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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二十

      胭脂见蕴蔷中午还没回来,便到秀贞这边来打听,彩屏一见是她,笑吟吟地从屋子里跑出来道:“你着什么急啊,在这里吃饭呢,难道还丢了不成?”胭脂笑道:“我还以为要一起去太太那边吃呢,所以赶来迎她,今天怎么不过去了?”彩屏笑道:“有客人呗。”胭脂奇道:“什么客人,跟我们小姐有关系么?”彩屏又笑了笑,却不回答,只道:“你还是玩你自己的去吧,怕是要吃了晚饭才能回去呢。”
      胭脂虽觉得她笑得暧昧,却也知问不出什么,便往回走,在院里遇见眠云,被她拉住说了半天话,回到屋里做了半个钟头的针线,接着到迎春那里借花样,中途又看了会儿早燕她们踢毽子,回去的时候也差不多四点钟了。
      进了卧室,见蕴蔷已回来了,侧身躺在床上,一条绿色湖绉旧被翻卷在脚下,胭脂走过来道:“怎么这就躺下了,要睡也得盖上点被啊,睡着了容易冷。”伸手扯被要替她盖,这一弯腰,却听见隐隐哽咽之声,胭脂轻声唤了声二小姐,蕴蔷只伏着不动,肩头一耸一耸的。
      胭脂心道,莫不是在大少爷那里受了委屈了,又不敢问,又不敢不问,心里一急,也哭了起来,蕴蔷听到哭声,便翻坐起来,一边拿手绢擤鼻子,一边问:“你哭什么?”
      胭脂道:“我也不知道,我看着你哭,我也想哭了。”蕴蔷噗哧一笑,“我哭什么,我是喝了点酒,胸口有些难受罢了。”胭脂道:“那要不要吃点什么药?”蕴蔷道:“不用,睡一觉就好了。你去倒水给我洗把脸。”胭脂倒来水来,蕴蔷洗完,胭脂就着残水也洗了。
      蕴蔷看着她洗脸,怔怔问道:“你怎么不换了水再洗,洗剩的水不脏么?”胭脂笑道:“哪有什么脏的。”蕴蔷轻轻叹了口气,侧过头去。胭脂瞧着她微微皱眉的样子,但觉得这位小姐说不出的让人怜惜,柔声道:“你身子不舒服,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吃饭时我再叫你。”
      胭脂服待蕴蔷躺下,盖上被子,带好了卧室的门,一眼瞥见樱桃在窗外探头,走出来低声喝道:“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樱桃笑问:“回来了吗?”胭脂道:“回来了,才睡下。你疯哪去了?”樱桃把她拉到园中石凳上坐下,笑道:“你知不知道大少爷请的是什么人?”胭脂道:“左不过是他的朋友。”樱桃道:“却又来,他的朋友,请二小姐过去做什么?”
      胭脂听这话中有因,不禁望定她,樱桃轻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大少爷有求于人,可是人家凭什么给他面子呢。”胭脂吃了一惊,“这,这成什么了,怪不得--”樱桃问道:“怪不得什么?”胭脂本想说怪不得她刚才掉眼泪,但她也明白蕴蔷既然极口否认,心里定是不愿旁人知道,因此樱桃问起,便道:“我说怪不得这两天不停地送东西过来。”
      樱桃叹道:“谁说不是,可见人心都是势利的,从前谁记得这里呢。你就等着罢,如果这桩婚事成了,一出出还有的瞧呢。”胭脂叹道:“可怜二小姐。”樱桃笑道:“她有什么可怜,你当她心里不乐意吗?”胭脂忍不住反驳道:“你又怎么知道她心里乐意?”樱桃笑道:“我怎么知道,只不过人同此心罢了,我才去偷偷去瞧了一眼,是一位很体面的先生,也算配得过了,这样的还不成,可想怎样呢?只要嫁得好就是了,你管是怎么来的,旁人又图了多少好处呢。”
