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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陌生人来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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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一见到你心里好平静,就像一只蝴蝶飞过废墟。
——陶喆《蝴蝶》
“哦,是个男的,”李安杰一脸坏笑。
我本来不太喜欢李安杰,不过他这人没有一点让人讨厌的地方,而我不太喜欢他的唯一原因是他的偶像正是我最讨厌的那个男歌星——这样也罢,可他总是在英语晚自习课前借用唐太太的录音机把那个人的歌在全班公放。我和他本来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语文太引人注目也许他根本就不会记得我:他怎么会找到我,还拿着一个外班男生写给我的纸条——我问他那人是几班的,他竟然也不太清楚,只说回去再帮我问问。
我想如果身边有黄历我一定得看看,今儿个到底是什么日子:莫名其妙地给我这么张纸条也太无厘头了吧——还有那个李安杰,他连对方是几班的都不知道就夹在中间当信鸽……
但不知怎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人一定是一班的,连自己都不晓得是为什么会如此肯定。钟神秀猜测或许是因为芳的缘故,不过我想最起码,这人绝对不会是像钟神秀说的那样,是芳要他来找我的。
钟神秀想得很单纯,说可能是芳想让这个男生来向我讨教关于语文的学习——
我狂晕:我想就算他真是芳要我认识的,也只有一种最变态的可能:让我认识个男生拉我一把,别耽误了小蓝田玉同学还没开花儿的一辈子……
我没表态,于是李安杰当我是默认了。
有时候很庆幸,庆幸钟神秀同学太老土,由于太老土而很纯洁。她会把一道我根本听不懂的数学题不顾我的反应给我耐心地讲上三遍,也会在语文默写卷子上空一片却坚持不看我一眼;她会傻乎乎地说出一大串每个字都有理由被我追打的口误,也会因为我一个最幼稚的笑话笑到一口饭都吃不下——她会在我上课走神的时候狠狠推我听讲,却也会在我失魂落魄的时候递给我揩泪的纸巾。她讨厌上课时无关紧要的欢谑、不理解我的情感,却也不会在我耳边嗡嗡八卦。她把每一个人都看得和她一样天真,所以也会真诚坦率地对待每一个人……
她只是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我手中的条子,那个男生的字,跟她的一样丑……
莫名其妙的感觉,莫名其妙到大脑里一片混乱。后面几节课又那么稀里糊涂地过去,竟也不完全是疑惑。那种怪异的感受让我难以描绘,却像是纠缠到了灵魂里面,再也解不开了似的。
课间操的时候王小倩很失望地对我说语文老师变了,变得像其他老师一样——最近他很郁闷,她唯一的愿望变成了天天上化学……
我从来无法理解烟管唐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班里这么多同学都如此喜爱,但我真正关注的,还是小倩对语文老师的失望——不仅是她,很多人都说我的芳变了,那包括很多以前也很喜欢芳的孩子,甚至,乐芙雪的孩子们,都说我的芳,变了。
我并不是一个敏感的人,但一个学期以来我身上的悲秋之气日渐浓厚。我从来关注不到芳对于全班的态度出现了什么样的变化。在我的眼里,她烦躁是我们的错、她伤心是我们的错,她发火那更是我们的错。想想后面那一群不懂事的小孩,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去埋怨我的芳!
想着想着就觉得委屈,这种委屈渐渐与上午的纠结融绞在一起,使我的思绪变得更加混乱。门开了,窗外的冷风飕飕地窜进屋里来,我周身冰冷,只有头脑里是滚烫的。把头埋下去,埋在指间,这个中午,如此安静。有种湿漉漉的东西于是遍及了双手的每一个角落,温暖而如潮涌。我不明白,不明白我为什么又会如此落寞。泪落无声,一如窗外,风过无痕。
我爱她,那又怎样。流言四起的刹那,我一度以为我会坚强地挺下去,我只要做我自己该做的,管别人怎么说——可回身想来,又觉得这样会把她伤到——我讨厌这样的流言,我蓝田玉不足惜,可他们怎么能这样说我的芳!
