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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行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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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族长司跟月余川争斗时受了创,状况已经不稳。孟往仅凭三魂与其对抗,僵持了一会儿尸族长司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月余川护着孟往的鬼身,巫穆柯族人维持着大阵对抗鬼兵,而他不能再拖得更久,应该做个了结。
他步步紧逼,好不容易挑了个破绽,趁机便要夺灵。
尸族长司心知自己将近强弩之末,索性拼一把,跟孟往一样抽魂而出,分成千丝万缕,魂魄疾疾如流箭般齐发,朝孟往的鬼身射去。
孟往也没想到会有此一出,尸族长司竟如此不顾后果,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尸族长司抽了魂,鬼身空置,但他是元鬼,不曾为人,要夺舍的话更为艰难。
那些原本争夺孟往鬼身的阴魂估计也明白了局势的瞬息万变,尸族长司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来给他们兜底,便只好慢悠悠散了,趁着中元未过继续游荡人间,捡一些阳人烧来的纸钱。
魂魄乃精粹之物,若用以攻击则威力无比,只是风险也大得出奇。
灵魂之箭万箭齐发,月余川暗道不好,尽力护住孟往,可惜差了分毫,疾速窜来的流箭擦过孟往的手臂,浅淡的幽光涌入他的身体。
尚被月余川揽着的“孟往”睁开了眼,抬手抚上他的脖颈。
警铃大作,意识到不对,月余川一把将人推开,一支骨箭从他脖颈边擦过,划出一道细微的伤口。
“好敏锐啊。”孟往嗤笑一声。
月余川脸色一沉,眸中藏了冷芒,一把扼住他的脖颈,忽而意识到这是孟往的身体,又极快地松开手:“离开他!”
“怎么了,舍不得?”他挑开脸上蒙着的黑布,露出清冷出挑的容颜,“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谁能想到权倾冥府的孟大人,竟然跟一个仙人感情甚笃。你待他颇有几分真意,可你知道他是谁吗?”
“够了!”月余川无意跟他继续耗,自己千防万防,紧张得头都疼了,竟然还是中了诡计让孟往被夺了去,“你未免太看不起仙家了,纵算你夺了他的鬼身,也逃不掉。”
“那怎么办?”他抬起手作势细细端详,语气不善。
“多么漂亮的手,就是不知道若是失去几根手指,是不是也这么好看。或者……”说着又抚上脸颊,“在这样绝美的脸上划上几刀,也很有趣啊。”
月余川攥紧了手指。
见月余川无可奈何,他更是得意,趁机提出要求:“我可以离开他,也可以告诉你关于他的事情,但你要替我杀了翎凌,并且确保我安全离开巫穆柯。”
……
孟往很生气,不过是抽魂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一会儿,变被某个阴邪小人鸠占鹊巢夺了舍,没了鬼身那不就成了最低等的孤魂野鬼?
一气之下飘在尸族长司空置的鬼身跟前,打算反过来把他给夺了。可是转念一想,尸族长司的身体哪有自己的好,夺了又有什么用处?
况且尸族长司既然用此险招,自然是不怕他反夺。
他已经没有再继续保持残影的状态,幽幽三魂生生被气得擦出了电火花。今天就算是撞破脑袋,也要把自己夺回来!
……
月余川寻思,孟往只抽了三魂,还尚存了七魄在体内,应该没有那么容易着道。回头望了一眼,族人还在对付众鬼兵,他们的坚韧与信念让他们渐渐占了上风。
若非占据着孟往的身体,尸族长司可以说是大势已去。
他正在考虑,本想假意答应尸族长司的要求暂时稳住他,却见孟往的三魂飘飘忽忽过来,围着自己绕了几圈,又围着被夺了的身体绕了几圈,最后停留在头顶,似乎是在传递什么信息。
月余川略一沉吟,揣测孟往的意思,虽然心中生了一种猜测,却拿不准。瞥了一眼孟往无处安放的三魂,心一横决定赌一把。
不顾反抗,强行抬起孟往的脸,额头相抵……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孟往的灵识海,虽然孟往被夺舍了,但也没有夺完全,灵识海应该是没有换的。
这里是一如既往的战损之色,玄黄锁链参差交错,青焰漫天,禁锢着数不清的符纸经咒。
还有他上次来的时候种下的一株桃树,没有阳光雨露的照拂,小桃树长得不算好,但仍旧坚韧而充满希望。
这些遍布的血色符咒,他现在明白了,是孟往给归觅背劫留下的证明。每背一次无定命劫,灵识海里就多这么一道符咒,永不停歇。
