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录》扬州三月

15、与子同舟

　　“那是锦州刺史蔡元贞的小儿子蔡明道。”
　　宁远端着托盘进来，见长笑遥遥注目马上之人，便出言为他解说。

　　因着上面的吩咐，他对长笑颇为礼遇，托盘上满满当当，放着一整套烹茶用具。他看出长笑对蔡明道颇感兴趣，便一边煮水烹茶，一边为他细细道来。

　　蔡元贞在锦州刺史的位子上已呆了二十多年，传言中他与某位宠妃关系密切，借着这根裙带，殿试后便外放锦州为官。锦州富庶，在此为官，油水向来不缺。他又长袖善舞，上下里外无不打点得妥帖，是以官职升得极快。不过三五年，便爬上了刺史的位子。没多久，赶上皇帝兵发梁州讨逆，其后朝局急转直下，藩镇势力纷纷割据，蔡元贞也就顺势而为，在锦州这块风水宝地做起了占山为王的土地公。

　　蔡元贞共有三子，蔡明道排在最末，是他宠妾所生。他长相俊美，蔡元贞十分喜欢，百般溺爱之下，便养出了专横跋扈的性子。所过之处，人人侧目，堪称锦州一霸。

　　前阵子他第五房小妾殁了，心情不佳，便干起当街调戏民女的勾当。无巧不巧，他非礼的女子，恰是回娘家省亲的白二小姐白若雪的贴身侍婢。

　　白若雪的夫君方庭，乃是毗邻锦州的扬州节度使，掌一州军政大权，连蔡元贞也要看他三分脸色。

　　白若雪出生江湖世家，行事颇有男儿之风。听闻此事后，不动声色，隔了一日，下帖将刺史大人邀至府上，酒过三巡，大伙言笑晏晏之际，将侍女唤至堂前，命其行儿媳奉茶之礼。

　　蔡元贞大惊失色，明白内情后叫苦不迭，只得好言抚慰，尔后依足嫁娶之仪将那侍女迎至家中，纳作儿子的第六房小妾。

　　事涉白家，蔡元贞费了些力气方才摆平。担心儿子再生枝节，打算寻个由头将他远远打发一阵。

　　恰好两月后便是太后生辰，蔡元贞虽已不受天子节制，面子上的事却向来做得周全，遂备了厚礼，命蔡明道押送上京。

　　按说这事算是家丑，外人皆不得而知。不过宁远他们这样的地方帮会，都是常据一方的地头蛇，锦州地面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他们的耳目。刺史家的些许隐事，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秘密。此时闲闲说来，竟是充作谈资了。

　　长笑细看蔡明道，确然生得一副好皮相。但见他金冠锦衣跨坐马上，一副豪门公子派头。桃花目微微流转间，尽是风流含情之态。

　　其实以他这般相貌，只要略施手段，不知能掳获多少芳心，他却偏爱强取豪夺，以至锦州城内有女儿的人家都对他避如蛇蝎。

　　蔡明道行至岸边，猛然勒缰，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险些撞上人，他浑不在意，甩甩手中鞭子，神色不耐。

　　过了许久，一须发苍然的随从，领着挑夫护卫匆匆赶来。这随从是蔡家老仆，处事向来谨慎，蔡元贞怕儿子在外惹祸，特命他陪同上京，有监管之意。

　　蔡明道觑他一眼，旋身下马，立刻有人上前替他挽住马缰，他拎着马鞭，对满地狼藉看也不看，径自朝船上行来。

　　他此行携了不少箱笼，挑夫随在身后，蜿蜒如一条长龙。

　　这厢宁远茶已烹好。他动作娴熟，手势优美，显然是此道高手。
　　碧色茶水盛在白瓷杯中，赏心悦目。长笑轻啜一口，只觉甘香满口，一时间俗虑全消，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似舒展开来。

　　宁远见他神色欣然，问道：“船上还有乐者，公子可要叫来助兴？”

　　楚京王朝的乐者地位卑微，较仆役之流还要低下。他们大多是流徙之人的后代，子孙不得入朝为官，又无傍身之技，谋生艰难，这才四处流浪，依靠卖唱求得温饱。乐者索要的酬劳极低，长途航行的船只上，一般长期养着几人，好随时为客人助兴。

　　见长笑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招来两个乐者，这两人相貌清秀，男的拉琴，女的唱曲，配合甚是默契，女子唱得是江南一带的采茶小调，曲风清新，语调欢快，虽不是大雅之音，放在当下却颇为应景。