很想放手去爱,又总怕伤害了她:她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不过把我的爱当作是年少的懵懂——我们本就太不应该。而我,我也从不敢去想什么横刀夺爱,这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问题,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我自己心里很清楚,但是我还是要爱,因我不想,欺骗自己。
于是爱而不能爱得彻底,这无疑使自己陷入了更大的痛苦。
中午,无雪,静寂。
而后随着刺耳的铃声人们陆续来到了,教室里愈来愈嘈杂。甩开钟神秀的询问,我径自走出屋去,天井上方是小小的一片天空。天很蓝,云很白,可是并不广阔。
于是就想:如果我们每日里看到的天空只有头顶的一片,我们为什么不去接触更广阔的天空!
只是,我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冲出去,投入那更广阔的天空里。
下雪吧,让我冲出去!
下午的语文课,是写作。
把随笔塞给她,心下没来由地忐忑与不安。
唯一的希望来源于她优美的声线。将及期末,难得她还可以让我们写一篇关于美的文章。高一上学期的写作模块重点在练习描写与抒情,这一向是我所擅长的。抒写美,把自己带回一种阔别已久的状态里去——或许会罢,或许,会罢。
喜欢清如水的月夜、皎洁的清辉,毫无掩饰地泻向大地。星儿像疲倦了似的,又悄然隐去了它们的光辉。
愿意把无限遐思,都留在这样静谧的时刻,满载着我的心情,同我入梦——愿意在这片静谧里,找到一种我所久违的感觉,让那些诗与音符,随着我游移的笔触,缓缓淌出。
这便是我了,无声息地,脱离了世事的喧嚣,方为明朗、方为豁达,方为美。而那静悄悄默立于世间的造化万物,即为我的美神。
清丽的文辞是我的伴侣,宁静的风物为我的钟爱,在我的心里,没有什么能比万籁俱寂的安详更为可贵了。在这样的安详中,一切变得纤尘不染,而这与我敏感的灵魂,竟若合一契。那落叶的飘舞、枝条的摇摆,那河岸的荒寂、水波的沦涟,那残花的余芳、凉风的平和,夹杂着几点稀疏的鸿吟,深秋的穹窿美丽得旷远……
保留自己本来的面目。
那些静静的,毫无雕饰的,我的美神。
我写着,甚至忘了忧伤:从踏入七中校门至今,我几乎都不再写这样单纯在描写的文字了。
单纯地描写,描写最单纯的东西——单纯而毫无雕饰即为我心中的美,正如那从不刻意打扮,却用她天然而高雅的内涵打动了我心下最柔软的部分的,我素面朝天的芳。
人们说,恋爱着的人的笔触是最美的——这些日子我笔下流淌的都是些忧伤的、爱的文字,可是在爱里,不是更容易,发现至纯与至美吗——委实,连写风景我都会想到她,因她就是我心中的美呵!
并且喜欢安静,因为安静的时候,回想起她。
现在每次全班讲评作文,我和叶薇、谷梁都是相互通融的:我们三个常常互换来看,这样无论是文章还是评语都绝对能够保证质量。我的本子在谷梁手里,我拿的是叶薇的。
全班在一种和谐的氛围里交流着,不同的字体承载者不同风格的行文,一行一串地展现在黑板上。叶薇的文字如清晨的新叶,是生命之美;佚文的文字如弥留的紫日,是凄怆之美;谷梁的文字如不羁的流泉,是洒脱之美;海平的文字如宽广的土地,是浑厚之美。晓颖的文字庄重、曹帅的文字大气,小倩的文字秀丽,每个人的钢笔下都可以绽放出一朵别致的花。而我的文字,则就是那样静静地,不着雕饰地沉默在一旁,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般地,正用一双不染纤尘的眼,打量着整个世界。
这是两个周以来,芳第一次露出会心的微笑——我一下子就幸福起来了,而那仅仅是因为,她的一个微笑。
回想起中午的随笔,我竟然已经塞给她了……
希望不要给她带来坏心情,我甚至有点想要把本子收回来,可是跟着她走到门口,话到嘴边,一下子又咽回去了——
这样好吗——我该怎么开口啊……
“又怎么了,蓝田玉?”她温柔地牵起嘴角,窗外遍布着和暖的阳光。
一瞬间觉得自己中午哭得莫名其妙。
“老师,我……”全然是搪塞之辞,“唔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有一个人,他说……他说要跟我做笔友……”
“啊?谁?”也许是心情好的缘故她看起来好像很感兴趣。
“是一班的……”李安杰已经帮我问来了,“叫什么琼一珂……”
“琼一珂?”她却调皮地笑了,“他想跟你做笔友啊?”
