吟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却反驳不出一句话。
叶献泽不愿意见到议事厅内再起争执,连忙把心下的想法说出:“我想着,不如我们都暂时撤离白鹿泽,子弟们都向桂州的方向迁移躲避?”
“迁移?躲避?”饶是宛轻思,也不禁讶异,出声反问。
这不是退堂鼓嘛?
这个建议一旦成真,将是百花谷前所未有的抉择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