　　堪堪唱了几句，只听窗外轰隆一声，似是重物坠地，接着便闻呼叫叱喝，人声渐沸，将乐者的歌声完全压下。

　　宁远快步走到窗前，挑起帘子，瞅见窗外情形，两道浓眉不觉皱起。

　　这艘船是汉阳会新进的船型，两舷不甚宽裕，行人不留神间便易碰撞。

　　右舷处此时正围着一圈人，圈子正中两个人，一个是锦州小霸王蔡明道，另一个却是长笑刚刚赠衣的书生，那叱喝之声正是蔡家属下发出的。

　　蔡明道堵住书生去路，手中马鞭状若无事地敲着栏杆，书生前后看看，转身退避，蔡明道一扬手，唰地一鞭抽在书生肩上。

　　他习过几日武，一鞭下去，书生肩头便渗出血来。

　　书生疼得说不出话，黑阗阗的眸子看着蔡明道，茫然不知所措。

　　宁远心叫不妙，他是这艘船的船主，倘若途中弄出些事来，却无法向会里交代。挂起微笑走到两人身边，对着蔡明道躬身一礼，“不知何事让小公子大动肝火？”

　　蔡明道掀起眼皮看他，“你是谁？”

　　宁远一拱手，“在下宁远，是这艘船的船主。有什么失礼之处，在下这里先给小公子陪个不是。”

　　蔡明道看着他，忽然一笑，好整以暇地道：“你知道我是谁，是不是？”

　　宁远道，“在下虽孤陋寡闻，但小蔡公子的名声，还是听说过的。”

　　蔡明道笑得愈加灿烂，“既然知道我是谁，难道你就没有听说——”声色陡然转厉，“本公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多管闲事的人！”

　　说话间，鞭子又抽了出去，然而这一次，鞭子却被一只手抓住了。

　　蔡明道的目光，从这只手慢慢移向了手的主人。

　　围观众人的心一瞬间都揪起来，锦州地面上，蔡明道可算名声在外，这青衣少年是谁，居然敢这样去捋虎须？

　　出乎众人意料，蔡明道并没有勃然大怒。他冷眼看着长笑，“你又是谁？”

　　长笑道，“我是这位兄台同行之人，小公子的损失，在下愿意承担，还望公子大量，手下留情。”

　　蔡明道目光在他胸口停留片刻，冷哼一声，掉头而去。

　　他一走，大家不由自主松了口气，挑夫们忙着整理箱笼，围观的人也渐渐散了。

　　长笑见书生伤口还在渗血，道：“我房中有药，兄台不如先去清理一下伤口？”

　　书生犹豫片刻，“那就多谢公子了。”

　　入了舱房，长笑寻出伤药，又让宁远打来清水。伤药是白瑾瑜所赠，效果颇为灵验，一敷上去，便止了血。

　　长笑替他斟了杯茶，道：“在下叶长笑，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喝了几口热茶，书生脸色稍稍红润起来，朝长笑感激地笑笑，“在下姓王，名子熙。”稍停，又道：“今日多谢公子援手，否则在下只怕难以脱身。”

　　王子熙是十足的文人，学识渊博，涉猎甚广。只是性子绵软，不善争执，让人觉着有些唯唯诺诺。

　　宁远见长笑与他相谈甚欢，倒有些吃惊，在他看来，这书生并无什么出奇之处，除了长相还过得去——王子熙五官生得颇好，眉眼鼻口比例都恰到好处，若能收拾收拾，倒还算个美男子。

　　见他们说得热乎，忍不住插话，“依蔡明道的脾气，只怕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长笑觉得宁远未免多虑，在他看来，蔡明道行事虽然过分，倒没有传言说得那么夸张。

　　宁远指指他襟口，那里有个奇特的图案，形如玉璧，周遭饰以云纹。绣线的颜色与衣服相近，不细看很难发现。

　　宁远道，“瑾瑜公子的服饰都由锦绣坊定制，这个标记，锦州城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他说得委婉，言下之意自然是，蔡明道今日好说话，不过是看白瑾瑜的面子，日后可就难说了。

　　长笑沉吟片刻，问：“船上可还有空房？”

　　宁远一怔，旋即省了过来，看了王子熙一眼，神色狐疑，“公子吩咐，自然是有的。”

　　长笑道，“可否劳烦宁兄，将王兄安排在我隔壁？”

作者有话说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