“嗯……”我也不知道向她打听这些好不好,不过既然话匣子已经打开,我也就索性说了下去,“他是怎么样的……”
“琼一珂啊,”似乎谈到这个话题时又有一层淡淡的云雾锁上了她的眉头,“他基础很差的……”
我看出来了,就那一笔破字,说不定过两天还会看见错别字——
可她好像觉得我那一脸郁闷的表情很有趣。
“古诗词经常不过关,听写会错很多……你看,就是那个——”
怎么就这么巧啊,说曹操曹操还来了。我随着她指出的方向看去,一群朝WC方向走的男生,我也分不清是哪一个,只觉得一个穿着暗红色羽绒服剃了土豆平头的又短又粗的背影从我眼前晃过。有道是字如其人,看来真是字有多丑,人就有多怂——
却发现芳已经笑得不像样了。我就那么张着个大嘴一脸无语地转向她,感觉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长发。
“好罢……”我几乎可以看到自己一脸的悲惨与不堪,“如果真的要写信的话,我会给他补基础的……”
芳还在笑,笑得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目送她回到办公室,我竟愈发觉得这像她故意折腾给我的闹剧——
蓝田玉同学,好好学习,闲来没事帮帮后进生,别有事没事地黏在我身边伤春悲秋的……
当然了,我知道我的芳是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她之所以笑得那么开心,可能真的只是因为我那一脸像吃过坨大便一样的表情……
——这个形容是叶薇说的,小孩子,童言无忌。
和钟神秀还有谷梁一起去吃晚饭,谷梁这人,总是要我为他往粥里加糖。
每次吃晚饭时钟神秀都会被我俩逗到吃不下饭——其实我们也没干别的,就是模仿一下小泉或者烟管唐什么的。我编个谜给她猜,说是跟李光明换课,打一个成语。谷梁连骂我低级,说不就是有去无回么——可偏偏就是这么个四班人都知道的常识,钟同学猜了老半天,得知答案之后再度笑到连粥都喝不进去。
话说这物理老师李光明同志,年轻小哥就是有激情:要是班里哪个老师有点事情找仁兄换节课上,此兄只要当节没课就一定会美得屁颠屁颠地跑去上了——如果当节有课,他还常常要想想办法,最好再通过自己跟其他老师换上一节以保证自己可以替人上课。等到应该把课还给人家的时候,他就故意装作不知道,还没等前一节课下课就先乐颠颠地跑到教室,先下手为强继续上物理。这种过于负责的态度使班里大量对物理单科无爱的孩子们郁闷之极,所以有一次芳遇上了这种事情,我们还在办公室里振臂高呼说是说什么也要抢回来——
平时数学作业多得写不过来,我们就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英语作业多得写不过来,我们就喊“打倒美英帝国主义”,最后再加上一句“中华民族万岁”,表示我们热爱语文。钟神秀听到这些也要笑,每次吃晚饭的时间都是这样被耽误的。
“再给你来个简单的,烟管唐戒烟,还是成语——”她一停下来我又接着问她。
“你就别折腾人家了蓝田玉,”看谷梁那样子是想把他的粥扣到我头上来,“都怪你啦,每次你都逗她,时间就被这么耽误了……”
“喂,你敢扣上来啊?”我蓝田玉可不是好惹的,“下次不给你加糖了,你再懒就让你吃干饭。”
谷梁一脸无辜地说那明明是稀饭,钟神秀同学于是再度笑抽……
回到教室李安杰又塞给我一张纸条——这回是一张完整的语文作业纸了——
蓝田玉:
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会有些唐突。我今天如何如何……还有我们已经擦肩而过一次了。琼一珂,2005年1月4日。
为他改了几个错别字,心下倒不禁莞尔:擦肩而过一次?我已经看见你一次了——唉,你说你好歹别让我觉得太猥琐吧,最起码有谷梁或者佚文那样子——其实我对男生的长相一向不太关心,不过这个语文基础差实在是让我有那么一点点难以接受,况且,还有他那一手泣鬼神的破字……
出于礼貌地随手回他,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帮他校正错别字。孩子倒也虚心,每一次大概都认真改过——这只是因为没犯同样错误,幸好没在下一封信里一个错字改十遍,否则我真要晕厥当场了。
不过我倒觉得,帮他补补基础,其实也是我在为我的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
乐芙雪讲课的主要目的,不正是去巩固更多孩子的基础,培养更多孩子对我们母语的热爱么——
一个人走在天井里,想到不久前的去年,我在这里哀怨,在这里倾听落雪的声音……
我渴望逢到她,在每一个有星星的夜晚,每当我穿越天井,荡到体育馆门前。
冬季的校园如此干净,干净得只剩下堆积的白雪。如此爱雪,这里的雪,都该是蕴含着淡淡的春天的气息罢——
正如你的名字,那是雪色的梅花么?