      胭脂一指戳倒樱桃额上,笑骂:“你这个小妮子,越说越不要脸了。”樱桃闪了一下,笑道,“你少跟我来这个,她嫁得好,咱们两个以后的日子也好过。”胭脂道:“你说的是有理,不过我总觉得未必成。”樱桃道:“难道说这里面有什么花头?”胭脂摇头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真的好,也不成。”樱桃道:“这我就不懂了,你倒说说看。”胭脂了嗐一声笑道:“又轮不到你我做主,跟着瞎操什么心啊。咱们还是快回去吧,别等她醒了找不着人。”
      两人回到房中,服侍蕴蔷吃过晚饭,早早睡下,第二天上午九点才过,彩屏又来了,蕴蔷笑道:“我正找算叫樱桃把花瓶给你们送过去呢,你倒先来了。”彩屏陪笑道:“二小姐说笑话了,我们就是再小气,还能巴巴地上门讨瓶子么,是我们少奶奶请您过去说话。”
      胭脂转头去瞧着蕴蔷的神情,却见她一丝愠色也无,温言向彩屏道:“好啊,我正闷着呢。对了,那位吴先生,今天可还来吗?”彩屏见她明知故问,便不敢乱答,只道:“我也不太清楚。”蕴蔷道:“你先回去吧,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彩屏应声去了,蕴蔷只望着镜子发呆,半晌不动。胭脂试探着问:“小姐,要换哪一件?”蕴蔷回过身来,眼光顺着衣架子扫了一遍,摇了摇头,“不换了。”站起来,取了件米白色小坎肩套在身上,对着镜着理了理鬓发,转身出门去了。
      这一天,蕴蔷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回来,绣屏提了盏白纱灯跟在后面,见胭脂迎了上去,便道:“二小姐,那我走了。”胭脂道:“进来坐坐吧。”绣屏摇头,“不了,太晚了。”蕴蔷进了屋子,将身子委在床头,仿佛十分疲累的样子,脱了坎肩,取出一叠钞票放在梳妆台前,胭脂笑问:“怎么这么多钱。”蕴蔷道:“刚才在那边打了几圈赢的,你们俩个分了吧。”胭脂本以为她不高兴去那边的,这时见她脸上红馥馥的,眉目弯弯,竟是很快活的样子,心中不免奇怪。
      樱桃一听分钱,几步抢过来,笑道:“真的,太好了。”拿起票子便点起来,胭脂拍了一下她的手道:“我们一人抽一张也就是了,哪里要的得了这么多。”蕴蔷微微一笑,“你不要替我省,这也不是我的钱。”樱桃笑道:“谢谢小姐。”自己点了一半揣起来,笑吟吟打水去了。蕴蔷拉住胭脂的手,将剩下的塞在她的手里,道:“拿着吧,明天还有呢。”说着低低地笑起来,胭脂被她笑得心头一麻。
      果然一连几天,秀贞那边都派人来请,蕴蔷也不推托,饭后打几圈麻将,吴钧自是尽量放牌给她吃。这天因蕴蔷说头痛,所以只打了四圈就早早散了。吴钧回到旅馆,上了楼,刚刚找开门,却见隔壁的门也跟着开了,蒋文涛探身出来笑道:“你这几天,可真是忙啊。”吴钧笑笑不语,蒋文涛跟他进屋,往椅子上一坐,“我几天没见你人影子,跑哪儿去了?”
      吴钧摸了摸茶壶,早上泡的茶,这时候已经冷透了,喊了茶房重新沏过。坐在椅上,舒舒服服呷了口茶,方道:“怎么,老何还没跟你说吗?那我告诉你也一样,我们只怕要做亲戚了呢。”蒋文涛尚未明白,问道:“什么亲戚?”吴钧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偏巧他是那位小姐的令兄,这不成了一门好亲戚么么?”
      蒋文涛虽叫思澄结交吴钧,却不成望结交到这种地步,一时倒怔住了。吴钧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还要谢你的大媒呢。”蒋文涛讪讪笑道:“这是你们两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吴钧笑道:“如果不是你给他出的好主意,他怎么会这样恭维我。我又如何能接近他家小姐呢?”
