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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残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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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绪之杳无音讯,墨揖山也没有被提审,狱中唯一有变的就是一家人都被上了锁链,像是怕他们寂寞,无人说话时动一动也有声响。
墨沉霜甚至没有来得及为温先生的生死未卜悲哀,就得先应对残酷的现状。墨予霖发起了烧,一连几日都不退,脖子处的红疹蔓延到手脚四肢,就连腹部都是,抓得都是血痕。墨沉霜查看了,他弟弟不知深浅,他按着人不许挠。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是能被高烧要了命的,奈何狱中饱暖都是问题,更别提求医寻药了。秋榆在另一边关着,看得见够不着,只能以泪洗面。
而墨揖山的情况也很不好,身上的伤口不得处理,血腥味浓重。年近半百的人,伤处就这么溃烂着,眼看着每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一日清晨墨予霖根本没有睁眼,原本白胖的小孩烧得脸蛋通红,呼吸滚烫,但很微弱。墨沉霜抱着弟弟的手都发了颤,不断地唤着“予霖”,他甚至轻拍了那通红的小脸蛋,然而墨予霖仍然没有睁眼。
守在廊里的两个狱卒正在吃饭,墨沉霜扑在牢门边,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墨揖山,焦急地呼了声。有一人起身,走过来问:“什么事?”
墨沉霜咬着牙,他虽比这狱卒高大一些,却不能在此时把气势外放。明白局势的年轻人低着头,道:“官差大人,有一事相求。”
狱卒对“大人”和“求”这样的字眼很受用,背着手问:“要干什么?”
“我父亲与幼弟实在病重,再拖下去,恐怕......”墨沉霜喉间酸涩,吞咽了一下,继续道:“若是犯人就此合眼在这里,想来大人们也不好交差,所以,不知可否......”
“不就是想要吃的和药吗?”这狱卒经验丰富,话都不让人说完。他上下打量了墨沉霜几眼,道:“可以。”
墨沉霜不禁露了喜悦,那狱卒笑了几声,飞快地伸了手过来。墨沉霜一愣,明白人家这是在向他要东西。
这里是牢狱,干净的吃食和药物都要用值钱的东西来换,而且是先给钱再来货。规矩确实不成文,也没人逼着遵守,但进来的人总有一日得低头。
墨沉霜懂这个道理,可他摸遍了全身也没有银子。他们刚进来时什么也不懂,那些狱卒又欺负人,早把女眷们身上值钱的首饰簪钗都收了个干净。墨沉霜的眼泯了光,最终转向在一旁闭目眼神的墨鑫震。
他将人晃得睁开眼,低声问:“身上有值钱的东西吗?”
墨鑫震知道他要干什么,因他本就没有睡着。他直视着墨沉霜,道:“有。”
墨沉霜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道:“能不能先借我,今后还你。”
“今后?墨家人没有今后了。”墨鑫震揶揄冷笑,然后慢吞吞地从袖中掏出了一支素银垂珠的簪子。他看了眼一边的墨予霖,又端详着手里的簪子,道:“这是我买来送姑娘的,放到没出事时给爹知道了怕是要揍我。可现在,这东西能救墨予霖的命,对不对?”
“对,”墨沉霜声音低沉,“还有爹的。”
墨鑫震起身,将那簪子在空中划了一下,欣赏着笑了一声。然后他跳起来,将那簪子从铁窗处扔了出去。
“墨鑫震!”墨沉霜不可置信,喝道:“你!你......”
“我怎么啦?”墨鑫震转身,拍了拍手,竟还是笑嘻嘻的样子。
牢门外的狱卒目睹了这场闹剧,但他见过许多类似这样的事,故此表现得毫无波澜,甚至催促起来。墨沉霜的眼红得吓人,站在原地许久,然后缓慢地将那雕着盘瓠的银佩取了下来。
是温绪之给他的那块。
他的指尖收得紧,被银佩的边沿留下了红痕。他将这自收到就从未离身的银佩举起来,给那狱卒看,道:“这是纯银的,来换我父亲和弟弟的药。”
那狱卒眯眼仔细地看了看,点头同意。墨沉霜慢慢地将银佩递出去,那狱卒跟抢似的一把就拿走了。他露出了贪婪的神色,只顾着将东西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道:“等着吧!”
墨沉霜垂手,到了此时,他甚至没有怨恨墨鑫震的心思。他的指尖摸到了铃铛,是无法阻挡的空荡感。可父亲和弟弟的命就摆在面前,他没有选择。
然而这一等就是几日,那狱卒仍每日来当差,却闭口不提药的事。直到墨揖山和墨予霖的情况愈发严重,墨予霖甚至连水也喂不进去。
这一日墨沉霜再等不及,起身隔着牢门道:“官差大人!”
“干什么?”那狱卒走了过来,却是竟一副不认人的样子,呵斥道:“吵什么?”
“六天前,你答应我的药。”墨沉霜这段时间一直熬着,眼下的颜色很重,他问:“在哪?”
“什么药?怕不是在说胡话罢!”狱卒甩手就走,冷笑一声又讽刺道:“都是进到这里来的人了,还想什么——”
他这话截然而止,因被墨沉霜隔着牢门掐住了脖子。少年虽被铁栏所限,但五指收紧时也让狱卒憋红了脸,再加上那眼神太可怖,让他不断地挣扎。
然而墨沉霜并不断松手,他的肩撞在牢门上,却像是丝毫没有痛感。他被困在这里,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为自己争取。
“把药给我,”他一字一顿地道,“不然,就把那银佩还给我!”