但他不是来这里回忆过去的,抬手果断撕下一道符纸,一道凶光乍现将他逼出了孟往的灵识海。
他缓了口气,瞧那假孟往面露痛苦之色,心里有些打鼓,也不知道孟往是不是这个意思,自己有没有赌对。
而孟往趁着尸族长司受痛之际,朝着自己眉心疾速撞了进去,硬生生将尸族长司的魂魄撞飞了去。
要承认月余川的悟性,这么抽象的暗示都能够理解到——
撕一道无定命劫的符纸,那符咒镇住的痛苦便又重新涌上来,而他只要趁尸族长司状态不稳的时候夺回自己的鬼体就好了。
只是他自己再三魂归位之后,却要短暂地承受一会儿命劫的痛苦。
他甫一复位,便只觉头痛欲裂,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找不着南北,踉跄两步竟朝着一棵树撞了过去。
月余川连忙扶住他,手掌抵住了他的额头,刚好抵在了他的额头和粗粝树干之间。
他重心不稳,身子一倾便倒在了月余川怀里。
“……没事了。”月余川顺势抬手搂住他,轻声哄着。这句安慰孟往的话,仿佛也安慰到了自己。
是时候收尾了,那些鬼兵在族人和众仙官的攻击之下已经是穷弩之末。他趁着尸族长司也才刚刚复位魂魄并不不稳固,毫不留情朝他灵识海狠狠来了一击。
孟往要承受灵识海冲击的痛苦,他也不能好过。
但也不知道是因为孟往的承痛能力太过出众,还是因为他这一击过于狠辣,尸族长司竟不堪一击直接痛晕了过去。
尸族长司一落败,其余的鬼兵也没有再坚持多久。
弥天的鸿光大阵消退,众人完全松了下来,伤痛的呻.吟、胜利的欢呼、感动的啜泣……
这个中元鬼夜发生了太多事,巫穆柯受了创,但至少要到了终结,安然依旧。
月余川招来一个影卫嘱咐了些事,便不打算参与今夜的收尾了。
“好些了吗?”
孟往脱离他的怀抱,缓缓睁眼,幽绿的眸子尚带空洞木然,再隔了一会儿才重又伪装成墨色。
有气无力:“好些了。”
“那你证明一下你就是孟往。”月余川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要求道。
他虽然亲眼看着孟往的三魂归位,但是经过被夺舍这么一出,还是心有余悸,忍不住想确认一遍。
证明我是我自己?感到无语,孟往沉默着睨了他一眼。
月余川却是欣慰地点点头,这眼神这气势这熟悉的感觉,证明完毕,的确是孟往本尊无疑。
他跟上章两个号称是“狐朋狗友”,上章就曾经调侃过他,阴阳相吸,说他正是因为极阳的缘故,所以才对阴重的人尤其感兴趣。
他以前还对此嗤之以鼻,如今却觉得有几分道理——他承认孟往完全长在了自己的审美点上。
故而本以为只要有着这样一副皮囊,无论是谁,他都能多包容几分。但那会儿尸族长司顶着孟往的皮相作妖,他还是感到厌恶。
所以还是——始于容颜,终于灵魂。
“我想去放河灯,你陪我吗?”他询问。
中元夜还没有过,现在去放河灯还赶得及。反正巫穆柯的大麻烦已经解决了,他们也可以暂时放下心来。
孟往虽然对放河灯没什么兴趣,不过也没什么他事,闲着也是闲着,陪月余川去也无妨。
……
长河悠游,巫穆柯的纷乱竟没有波及到这里,族人放走的河灯已经漂远,目尽之处灯影阑珊,寂静无声。
来都来了,就放一盏河灯吧,孟往将一盏小船河灯放在河面,轻轻推了一把,小船荡开几圈清漪,慢悠悠漂走。
他放给自己的师父,空候大祭司。
小河灯漂远,就像那时空候离开了他,再也没有回来。可空候是上古最有名的轮回大祭司啊,轮回了好几世皆是道法高妙,故而一直稳坐大祭司的位置。
为什么却再也没有回来?
鬼害怕他的成长会给鬼族带来灭顶之灾,故而千方百计要除掉他。族人将他保护得很好,但那一次鬼族大举兴兵,设下重重诡计,誓要置他于死地。
牺牲和血泪,族人保下了他,他一切安然,而空候呛着血水,跟他说,“你是人族的希望。”
他必须要活着,背着人们的希望,和许多救他的族人的性命活着。
“别担心,师父最擅长轮回了。”
“你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对不对,你要答应我……”
“……对,师父答应你。”
骗子,从他九岁时空候离世,到十九岁时他被火祭,整整十年,他都没有回来。
而如今他已做了鬼,又有何面目再见。
……
“你只放一盏河灯吗?”月余川打断了他的神思。
他侧头,见月余川放出了一堆河灯,像是放出了一大列船队。只见他双手合十,朝着河灯漂远的方向一一怀念:“爹、娘、义父、义母、老祖宗……小弟、好伙伴们、小铃铛。”
放河灯思亲,爹娘祖宗亲友就算了,小铃铛是个什么?孟往是这么疑惑的,也这么问了。
“是我的爱宠,小兔子。”
“……”
这小兔子待遇不错,还有人给放河灯。
河岸上还摆着一盏河灯没有放出去,是一盏红色虞美人样式的河灯,灯火葳蕤,静谧沉美。
月余川将它放出去,这次却没有像刚才那样开口说这是放给谁。
很精致漂亮的河灯,又是单独放的,这么有诚意,应该是极其重要的人吧。
孟往在一旁倚着树干,或许是因为还头晕,眸光落进月色,平添几分醉态:“是谁啊……”
“故人。”
苔卧沙眠汀泮寥,流光溶月绕河川。
……
他很细很细地打量孟往,轻声问:“你跟你师兄,是不是很像?”
