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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吾道不孤 ...

  •   几年前,这个房间本来叫做‘大梦江山阁’,是苏梦枕休息的地方。现在,它只叫做‘大梦阁’。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直接得激烈、犀利、所言即所思,所思便所言的少楼主,他的心思,也让人不再容易猜透。

      作为领袖,让人容易看透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仍有一个人是例外,那个人现在就坐在他的房中。

      无情坐得安然,可安然中还有三分淡淡的轻狂。

      轻狂中却是宁定。

      定得很静。

      苏梦枕在上药,无情在他对面坐着。无情来的不巧,所以苏梦枕没有第一时间看他,而是继续将剩下一半的金疮药敷到肩伤上,才整了整衣襟,正色看向无情。这一看,却乐了。

      苏梦枕也没忍住,立即笑出声来:“无情?你轻功练岔气,掉沟里去了?”

      谁也没见过这样半开玩笑的苏梦枕。当然,那是因为谁也没见过这样灰头土脸的无情。

      不怪苏梦枕拿无情开玩笑,因为事实上这些年,无情大爷无论在绿林还是在官场都名头渐响,朝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爷但凡出现,就是一袭白衣,清冷若素,再加上他相貌虽出色,却没有什么表情,那身白衣就更是穿出了雪意高华——那雪意还是因身在庙堂里特意收敛过的。江湖上的说法是,这位爷分明是把白衣穿出了一身冰冷的杀气。

      总而言之,无情是冰,是霜,是白衣清冷绽雪意,风姿绰约,气质卓绝。

      但若污黑、藤黄、苔青、砖红、墙灰等颜色乱七八糟斑斑点点染了一头一身,那还能称为白衣吗?还有清冷高华、欺霜胜雪的气质吗?就算无情的相貌再出色,气质再安宁,表情再淡定,也抵不过他这一脸灰尘、这一身泥浆带来的戏剧性效果,就连平日里最不爱开玩笑的苏楼主,在刚被砍了一刀咳嗽不止的情况下,都忍不住要开他的玩笑了。

      无情也冷冷一笑:“苏公子又是如何寻衅,以至于挨了不应一刀?”

      苏梦枕只好道:“雷损也没得便宜。”就算是做戏,我也砍回去了。

      无情道:“当然了,你们一个挖坑,一个结网,配合无间,这前提不就是谁都不吃亏么?”

      苏梦枕无奈:“你又知道了。”

      无情道:“自然。雷老总暂且不提,你‘梦枕红袖第一刀’一旦一击得手,后劲便如‘风剪梧桐叶叶坠、细雨扑面点点愁’,这般缠绵悱恻不死不休,怎么可能留下一道艳痕就罢手?除非一来你一刀只是立威、警告,二来就是根本不愿拼个生死。你对雷损,无需立威、警告……”

      苏梦枕道:“我们此时也确实不能拼个生死。”

      无情道:“但雷老总却是‘刀一在手人便狂’,不到决生死,轻易不拔刀。苏公子近来咄咄逼人,每次逼雷损拔刀,都要么是双方多有顾忌、无功而返,要么是临时被人打断,比如前回你们三合楼上相顾吹风,我却来得不太是时候——何曾见过你们只互中一刀,却就罢了的情形?恕我直言,你二位真动起手,若非点到即止,就定是要打生打死,一刀,两边不靠,未免太小气。”

      苏梦枕叹气:“确实如此,雷损近来越发狡猾,怎么逼他都不曾真个逼出点动静。”

      无情板着脸道:“你们最好也别闹出太大动静。”

      苏梦枕转道:“不过能看出其中关窍的,也只有你。而你也是看过我的肩伤后才做出的判断,别人没有机会鉴定。何况,我与雷损不和久矣,谁也想不到我们会联手演戏!”

      无情道:“方应看就不见得猜不到……”眉头微攒,冷冷道:“崖余此来,有一件好消息,一件坏消息,苏楼主,你要先听哪件?”

