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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   不知为什么,似乎往年的春节,京都这边都要下雪。不是初一,便是年三十的晚上。

      天空始终积压着灰白的厚重云层,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压抑——相反,如果抬头去看,似乎还能感受到那藏在云后偷偷向外观望着的雪花,它们半悬在云朵的缝隙中,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落下来,落到黑砖的屋顶、光秃秃的枝桠、以及路人的肩膀上。

      慕容则偶尔也会因此驻足,仰起头看上半晌,直到脖子都发酸了,雪点子尽数落进了眼睛里,才会摸着脑袋回头冲身后的侍卫莫守铭嘿嘿一笑。这一笑,往往映着满天飘起的雪花,看起来很是干净。

      然而那也是在小时候了,稍稍长大一点的慕容则,脸上便没有了多少笑容,即使是在欢喜的日子里为了应景,也只是一种淡到了无痕迹的微笑,仿佛始终戴着一张面具,那面具紧紧的贴着脸皮,从此哭笑嗔癫,再也没有半分能够写于脸上。

      就在那一年,也是年底,他身为监军即将随军奔赴边关的那天,天还未亮,应天门下便戳着十万整装待发的新兵。大庆王朝长年缠绵病榻的老皇帝登高一呼:“将士们——”原本他是为了激励士气,不料呛了口北风,三个字刚说完便又是一阵喘咳,于是满场寂静中就只闻得见九五至尊拉风一般的咳嗽声,随着寒风猎猎零散着落到了地上,还砸出了回音。

      庆王朝难道真的气数已尽了么?

      靠近了的将领们沉默看着,无不神色萧索,只觉得今日这铁甲下十万条汉子的身家性命,他日迟早便要湮没于那沙场的血海之中,满腔的血还未热起来,便已然冷却——也是,这场与邻国辽人的战争已经打了五年,而眼看着一个国家从安定走向了衰亡,却始终换不来和平的休战,说不悲愤,那是骗人的。

      慕容则一直在下面冷眼瞧着,神色间看不出任何,台上那苟延残喘的皇帝是他的父亲。而年少轻狂、心高气傲之类的词用在他身上却显然不符合,他的身上,丝毫没有一个养尊处优涉世未深的皇子该有的浮躁与傲慢。

      他等了等,发现身为嫡长子的皇兄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冷冷向上睇了他一眼,然后稳稳迈动步伐,走至老父身边,一手轻抚他的后背助他顺气,一面抬眸,阴鸷的目光缓缓扫视着场下密密麻麻的人头——没有人的脸上是带着轻忽的笑的,但也同样看不见他们心中的斗志,所有人仿佛都囤着一口气,舒不得,又咽不下,于是看上去死气沉沉。

      “你们有家吗——”低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却并不妨碍让在场的大部分人听清楚,没有人动,只是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台上的少年。

      “你们都是男人,是男人,就给我好好想想,你们这一走,家中还有谁?爹娘妻儿又能靠谁?”他这一问,可谓问出了十万士兵的心声,开始时只是一丝丝的波动,却像投进湖面的石子,涟漪越扩越大,男人们比起死亡,似乎更怕看见自己死后家中无人支撑的局面,光是这么想着,就胸腔沉痛起来,“所以,是个男人,就给我活着回来!想方设法,缺胳膊断腿爬也要爬回来……”

      下面开始有了小小的骚动,士兵们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慕容则,慕容则却看向头顶慢慢掉落的雪花,目光雪亮:“谁想打仗?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没个着落?谁又想看到那国破山河碎的景象?谁都不想!要我来说,打什么仗?辽人要攻就攻好了,难道还有比死掉这么多兄弟更坏的事情吗?”

      声音不小,远近都听了个头尾,一字不差,老皇帝却变了脸色,一手曲成爪,死死扣住慕容则,眼神里写满了斥责与不信,无奈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话,慕容则低头看他一眼,任他用力抓着自己的臂膀,神色不动满不在乎道:“天大的事不过就是大庆朝换个姓而已,有什么的,我都不在乎,你们也不用在乎——可是!大庆朝千千万万的老弱妇孺呢,你们家中的老小呢,他们怎么办,你们个个身强体壮倒只晓得去送死,他们也要去死吗?不死……就要忍受辽人的欺迫凌辱,亡国之民的日子比死还要难过!”他一口气说完,嘴角似乎挂上了讥讽,近乎幸灾乐祸地看着台下士兵茫然无措的脸,十万张,仿佛只剩下一个表情。

      这时候又安静下来了,大风从军旗上刮过,带起飒飒的响声,慕容则说:“带种的就给我站直了!别畏畏缩缩的比女人还不如,谁都不准死,这是军令;这场仗,必须打赢了再给我回来,这也是军令。军令如山——你们服不服?”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枝桠上的乌鸦听见了,都要掉下一撮毛来。