跟尸族长司对决的时候,孟往的三魂化了残影,残影当然还是他自己的样子,只是模糊得很。那时他便惊讶无比,只是没有时间细想。
孟往的残影跟晤虞的,实在是太像了。
当年他擅闯大行祭坛放出晤虞的残魂,见到了晤虞的残影。
不同的是,孟往的残影由三魂聚成,勉强能看清,晤虞就不了。或许是千分之一,或许是万分之一,就那么一点点残存的魂魄,聚成的残影也仅是若有若无。
但还是像。
“我跟他……本就是像的,”孟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笑了,“但也很不同,比如他一生光明磊落,我就不是了。”
“那他是……极好的吧。”
“怎么这么说?”
孟往感到一丝好笑,谁不知道他罪大恶极,跟好这个字半点也不沾,极好这样的形容连他自己都觉得天理难容。
“若是不好,你怎么会用光明磊落来形容他?”
孟往摇摇头:“生而为人,谁又知道他有没有生过反叛之心?人想靠极阴来通鬼来研道,鬼又觉得极阴之人本就该与鬼为伍。不管站在哪一方都说得过去,既可以背负光明,又可以投靠黑暗,人和鬼都想留住他。”
他说得高深莫测,辨不清意味:“他的确光明磊落,但这样的人,留不住的。”
月余川有些恍惚。
……
孟往的灵魂还给他一种浅淡的熟悉感,虽然浅淡,却深入灵魂,连丝般一点一点牵动心神。
脑海中倏然闪过尸族长司的嘲谑,“你待他颇有几分真意,可你知道他是谁吗?”
孟往到底是谁?
……
孟往直起身子没再倚着树:“河灯放完了,走吧。”说着就要举步离开,却听得月余川一声惊呼——
“今天是中元!?”
今天可不就是中元吗,又不是不知道,咋咋呼呼,大惊小怪什么。
见孟往一幅不明所以的神色,月余川几步过来,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袋:“中元鬼节,这也是你的节日呀。”
忙到这么晚,这才想起来孟往也应该过中元节的,不是人们过节那样过,是应该被祭拜的那样过。
延绵的苍山和夜色融为一体,素净月色执笔作画,勾勒出山线,浓淡相宜,又细,又远……
孟往抬眸看他,心念一闪,几分动容。
人们对鬼始终是怀有敬畏的,中元祀鬼,上至十殿阎罗、各大判官、十二城隍、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下至孤魂野鬼皆受人们祭拜祀慰。
可唯独没听说过有人祭祀孟婆,就好像被遗弃了一般。
如今却还有人愿意想起他,逆着所有人的方向。从废墟里捡起一颗蒙尘的珠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明珠。
月余川伸脖子眺了一眼漂远的河灯,懊恼道:“早知道就不给小铃铛放河灯了,应该给你放一盏的,可是我只带了这些……”
孟往拉了拉他的袖口:“没事,我不过节。”
“那怎么行啊,得有仪式感。”月余川一口回绝,思索一番问道,“那你缺什么?我给你烧。”
“我不缺什么。”
“不,你缺钱。”
“……”
精准捕捉到孟往的“缺点”,月余川摸了摸下巴摇摇头:“这不行,我也没钱。”
像他们这种需要下人间的仙官,财宝来源全靠人们的供奉。他就是个月老,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香火不断,过了花期还不是就被人抛在脑后了,故而实在没几个钱。
他风月人间全靠财神爷周玄朗接济,偶尔再去土地爷那里蹭一蹭。
只好委屈巴巴道:“你换一个吧,钱不行。”
“没诚意。”
孟往倒不是真的想要钱,钱只在人间才有用,而他早已远离红尘,几乎不入人间,用不着了。
月余川不依:“我哪里没有诚意了,那什么有诚意?我给祖宗您行个礼?”
“可以。”
“……”
好吧,这回栽了。
他退了两步拉开距离,掸了掸衣袖,站定,展臂,叠掌,躬身……正式而缓慢地行了一个上古揖礼,庄严郑重。饶是孟往这样最精通礼仪的大祭司也挑不出任何瑕疵。
铺开的月色轻柔地笼在他身上,别着的漱玉发佩闪了闪浅淡的光,晚风牵动流苏,垂下的头发微微遮了侧颜,
他弯腰的一瞬间,抚慰了他失去的中元。
孟往勾唇一笑,托住手腕扶他一把:“你的礼我收了。”
十里长河入诗画,细影一双,游鱼自在,水波温柔,河灯漫无目的。氤氲的月色溶进水里,风一吹,散了满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