“嘿,蓝田玉——”
谁在叫我?
猛然回头,走廊的拐角处,一班的门前——
一个清瘦而高大的男孩子的身影,脸色白皙,甚至有一点公子哥儿养尊处优的痕迹,可是在右颊的下方,却若隐若现着一道淡淡的疮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人都先看缺点的,但这和我上次看到的背影明显是两个人:他最起码是俊秀的、是挺拔的,不像他的字一样是纠结在一起的。他的嘴角牵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看上去倒也阳光可爱。
“我见到你好多次了,你真的很特别,”他说,“不过每次都太远,就没有叫你——”
“你是……”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琼一珂,”他淡淡一笑,“我们都是玉哦。”
“字典上对‘珂’字的解释是‘看上去像玉的石头’,”我不喜欢这样没水准的套近乎——想跟我玩儿文学,也不看看你基础有多差——我蓝田玉嘴皮子犀利可是出了名的,“你么,也充其量就是一块假玉。”
——为了不让他抓住空子,我还刻意把“宝”字省去了。不过貌似他根本连《红楼》的封面儿都不曾碰过,竟全然没能领略到我损他的深层含义,倒只是说我这块蓝田玉造型奇特货真价实。我本不待与他闲扯,不过想想好歹也算是个朋友了,就站在天井里,隔着一条走廊听他没头绪地拉东扯西……
“噢——琼一珂哥哥哦——”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沿着走廊滑过,却是佚文这小子把走廊的花岗石地面当作了溜冰场——“不是笔友吗,怎么见面啦——呵呵,蓝田玉妹妹、琼一珂哥哥——”
受不了听他尖声细气地乱嚷,我直接隔着条走廊冲向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回教学楼里。佚文见我追来自然朝反方向逃跑,连跑带在地面上打滑,一不留神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盯着他——
“别忘了你今天上午的默写卷子还在我手里,”我淡淡地给他一个阴笑,“你小蹄子要是再敢乱讲,我就把你那张错得不堪的东西叫到语文组去——”
“啊不……别让她知道……”我知道用芳来威胁他就跟用芳威胁我一样奏效——这时候他光顾着怕丢脸,又岂会考虑到我怎么可能为了折腾他就拿着他挂满红灯的默写卷子去惹我们家芳不开心——
“以后你默写再敢错那么多给我等着,”我更加不怀好意。
佚文狼狈地爬起来,单调身上的土,口口声声地说着“不敢了”,却趁我没注意突然朝我扮了个鬼脸,喊一句“琼一珂哥哥”,之后一道烟溜回了教室——
懒得理他,我也懒洋洋地拖拉回去了。
——琼一珂,还好啦:没我想的那么寒碜,甚至还可以说人长得比字好看十倍——没别的感觉,仅此而已。
叶薇把我的《潇湘水云》丢给我,我那篇可能会坏了芳的心情的随笔——唉呀,她还是,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