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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吃馄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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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黯蓝的天边升起了抹黄,相接的边际泛着些模糊的光晕。
东街州署的车马在寒风里叮当作响,州署府大门被拉开,门房打着哈欠,一抬眼就见那晨光里拉长的一高一矮人影,他蹙起眉头,不耐烦地张开嘴,
“怎么又是你俩啊!走!走!大人一会儿要去公署,别挡着道啊!”
“诶,你!”
芸娘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对着这依旧狗眼看人低的门房,心里也有些窝火,刚要走上前去理论,却被人一把拽了回来。
身旁的人递过去一块玉佩,话音里带着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冷静,
“去报,顾言求见。”
那玉在晨曦微露里泛着莹莹光泽,不是寻常物件。
门房终于正眼瞧了眼前人一眼,觑着少年如玉的面庞,多了几分谨慎,清了清嗓,
“那个……大人这会儿将要出门,要真想拜会,晚些再来罢。”
话音未落,马蹄声“哒哒”从街头那边驶来停到门前,门里传来悠悠人声,
“府里哪个不长眼的大清早在那边叫嚷,不知道大人要出门吗?”
门房脸色一变,立马垂下了眼,弓腰侧身立在门边。
几个人影浩浩荡荡从门里走出来,芸娘站在门边的石狮旁,略有些好奇地伸着脑袋,里面的人缓缓迎着走出来,为首的人体态瘦长,一身褐色公服,行色肃然。
他一露面,马夫就立马摆出一个五方凳。
那人看都没看两旁,蹙着眉头,一脚就蹬上了车板。
这时,他身后一个微胖的人吊着脸,训斥道:
“怎么了,大清早在州署门前这般吵闹,叫人看到像什么话!”
门房挨了骂,嗫喏地说:
“是,是有人要拜访大人,拿了块极好的玉佩作信物,还说什么是故人之子……”
那穿公服的人钻进车的背顿了下,猛然抬头,目光如炬,凌厉地朝着两人射来。
芸娘见那目光只轻轻扫过自己,便停在顾言身上。
两人的眼神似在这清晨猎猎寒风中打了个交错。
顾言面上勾起嘴角,挺着背抬手作揖,清朗的声音回响在长街上:
“拜见谢大人。”
谢朓定在原地,眯起眼睛,仔细地在晨光里勾勒出少年的身形,先是不可置信,再是一点点沉下去,眼神复杂,纠结沉思许久,最终把那点光压在岁月侵蚀的眼角,侧过脸对旁人道:
“无关人等,把人赶走。”
“听到没,还不快走!”
“诶……”
两人被门房推开,马车从两人身旁擦肩而过,向着道口越驶越远。
芸娘踮着脚勾着脑袋望,直到再也看不到那车影了,这才回过头,对着顾言道:
“诶,他怎么就这么走了?可我瞅着那谢大人的眼神分明是认识你的啊。”
顾言面色未变,他直起身子,瞟了眼那车子远去的方向,淡淡道:
“不是不认识,是不敢认,谁都希望从前是干干净净。”
芸娘一愣,眨了眨眼,好像听懂又好像没听懂。
但不妨碍她理解当下的状况,那就是投靠谢府这条路走不通了。
她犯了难,因昨天住店钱都花完,现下她兜里可比脸都干净,怕是再多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了。
两人走到了正街上,街市上买卖人铺开摊子,冒着白腾腾热气,叫卖声、车马声顺着天边的日头爬了上来。
走到个馄饨摊边,芸娘只瞟了眼,脚下便是走不动道了。
那馄饨煮得白白胖胖,在锅里起起伏伏间冒着股肉香来,汤面上浮起油亮的光泽,让人移不开眼。
“饿了?”
顾言瞥见她眼睛都快掉进了锅里,停住了脚步。
芸娘恍然回神,顾言这不问还好,一问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这几日为了赶路,都是啃得干粮,连顿热乎饭都没得吃。
偏那老板拿着个笊篱还一个劲儿招呼着,
“小娘子,喜欢吃就叫小郎君给你买上一碗吃,我这馄饨可是祖传的手艺,咬一口包你满嘴香。”
“不,不用了。”
芸娘摆摆手,拉着顾言要走,顾言却拉住她的手腕,在那摊子上坐下,回头扬声对那馄饨摊老板道:
“店家,给煮上两碗。”
芸娘一听,急急攀住他的胳膊,眼睛瞪得圆圆的,
“顾言,我们穷得只剩喝风了,哪来的钱吃馄饨。”
顾言目光微凉,从筷笼里抽出双筷子,用热水浇了浇递给她,
“你且吃你的,我自有办法。”
虽顾言这么说,芸娘兜里没钱,心里很是忐忑。
可不多时馄饨端了上来,这馄饨是猪肉白菜的,咬下去一口肉汁晕开在舌尖,香香嫩嫩,那汤头还放了几滴芝麻香油,吃了馄饨再押口汤,从嘴巴到喉咙眼都是香的。
芸娘本就饿着肚皮,几口馄饨下肚,把什么担心都忘了。
等到端起碗把汤底都喝了个精光,这才发现眼前人不见了。
她放下碗,擦了擦嘴,才发现他碗里馄饨没动,汤都凉了,人却没了踪影。
难不成,难不成顾言走了?
