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上穷之慧极必伤》白玦

118、天 怒

　　赤翊寒醒来之时，卧床间已只剩西缄攸一人了。昨日事后，虚辰还是将延陵无安置在了西缄攸身旁，两个昏睡不醒的人，这大抵就是她们最后的相处了吧……

　　赤翊寒也在屋内守了一夜，醒来不见人影，自然赶忙起来找。出了房门，就看见院中延陵无坐在石凳上，支手托腮抵在桌前。到了面前，发现她似是在发呆走神

　　“醒了……”

　　突如其来的问语让赤翊寒小小一惊，她走路本就轻，为了不打搅到延陵无，更是几乎没有发出半丝声响，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似乎察觉到了赤翊寒的疑惑，延陵无嘴角带着浅浅笑意开口，“我感觉得到……”

　　延陵无没有了灵力，渡了西缄攸灵血，更受了虚辰全力一掌，可她还是延陵无
　　君子豹变，当年轻狂傲慢的幻王殿下何曾能料到自己今日的下场，她命里劫数似是天定，六万年过去了，轮回没有放过她，但她依旧是那个桀骜不逊的灵神……

　　赤翊寒被延陵无面上淡然沉敛的神色所吸引，看到她抬头，仰面朝向黑云密布的天
　　“要变天了”

　　“是啊，薄暮冥冥，可不是要变天了嘛”
　　延陵无转回头，感觉有人给她披上了什么，听声音，应该是虚辰

　　皮袄披上肩头，虚辰又给她系好了巾带，“你怎么醒得如此早，天还没全亮，外头寒，应该多穿一些的……”

　　延陵无掩面讪笑，纳闷虚辰也有对自己这般友善关心的时候？

　　虚辰见她笑意，便也跟着一笑，“不习惯么？祖姑姑”

　　延陵无前句还在心中腹诽，还当真是不习惯呢
　　紧跟着便听到虚辰轻轻淡淡一句称谓，忽然间，整个人都愣了

　　虚辰看她低头怔着，双眸虽然黯淡无神，可其中惊讶却是掩饰不住的！

　　良久延陵无才笑着抬起头来，嘴角笑意璀然，却亦有着无法掩藏的忧愁
　　“我真是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也算不枉了……”

　　虚辰自是听得出其含义，也不再多说什么，一切不过伤心而已
　　她一转语气，拣着开心向延陵无发问，“荧儿说她想你了，中午我点了清越轩的酒菜，一道吃吧？”

　　延陵无笑着点头，虚辰便起身命人布置去了

　　院中只剩下了延陵无与赤翊寒，一时间，赤翊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延陵无先开了口
　　“赤，从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云深不知处，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你还有机会的，世事把握有度方能自定天命，人心所归莫要行后悔之事”

　　赤翊寒听完沉寂良久，倏而掀衣跪地，给延陵无重重一磕，双手作揖举过头顶
　　“殿下所言，赤定当谨记，永世不忘！”

　　延陵无眼底露出欣慰，抬手将她扶起，拍拍她臂侧，“去吧。带上西儿一块儿走”

　　赤翊寒猛吸一口，闭眼忍下几要夺眶的泪水，转身进了房内，将人从床榻中抱了出来

　　赤翊寒在廊口停住，将西缄攸安置在柱边，定身注目延陵无最后一眼。她双手紧握，咬紧牙关，再度一拜！

　　“七卫统领赤翊寒，拜别虚无幻王！！”

　　她这一声震天彻底地响，回声长远，直至消失良久，延陵无才背对着她，轻声一句回应
　　“……去吧”

　　赤翊寒终是起身，再不回头，带着西缄攸大步朝前院而去
　　走出院时，赤翊寒落下结界。凡人再不能进这院子，最后的时光，至少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体体面面地走……

　　虚辰看到携住西缄攸而来的赤翊寒，自是料到了一切，可她如何也想不到，那竟就是最后一面了！

　　一个时辰之后，南来岛上空黑云骤变，雷鸣大作，虚辰吩咐所有家丁侍仆皆躲入房中，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准出来，直到她允可为止