      “服!”士兵们回道。

      “说什么?喊给鸟听呢,给我大点声!”慕容则运足了气,朗朗开口,震痛了士兵们的耳朵。

      “服!!”这一次,没有人心口不一,没有人再摇曳不定惶惶不安,汉子的体内有股热血,亘古未失,只是缺少一个人将之逼出来,慕容则是拿所有人的家中老小来威胁他们,告诉他们:打输了、打死了,就都他娘的是混蛋,有种就活着回来,满身刀疤就算变成瞎子跛子也要回来,然后把杀戮当成烧刀子酒,面不改色地喝下去,还要能谈笑风生。

      汉子被逼急了,血性与斗志都突突地上涨,所有人赤红着眼,看向慕容则的目光几乎能将他射穿。慕容则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对着脸上阴云密布的皇帝说:“父皇,不孝儿臣愿为您解忧……这种临别之言,儿臣代劳了就好。”说完,收回自己被抓得死紧的手臂,行了个礼,面无表情地下去了。

      这一日,皇帝最后一次出现在十万将士们的眼中,是在内城北门的门楼上,垂垂老矣却仍不肯失了威严的建明帝坚持着站到最后,送别了十万将士,眼看着这些身穿铠甲的勇士们列着队,步伐整齐地踏上了北去之路。

      式微,式微!胡不归?

      这一日的天空中没有似血的残阳,只有半空隐现而出的小雪,不阴不阳地洒落在人们头上,远远看去,如同出殡时撒的冥纸,被人撕碎了,又悠悠落了下来。

      京都街道,目送这只队伍出城的百姓,排了一整条街,两道的妇孺,有的哭着喊着,有的极力寻找着,服饰头盔一模一样的铁甲下,哪个才是自己的丈夫。

      “嘿,刚刚话说的不错啊……”萧二来得很突兀,不知怎么就跑到了队伍中间,一身步兵的灰黑衣裳,腰间挂了把老粗的大刀,和他本人不甚相符,“嗓子吼得疼不?我在下面光听着就觉得热血沸腾啊,我都想给你击掌了……容泽,你这样不好,太不好……让人为你拼命了,还要骗别人觉得这是为自己拼的,心甘情愿哪……”他啧啧称叹,一边快走几步,好跟上慕容则□□的马。

      慕容则斜睨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双腿一夹,马儿快走了几步,眨眼就将萧二留下了,这下如同独角戏一般——他是连个听众都没有了。

      遇上这种人,你越是跟他扯,他越是得瑟,慕容则的原则是,对待萧二要像对待皇宫中那些拜高踩低的内侍们一样,千万别给他脸,一给就蹬鼻子上脸越发不要脸。

      “报——前方有个人拦着队伍,说是想要现在参军。”一个小兵小跑过来,说完话,满目热忱地看着慕容则,显然又是一个被他骗得心甘情愿的人。

      “带过来看看。”慕容则说,眉头皱也没皱,一手拉着马缰,停在路边。

      不多时,几个步兵拉扯着一个人,跌跌撞撞的一路过来,随手一推,那人如同破布一样掉在地上,发出“吧嗒”一声响,然而来人没有片刻停顿,顺势跪下磕了个头,身手很是利索,大喊道:“草民叩见二皇子监军大人,草民虽然资质愚钝,但国家危亡,草民也想尽一份薄力,不敢说对大人有几分帮助,只是想完成自己报效国家的心愿,还望大人恩准!”

      慕容则垂下眼,看着眼前这个送上门来的自称草民的“兵”,趴在地上只能让慕容则看见个瘦削的背脊和肩胛,头发乱糟糟束了个男子髻。一切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又恰恰就是最大的问题。

      慕容则别过眼,淡淡吩咐:“把他拖出去,不准再靠近一步。”

      地上的人闻言挣扎起来,仿佛不甘心就这么被拖走,一边扭着身子,一边说道:“大人,你就让草民跟了队伍吧,草民不会比正规新兵差的,大人……反正我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不如死在您的战场上……多我一个不多啊……”说着,终于抽空抬了个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望过去,只看得见慕容则高高在上的身影,熟悉的眉目,熟悉的表情,只是笼在盔甲之下,看起来分外模糊。

      光与影互相捕捉着,在眼前的男子脸上划下明和暗的轮廓,男子的眼窝显得更深,鼻梁挺拔,下巴紧绷着,不带一丝感情地俯视着她,然后嘴唇动了动:“滚——”

      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狠厉,似乎是不耐烦,扯了马缰就要离去。然而下一瞬间,连慕容则都没有看清动作,地上的人已然跳起来死死抱着马脖子,双腿被带动着几乎离地。

      慕容则一惊,复又拉住□□急欲奔走的马,低下头看着那张贴在马身上的脏兮兮的小脸,额上青筋跳了跳,压低了嗓音道:“阿莲,滚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闭了闭眼,一双大手钳住她的,生生将之掰开。

      “唯有这件事不能答应,你求我也没用。”

      一抽鞭子,马蹄得得,竟是独自远去了。尚莲从地上爬起来,眯着眼拍拍身上的灰——即使被尊贵的皇子大人当街扔下了,看起来竟也是丝毫不介意的模样,她瞧了眼旁边目瞪口呆的几个小兵,笑了笑说:“兄弟们,你们好福气,你看我,想为大人献身大人都不乐意……你们跟着他要好好干啊,机会难得。”说着,目光闪了闪,竟是真的转身走出了队伍。