芸娘抬起眼在市集里扫了一圈,人头攒动中,哪里有少年影子,寒风擦脸而过,刚吃馄饨的那口热气在心头下去,一时间只剩下不知所措。
店老板见到她这副模样,也顺嘴问道:
“小娘子,可吃好了,你家小郎君呢?”
芸娘绞着指头,咬着嘴唇,
“他,他……”
她心里也没了底。
莫不是,莫不是顾言早就想好要走了。
芸娘抓着裙边,街道人来人往,晨光打在脚底下,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仿佛有做不完的事,使不完的劲儿,只有她
孤零零地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
也是,她一穷二白,顾言想走也是自然,那婚书也困不住熟知大周律的顾言,芸娘想得明明白白,可就是觉得刚才吃下去的馄饨堵在心口,噎得发慌。
她垂着脑袋,想着前世那些人对她说过的话。
是了,她自小在村里长大,是个粗人,还不会说话,老戳人心窝,怎么会有人受得了她。
芸娘手把裙边越抓越紧,仿佛自己跟自己较劲儿。
眼底的光动了动,长衫掩着一双布鞋缓缓出现在眼底,
“吃好了么?”
熟悉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芸娘怔了下,缓缓抬起头,看向来人,眨了眨眼。
“怎么,哪里不舒服么?”
顾言瞧她怔怔看着他,脸色苍白,吃个馄饨怎么白日见鬼了一般。
“没,没。”
芸娘急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你去哪了,我,我以为……”
以为他走了,就像他在雪地里被她捡到那时般出现,又在某个时间离开。
“还吃么?”
顾言垂眼看她,看来没事,怕不是没吃饱?
芸娘心有余悸,急忙摇摇头,
“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天知道,她只不过是吃了碗馄饨,就差点弄丢了个相公,未来的大靠山。
顾言瞧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站立在原地,瞥了她一眼,似暮春之初的清寒化在眼底,顿了下淡淡道:
“我没走。”
芸娘一怔,看顾言从怀里取出钱袋,给馄饨铺老板结了账,
“顾言,你,你哪来的钱。”
少年站在晨光里,眼光流转,从骨子里透出些温润来,
“我把玉佩当了。”
芸娘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揉了下,一时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一句也说不出来。
顾言原以为有钱她便会高兴,可见她听到这话,连平日笑脸都没有了,微微蹙起眉头。
芸娘只睁着大眼睛看着他,虽然她没问过,可也知道能让顾言流放戍边千里都带在身边,上面刻着他的姓名,对他而言必定是极珍贵的东西。
可现如今,现如今,就为了她吃碗馄饨就当了。
人都说人穷见人心,前世今生,芸娘从没被人这般待过,一时间心里又酸又涨。
阿爹在时也只是有口饭吃就行,至于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穷人家哪来那么多心思,光活着就已经够费劲了。
“你……”
芸娘咬了咬嘴唇,
“谁让你卖的,真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顾言一怔,看着芸娘将钱袋拿了过去。
“那玉佩多值钱的东西,让人家诓了都不知道。”
她说完撸起袖子,四下一望,朝着当铺气势汹汹地走过去。
顾言眼睛眯了眯,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哪个骗我相公东西的?!”
柜台后的伙计被这嘹亮的声音一震,一抬眼是个圆脸少女站在门边。
掌柜赶忙提着直缀弓腰出来,
“小娘子,火气这么大,可是有什么事吗?”
芸娘眼睛瞪得滚圆,
“掌柜的,我相公刚在这里当了块玉佩,你可有印象。”
掌柜瞥了眼她身后清俊的人影,
“这……”
他刚还庆幸今日捡到了个宝,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价值连城,到手了哪还有吐出去一说。
就在他犹豫间,那小娘子细眉一挑,看着就不是个好惹的,
“我家这不争气的,背着我拿东西出去当,回去我还得收拾他呢!你要是今儿个收了东西,可别怪我这里闹啊。”
掌柜抬眼瞧了眼这小娘子身后那个“不争气”的相公,丰神俊秀,气度不凡,哪里都不像被人骗了啊。
“小,小公子……”
他微微垂下眼,清清冷冷道:
“我听我娘子的。”
掌柜只得咬咬牙承认,
“有是有……”
“掌柜的,你别为难,我也不亏你,我拿旁的东西跟你换。”
掌柜愣了下,就见那小娘子将一块纯金长命锁拍在柜台上。
虽说这锁不及那玉佩看着精贵,到是真金实银的家伙,掂起来有些分量。
顾言站在身后,微微一顿,想到那日她豁出命去火里取那长命锁的模样,眼神扫过她,缓缓沉了下去。
“小娘子,你可想好了。”
掌柜轻轻问道,要是她再三番五次来闹,他可是遭不住了。
芸娘垂下眼,手中握着自己的长命锁,心里犹豫了下,虽说陆家待她不好,但毕竟这长命锁是从小傍着她长大,也算是一点念想,当真要拿出去又有些舍不得。
可一想到,开春就要科考了,总不能让顾言也跟着和她一起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吧。
再说她这辈子也下定决心不回陆家了。
想到这儿,芸娘咬了咬唇,没再犹豫,把手里长命锁决然地递了出去,
“掌柜,我想好了,只管当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