      苏梦枕听话听音,这无情虽然语调冷冰冰,却藏有和悦之意,于是欣然道:“近来我听到的坏消息已足够多了,当然是先听好消息。”

      无情道:“黄一鸣大人和蒋路大人被释放了。”

      苏梦枕眉毛一扬,虽未开口,但那一向在眼里跳动的寒火,却似一瞬间柔和了许多。

      黄一鸣是朝廷上支持金风细雨楼的官员,而且是非主战派的官员,政见不一却表示支持,不只因为他佩服苏梦枕入京来做的事,更因为金风细雨楼曾收留过他的同窗好友。当时那些仁人志士因劝说圣上亲贤臣远小人、废除花石纲等事,遭到蔡京一党迫害,走投无路,诸葛先生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护得了一人护不了一门,还是苏公子闻知此事后,将这些人连同他们的亲属家眷一并接到楼里保护,蔡京因此对苏公子恨得牙痒,却又不好公然插手江湖,又怕被诸葛小花抓住痛脚,故下令让六分半堂一定要尽遣好手,想办法杀掉这些敢公然弹劾他的硬骨头,不过据说当时雷损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六分半堂上下一副不久就要关门倒闭的凄凉状,此事只能不了了之。也正为着这件事,从来一身铁骨只坚持己见从不和人攀交卖好的黄一鸣黄大人,朝堂上钦佩诸葛而不站诸葛,厌恶蔡京而不战蔡京,却偏偏对金风细雨楼有极大的好感。

      另一个叫蒋路的,则是刀南神泼皮风部队的统领之一。泼皮风是正规部队,掌握着京师军队二成实力,这股具有巨大威慑力的力量居然为苏梦枕所用,不少人嫉妒得眼都红了,却丝毫没有办法。不过,没办法不代表动不了他。蒋路底下有几个士兵,在不知谁的教唆下犯了大错——有越狱逃犯当街杀人,这几个士兵一时没忍住,竟在守护皇城时脱岗追凶,导致有贼人混进了皇宫。圣上一怒之下,处死了他们,并追责蒋路。若非刑总朱月明稀罕的说了两句好话,连蒋路的脑袋也保不住。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蒋路还是给关进了天牢反省,若非有什么奇遇得开恩大赦,断无轻易放出来的可能。

      这两位都是苏梦枕在朝廷里重要的外援,听无情说居然双双给放了出来,当然是极为可喜,不过,他并未被喜悦冲昏,而是向无情拱手为礼,道:“想必是你使了大力气。”

      无情也不否认:“世叔想方设法将风雨楼散财买粮救济灾民的事,转达天听,并在事实的基础上稍微夸张了点儿,圣上龙颜大悦,便释放了两位大人。”

      苏梦枕顿了顿:“夸张了点?”

      无情道:“这话得说的有分寸,搞不好在荒年里大肆买粮救灾,反被人参一本收买民心意图不轨,苏楼主,你做了初一,我便敢做十五,你肯出手相助,我又岂能坐视风雨楼外起妖风?”

      苏梦枕轻轻‘恩’了一声,没有说话,但本就病火烧红的双颊,那色泽似乎更浓了些。

      无情道:“当年圣上也听闻苏楼主之才,下旨召你入阁,却遭婉拒,所以这次世叔奏明圣上,说苏楼主虽然身体抱恙,无法上殿听召,侍圣上左右,却也心念皇恩,于是在这非常时期,鼎力相助,倾尽所有,报圣上那知遇之恩。”

      苏梦枕奇道:“招我入阁,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以今上的性子,多半是一时兴起,难道他还记得?”

      无情道:“苏楼主这等人物,动辄上达天听,怎会不记得。圣上听闻你如此深记皇恩,不敢或忘,不知多么高兴。”

      虽然无情说的一本正经,但苏梦枕知他在说笑,便不再问这个问题,转而道:“那坏消息呢?”

      无情嘿然:“就是我轻功练岔气,掉沟里去了。”

      苏梦枕只得道:“大捕头真会说笑。”

      无情也不是真恼了他的玩笑,挤兑一句便即作罢,只淡淡道:“日前听闻这里有人捣乱,在你付出大量财力、人力、物力仗义赈灾时,还要败坏你的名声,甚而挑起你和六分半堂的斗争,我查到一些线索,便追了下去,只是那人买通不少杀手组织,一路狙击、拖延我,打发他们费了些手脚,就在最后一次死死吊住对方,差点得手的时候,那人却死了。”

      苏梦枕道:“你追到了哪里?”