      蒋文涛被他一语道破,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别怪我。我实在是没办法。玉帅那里肯定行不通,北京那边我也不认识什么有份量的人,不比你又有知交又有同学。退一步说,你不愿意管,不理他就完了,我和他的交情在那儿,怎么也得替他想条路子。”吴钧笑道:“我不过说句玩笑话,看你罗罗嗦嗦解释了一大堆。说实话,我原来是真不想理他的,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理也不行了。只是要他满意的位置,眼下未必有缺。”
      蒋文涛道:“老何这点儿耐心也是有的,不过婚姻大事,总要先问过玉帅的意见吧。”吴钧道:“叔叔不会反对的。你忘了吗,张先生曾经替我卜过一课,说我的姻缘在江南,眼下不是应验了。”张其锽精通六壬之学,吴佩孚也素服其能,只是蒋文涛倒不记得有卜卦这回事,不过吴钧既这么说,自是决心要结这门亲事,便笑道:“可不是,我怎么忘了呢,其实也真的没什么可挑的。”
      两人又谈了一些别的事,蒋文涛回房后,吴钧便给北京写信,次日叫听差去寄了,再请思澄到旅馆来详谈,也不说别的,只拿底稿给他看,思澄一看开头称谓,已是喜心翻倒,谢声不迭。至于婚姻,总要长辈允准,吴钧不再耽搁,简单整理一下,便同蒋文起程回衡阳了。
      思澄知道待吴钧回来时,婚事便要落定,自己却还没跟父母提呢。时间紧促,不便再拖,于是这天晚上,见何太太房里没有旁人,便将吴钧其人其事跟他母亲说了,只不过略去自己求职一节。何太太一听是什么旅长,就有几分不满,道:“怎么是个当兵的?”
      思澄笑道:“什么当兵的,人家是军官,您老人家你放心吧,绝对不是那种目不识丁的老粗,而且生得一表人才,过去唱戏说什么潘安貌石崇富子建才,这个人可算是样样都占了。”何太太哼道:“你说得越好我越不相信,天底下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
      思澄笑道:“我也没说他是十全十美,但至少是十全九美十全八美。”何太太笑道:“你少跟我贫嘴,你心里转得什么念头我会不知道,如果没有好处,你会这么热心。”
      思澄笑道:“好处,二妹妹嫁得好就是我的好处,也是全家的好处。难道我还会害她不成?”何太太不语,思澄又道:“再说二妹年纪也不小了,您这样东挑西拣,知道的说您是为她着想,不知道的,还当您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有意耽误了她的终身呢。”
      这话说重不重,说轻可也不轻,句句撞在何太太的心坎上,暗想自己本意是为蕴蔷好,怕误了她,可若真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一年年等下来,不误终身也误青春,她嘴上不说,心里难保不埋怨,自己吃力不讨好,又是何苦来哉。便道:“我不管了,跟你父亲说去。”
      思澄笑道:“妹妹们的婚事,向来是母亲拿主意的,我就是去问父亲,也是要来跟您商量的。好不好,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您又何妨就先见一面呢,等见过了,再说怎么样也不迟啊。”何太太听他说的有理,自己又确实不能甩手不管,便同意了。
      吴钧是月末回衡阳的,算起来最快也要一星期才能回来,就在这段时间里,北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战结束以后,各国在巴黎召开和会,竟把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转让给日本,消息传来,国人大哗,北京各大学校的学生齐集天安门,沿途散发宣言传单,直奔曹汝霖官邸,一把火把赵家楼给烧了,警察随后赶到,逮捕了一些学生。
      何太太一听说此事,便催着何昂夫拨电话到北京,打听有没有思涯在内,何昂夫哼道:“还问什么,这种事情,会少得了他么?”口虽这么说,电话还是忙忙打过去,回说被捕的学生被禁在警察厅,多数是北大的学生,一时还不知姓名。
      其时北京局势正乱,也有说要解散北大,撤办校长的,也有说学生热忱爱国,即过举亦可原情的,何昂夫虽有心问个清楚明白,怎奈连徐世昌的总统令都下得十分含混,旁人又如何清楚得了,只得叮嘱文乾随时留心,偏偏蕴芝临盆在即,文乾也是分身难顾,又怕蕴芝知道了忧心,好在没过几天,被捕的学生都被送回学校了。
      何太太记挂一双儿女,急急起身北上,蕴蘅本意也要随着同去,何太太满心忧烦,哪禁得她再来添乱,便喝道,只要你书不念了,我就不拦你。这时蕴蘅已考入金陵女子大学,读书之事,何太太原是勉强答应的,当下不敢再说。