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出来的,血味漫上舌尖,像是喉咙被撕裂。狱卒回答不了,他也不放手,直到其他狱卒赶来,都惊得慌了神。
拳头落下来,手被几人硬生生掰开。那被掐住脖子的狱卒咳嗽着,他恼羞成怒,示意同僚打开了牢门。两个狱卒进来,一左一右地抓了墨沉霜的胳膊,用力压下去,然而少年像是发了狂,就算是因为长久的关押和饥饿而没有力气,也不妨碍撂倒几个人。
那几个狱卒见是个不好对付的,一拥而上,才算是擒住了墨沉霜。但少年就算是如此也不肯弯曲背脊,直到被一脚揣在腹部,才倒了下去。
牢房里墨揖山庶出的儿子们被吓呆了,纷纷爬滚后退。那几人围着墨沉霜拳打脚踢,却还觉得不解气,因为这少年挨了打也不出声,露出的眼神还像是凶兽。所以他们又摸向腰间的鞭子,胡乱地抽下去,墨沉霜稳不住身体,但咬着牙绝不呼痛。于是狱卒们更加用力,终于在看到他身上那些皮开肉绽的伤痕时觉得过了瘾。
那名为首的狱卒大声地啐了一口,从怀里掏出了什么,蹲身凑到墨沉霜眼前,露出那银佩上威严活现的的神犬。墨沉霜看到了,他撑着手臂,几次爬起身又倒下去。
“实话告诉你,就是老子买了药给你,也是浪费!”那狱卒晃动手掌,得意地道:“胡大人都说了,你们全家再过几日就都要问斩,早死早超生啊,还买什么药!”
这话让墨鑫震等人惊慌起来,狱卒们哈哈大笑。这些墨沉霜像是听不见,也不在乎,他只是紧盯着那块银佩。
那目光带着渴求,因他仿佛能看到那身着青衫的人。那双温柔的眼在晨晖中看过来,道:“万事平安,墨沉霜。”
狱卒站起身,墨沉霜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袍。少年张嘴时口中也是血,低声道:“还给我。”
“操\你老娘!”那狱卒一脚蹬下去,谁知墨沉霜还是没有放手。狱卒骂声更高,抬脚猛踢,终于得以抽身。牢门又被关上,墨沉霜扒在铁栏缝隙处,在那边儿的谩骂嘲讽声里红了眼。
他无声地开合嘴唇,说的还是“还给我”。
然而少年最终没能如愿,没有人理会他,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落下去。斜阳呼应,牢房里最后一点光也看不见了。那双一直明亮的眼跟着黯下去,泯灭的不只是希望,还有曾经无所忧虑的那个少年。戾气终于从心底生出来,包裹缠绕,他尝到了酸苦磨难,再也做不到和过去一般。
这日之后墨沉霜几乎再没开过口,就连眼神也不同了。狱中一派萧瑟,胡守业那边倒是暂时没有动静,假装的审案也需要时间,他要杀墨家,还得往瑶城上报。他自认身后有鹿溪一整镇的人作证,妄图只手遮天,然而这算盘还是打错了。
士兵破开胡府的门时天才亮,胡守业惊醒,眼还迷糊着,就被上了枷锁。他大叫着反抗,入眼的却是南霄总督的缉捕令。南霄布政使和按察使双双亲下桂禺郡,直接拿人。
当日即审,主位上的竟是温绪之,身边陪着两位地方重臣,还有他没见过的,想来也是哪位权贵。只需看这一眼,胡守业就知道全完了,震惊之余先瘫倒了身。温绪之问话时很平静,然而他跪在堂中汗如雨下,不用动刑,就都说了。
温绪之听得认真,神色始终淡淡,等胡守业说完了又让人架来了墨揖山。墨揖山身上的伤尽数溃烂,几乎难辨人型,他费劲地抬头,模糊中只看得清那座上青衫的轮廓。然而他即便是头脑昏沉,那供词也像是呢喃默念过无数遍一样,与先前受胡守业审讯时丝毫不差。
胡守业面如死灰,愤恨地盯着墨揖山,又转向温绪之。此时温绪之已经问完了话,正静等一侧的书办记录。他和胡守业对视,迎着胡守业眼中的恶毒,缓慢地牵动唇角,微微一笑。
他的伤还没好,一路急赶,此时面色不是很好看。坐在一边儿的扈绍陵有些担心,低声道:“温先生?”
温绪之看过去,嘴角的笑没有收,对扈绍陵摇了摇头。书办做好了记录,此事始末确凿,于是一旁的南霄按察使接手,让人将胡守业和胡府中人都入了狱,又将胡府查封。
胡守业被人架起来,颤抖着身躯。他偏过头,膝盖和小腿蹭着地面,道:“墨揖山!温绪之!你们......”他挣扎着双臂,拗不过狱卒,就扬着脸对温绪之怒目而视,又高声道:“不过是个书生,我竟、竟栽在你的手上!”
温绪之不为所动,扈绍陵却忍不了,啪地一声扳了下桌上的压纸石,冷哼一声道:“胡守业,我看你是真的活够了!温先生叱咤京都涉险边关的时候,你还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龟缩着呢!”
“硒骏。”温绪之抬手,仍然非常温和,又垂眸对胡守业道:“胡守业,既然你心有不服,那么不才今日就来和你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