      本质上来说,尚莲和慕容则应是同一类人,在骗取人心这一方面,骗一个是一个,骗两个还成一双。只是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不知道人心这种东西,有时候骗来了,就再也还不回去。

      雪一直下到很晚,漫天飞舞的雪花配着金戈铁马,看起来竟有些悲壮。十万士兵一直走出京都郊外十几里,领头的将军才宣布暂停,京郊这处有个简陋的驿站,可让他们休息上半宿。

      莫守铭拉着马儿去喂食,慕容则就一个人坐在桌边,他倒是不介意环境有多简陋,俊朗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疲惫的痕迹,也正是因为这样,来往的士兵都不敢靠近——他的话语让人心生敬畏,可偏偏,又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

      驿站外面的墙角处,坐着骆远他们几个,寒风中缩成一团的萧二竟然连一句抱怨都没有,这实在是因为他们已经算好的了:马厩和屋檐下能容的人有限,而大多数的人,只是坐在空旷潮湿的雪地中,远远望去,黑压压的寒光一片,不见尽头。

      “几位爷,要不要来碗热茶,暖和暖和啊?”头顶响起一个熟悉到见鬼的声音,萧二霍然抬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与众人一样的步兵衣裳,头上顶着一个斗笠,手中端着两碗热气未散的茶水。乌黑的脸上挂着盈盈笑容的那个人,不是尚莲又能是谁?

      “见鬼!”骆远刚骂了一声,他和卢荻的手中就被塞上了一碗茶,尚莲眨着眼笑道:“哎哟,兄弟们都是出来打仗的,互相关照也是应该啊,我叫尚连,连翘的连。”

      旁边的萧二倒是反应得快,一把揽住她,狠狠给了个男人之间热和的熊抱:“原来是连兄弟啊……幸会幸会!”

      ——慕容则似乎忘了,尚莲是什么人。一招不行,又岂能轻易放弃?她说过她要随他们一起去,那便是必须。

      可是此情此景,连卢荻看了都要叹口气:“你这样,我们会很麻烦。”

      尚莲耸耸肩:“走一步看一步咯,你以为我乐意?万一咱们真的缺胳膊断腿的回来了,路上多个人搀着,也就多我一条腿不是么?”慕容则早上的那番话,早已传遍军中,此时被尚莲拿出来取笑,听起来竟有一分豪气。

      骆远微微一笑:“等容泽知道,怕是要不得了了。”抬眼揶揄地看她,意思便是不打算帮她说话了。本来嘛,容泽的怒气,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顶的。

      尚莲缩缩脖子,挤到卢荻身边,一屁股坐下,抬头看着天说:“谁知道呢,到时候再说吧……大不了被他再摔一次,也就是当众丢丢人,其实一点不疼。”

      头顶是宁静的夜空,披着雪花纷飞的外套,向世人们展现出它冷酷外表下的柔情。不过,那只是因为杀戮还不曾开始,鲜血还不曾撕开夜的面目,让人看见它的霸道与狰狞。

      那一年的那一天,正是除夕,边关加急,驻守仅剩的四万残兵眼看就要败落下去,于是注入新的支援活力便成了当务之急,皇帝已拖不到年后,故迫不得已选在了除夕,也顺带给他那个一向不讨喜的二皇子找了个位子,一同打发了去战场,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

      而转眼又是一年除夕夜了,外面此时却真的呼呼落起了雪,墨宝楼停业一日,一众姑娘们都聚在前厅,吃饭喝酒唱歌,歌声从前面传过来,透过满院的腊梅,恍若梦境。

      “春花秋月兮,斯无尽时矣。悲往事兮欲涕,怀凄怆兮欲绝……”今夜唱来,这首曲儿调子似乎太过悲戚,然而姑娘们并不在乎歌中唱的是什么,她们只是需要用乐声来表达自己年华逝去逐渐枯涸的内心。

      “……思故国兮侬魂消魄移,哀江南兮侬形销骨立。秦淮河声咽兮,惨月照兮千里!”尚莲凝神听着,肩头慢慢落上几片雪滴。

      “莲姐姐……”身后有丫鬟唤她,“刚来了一位公子,说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尚莲闻言转身,伸手接过……触手冰凉。她衬着窗户透出的光亮,低头看到那躺在掌心的一柄匕首,身子一震,双脚却如同在地上扎了根,再难以拔起。

      “……试问君,人生几多愁兮,似春水东流。”

      歌声飘渺着和雪而来,声声入耳,字字清晰。于是回忆便如同那锅里翻腾的水,震得她胸口发窒。

      曾经谁家年少,多情亦是被无情恼——如果再不用见你,那该多好?她终于抬脚,一步步,走得艰难却也坚定,身后的地上,是被风卷起的腊梅花瓣,打了几个圈,又缓缓落入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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