      无情道:“邢州。”

      趁苏梦枕一时失语,无情继续说道:“可惜查遍此人尸身,也再没得半点线索,这条线算是彻底断了。”

      苏梦枕道:“四大名捕都查不出来的事,我看我也不用查了,只能等待他们下一次出手。”

      无情也没安慰他,直言道:“确实,对方明显有备而来,且是冲着你来,那他们就一定会再次出手。”

      苏梦枕道:“所以,你是为了帮我报这个仇,连夜追凶千里,不眠不休,以至于变成了这副模样。”

      无情道:“我做捕快,为的就是给天下苦主讨公道,虽然你是苏梦枕,但你的公道也是公道,我既然知道了,便不能不理会。”

      苏梦枕心里一热,面色却更孤寒。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他。

      大多人因他是苏梦枕,是金风细雨楼之主,是京师白道龙头,便觉得他应有尽有,无所不能,只有别人求他,没有他求人的时候。

      当然苏梦枕也确不求人。

      就算让雷损相助,那也是‘联手’,是互利互助。

      正因为他强到了这个地步,所以很少人会想到去主动帮他什么忙,而多是一些主动向他开口要求的,如果他不答应、不帮忙,就会被认为不仗义,这么一点‘举手之劳’都不肯相助,妄称侠义道。

      所以就连雷损都嘲笑过他,“苏公子,你秉持高义这么多年,有什么用?你不做□□营生,自命清高,自认为手脚干净,无非自惜羽毛,要博个侠名,但到头来,照样有的是人骂你,还失去了实惠。天下人多是自私自利,欺软怕硬。像我这样,倒少了你的烦恼。至少,敢来求我帮个‘举手之劳’的人,半个也无。”

      苏梦枕当时冷笑回他:“雷损,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我哪天想开了,也做起□□营生,你也不怕六分半堂的生意要黄一半。”

      当时一句话怼得雷损无言以对,还只得给他赔笑脸:“那是,苏公子风霜高洁,有理想、有抱负,胸怀奇志,光明磊落,不光在这江湖上威名赫赫,我也佩服的紧。”心想,你还是继续自命清高下去吧。

      只有无情,就算他是威震京师、跨海飞天的苏梦枕,就算他看上去多么不需要帮助,也觉得帮助他是‘理所应当’、‘义不容辞’的无情,才能让他感到,吾道不孤。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赈灾之事无情一开口,他就没法拒绝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无情求人的样子太过动人,而且也因为,他和无情的做事方法、胸怀理念,一直都很相近,所以当时无情谁也不找,却敢来找他——无情知道,他就算有再大的难处,这件事,他不会拒绝也拒绝不了。

      虽然苏梦枕做事,向来行动果决、说一不二,只要求服从,不求理解,但能被人理解的感觉,还是让他全身一直紧绷着的弦松了些许。

      心火烧上双颊,眼神温润。

      却说不出话来。

      说话的是无情:“我一无所获,回京后,却意外碰到了一个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苏梦枕反问:“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是谁?”

      无情道:“温寒兰。”

      苏梦枕惊讶:“你认得他?”

      无情道:“不认得,不过,当时他在甜水巷里,和迷天七圣里的不知几圣商谈什么,不合我正路过,他以为我是故意偷听,照面就是一把‘无定雪’,这样我还认不出来的话,寒兰公子该怪自己名头不够响亮了。”

      百日浮生无定雪,这是寒兰公子特有的标志性剧毒了。

      苏梦枕无端有些紧张:“你中了毒?”

      无情道:“未曾中毒,只是不小心吸了几粒粉末,无定雪这种毒,施放时就像是下了一场飘飞不定的大雪,若猝不及防被劈头盖脸罩住,确实难以对付。不过,几粒可起不了大用,在来风雨楼的路上,我已逼出了毒素,休息两天料可无事。”

      苏梦枕稍稍放心,“不过,还是得叫大夫瞧一瞧为好,这样,你在这里小住几日,我让树大夫给你看看。”

      无情道:“正有此意。因为,我虽然追丢了线索,却意外发现了一件事,我猜,寒兰公子入京,应该也是为了此事。”

      虽然心中一直在想应该力劝无情先洗洗头脸,换件衣服,好好休息,其他事以后再说,但无情这回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吊人胃口,苏梦枕不得不又好奇了:“是什么事?”

      苏梦枕、雷损都搞不明白的事情,无情却知道了,虽说有机缘巧合的因素,但还是忍不住眉毛一扬:“你知道雷纯?”

      这话太过意外,又毫无铺垫,没有半点心理准备的苏梦枕突然听无情问的是这么一句,虽不知为何,却忍不住的尴尬起来:“那是家父十八年前跟雷损定下的,我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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