      蕴芝生下一女,取名兰心,何太太到京后便住在张家,照顾女儿。□□这时已遍及全国,连带商人罢市,工人罢工,高呼取销密约,惩办国贼。政府无奈,只得要曹章陆辞职,接着中国代表又拒绝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局面才渐渐平稳下来。
      何太太劝思涯一同回家,道:“你父亲不过是嘴上说得狠,他心里若不挂念你,电话也不会一通通地打过来了。你退了亲,他生气归生气,最后还不是依了你吗,你想想,他也一大把年纪了,最近又因为罢市的事上了不少火,你忍心这么对他吗?现在你们学校也放了假,你难道要我一个人回去不成?”说着流下泪来。到此情境,思涯还能如何,只得陪何太太同回南京。
      此时吴钧也从衡阳回来了,并到何家来拜访,何昂夫对他印象很是不错,便跟何太太商议,何太太一见之下,也不禁暗赞,好个年轻漂亮人物,言谈举止,大方有礼,哪有半分武人的粗鲁。心想若说是这个人,也算配得过蕴蔷了,只有一样不好,就是他身在军中,一打起仗来,枪炮无眼,万一有个好歹,岂不害蕴蔷做了寡妇。
      几番思量,这事总要她自己同意,才免得以后埋怨,便叫五太太来,跟她说了吴钧的家世人品,又道:“我若亲自问她,怕她不好意思说心里话。婉茹,我看她跟你倒亲近,不妨去探探她的意思,倒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我和她父亲绝不勉强。”
      五太太婉茹领命去了,路上便想,蕴蔷跟她走得虽近,不过平时逗思沛玩,闲话几句罢了,却从未曾吐过什么心事,自己说话,可不能太冒失了。正寻思着,瞥见前面有两个女孩子在紫藤花架下说话,婉茹认得清楚,正是蕴蔷屋里的胭脂和樱桃,便放轻脚步,掩身在树后,听她们说些什么。
      却听樱桃问道:“好端端的镯子,怎么碎了?”胭脂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失了手吧。”樱桃叹道:“真可惜,那么好的东西。”胭脂笑道:“不过那姓吴的消息也真灵通,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又巴巴送了一副上好的来。”樱桃笑道:“有大少爷在,他有什么不知道的。你说会不会是二小姐故意摔的。”胭脂一愣,“怎么会呢?”樱桃笑道:“怎么不会,反正自有人另送好的来,换了我,还一天摔一副呢。”胭脂笑啐道:“瞧你这副狂样子,你想戴都得等下辈子,还摔呢。”
      婉茹听到这里,改变主意,掉头回房去了,小婧一见她回来,奇道:“不是去二小姐那儿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婉茹便把事情原委讲给小婧听,然后道:“这样子分明是心里不原意,我又何苦去碰钉子。”小婧道:“也许真是失了手呢。”婉茹叹道:“她的性情,我还是知道几分的。”小婧想了想道:“就算您猜得的对,太太那边又怎么回呢。我看您不如装不知道,二小姐怎么说,您就怎么回太太,横竖不关您的事。”
      婉茹道:“若是别人,也轮不到我管。但她从小到大,连个撒娇的人都没有,实在可怜。况且这几年我们处得也好,我总想替她尽几分心。”小婧道:“太太不是说不勉强么,二小姐若不同意,直说就是了。您快去吧,若拖得太久,太太不耐烦倒不好了。”
      婉茹一想也是,复来到蕴蔷处,胭脂让进门来,却见蕴蔷靠床坐着,戴着玉镯的手臂伸在面前,遮住了神情,只见那凝脂的白春水的绿,璨璨然夺目,双镯轻轻相击,玎玎作声。茹见此情景,不禁一呆,蔷见是她,忙笑着起身让坐。
      婉茹嫁进何家时,蕴蔷只十五岁,这几年来,可说是看着她出落得这般清丽。虽说女大当嫁,婉茹却有些舍不得。说了两句闲话,便把何太太的意思告诉了她,又道:“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不要害羞,有什么心里话只管说出来。”蕴蔷垂首道:“别的姊妹订婚,可也要她自己同意么?”
      婉茹道:“蕴芝蕴蘅,太太就做主了,蕴萍的,也要三太太愿意,可你娘--”说到这里,却住了口。蕴蔷抬头笑道:“这便是了。我从小没娘,一个女孩儿家,能有什么主意,自然是全凭父母做主,怎么又来问我的意思?五娘,你说呢。”
      婉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好把这个闺中小姐的标准答案带给何太太。何太太本想蕴蔷见过吴钧,心中自是满意的,说什么父母做主,也是闺情常态,于是两家婚事就此落定。吴钧对思澄之事也加倍尽心,几经运营,思澄终于得偿所愿,略加安顿,便兴冲冲赴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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