　　交代完这些，虚辰也与赤翊寒一道进了书房
　　西缄攸被安置在一边卧榻之上，赤翊寒便来到窗边，虚辰也走到了她边上。虚辰在窗户纸上戳了洞眼，目不转睛朝着远天看去
　　那里浓云厚黑，时卷时舒，有如滚滚漩涡奔踏而来，将天遮得密不透风！

　　延陵无静坐院中，细细嗅着空气中的味道。那种暴雨将至，低压稠秾的气息充斥着鼻腔，五感缺失其一，倒使得其余感官尤为敏锐

　　第一滴雨落在了延陵无的右手食指上，雨点击打指节的触感传来，她伸手凑到鼻尖，闻过那股淡淡的铁腥气，又将之放下，恢复了平静

　　“我们又见面了，小无儿”，半空之中传来一道愉悦的声音
　　延陵无看不到，可她猜也能猜到，此刻来人定是盘腿歪坐的闲散模样

　　“延陵无静候尊驾多时”，延陵无笑着抬头

　　下头那人眼中皆是云淡风轻，殷阙看着眯起了眼，“短短两年，小无儿好像长大不少？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呢！”

　　延陵无朝着他的方向眨眨眼睛，语气缓和而平淡
　　“有什么区别，延陵无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良久不见回答，延陵无也只是抬着头朝天。忽然，有干爽的风从身边划过，一阵幽然香气袭来，两支指头将她下颔轻轻扣住，转了过去

　　“喔？”
　　尾音上翘的惊讶，也看不透他情绪的真假，殷阙凑到延陵无脸侧，“灵力怎么没了？”

　　延陵无听出那人明显带有讪笑的音调，也不恼，反而一道笑了起来
　　“送人了，连着心一起给的”

　　晌久，三声夸张的朗笑，开口是十足的戏谑味道，“心？你何来的心呐？恐怕西缄攸取的只是一片铁吧！”

　　殷阙笑她，笑她生无心窍，笑她郎心如铁，可那又怎样？！
　　西缄攸就是她的千般情丝，在她胸腔之内无限滋长；而她绝情如铁，还不是因为爱西缄攸至深！

　　殷阙尖锐的讽笑一刻不停逼入耳中，延陵无却半晌不作回答，殷阙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而她却只是摇头冷笑，“铁又如何？若我心如铁，能守她一世，延陵无纵死又何妨……”

　　她也笑殷阙，笑这开辟混沌的创世之神，也不过和从前的她一样！
　　他根本连情是什么东西都不懂！他也一样，生无心窍不存情丝。他活这万万千千年，每一天都是冷漠，每一天都是孤独！

　　延陵无嘴角的笑意逐渐扩散，她目不能视的眼里全是耀眼的光，璀璨如银河天星，殷阙见之不由怒从心中来！
　　他神色不动却发丝轻扬，院中白梅竟也跟着飘落枝头，徐徐滚落在地拧成似是一把绳索。殷阙衣袖微动，那白梅花瓣凝成的绳索有如灵蛇一般爬上了延陵无周身，将她紧紧缠绕起来！

　　白梅花瓣本应柔软清雅，却不知殷阙施了什么法术，竟如钢甲鳞片，片片都刺进了延陵无的皮肉之内！
　　一时间，白梅白衣皆染血。延陵无的灵血隐于主脉之内，皮肉之下是属于浅凉的那套血系，此刻白梅有如暗纹却浸满殷红，猛一眼看去就似是血色的纹样，妖冶异常！

　　殷阙轻轻一拽绳索前端，腾空而起，将延陵无也一并拉至了半空

　　书房内，虚辰只听身旁赤翊寒一声抽吸，再看远天之中，一人白衣红发，被一条怪异的绳索捆缚
　　屋外雷声大作，霹雳裂空便是风雨凄厉！远空处四条钢炼锁扣飞来，将延陵无四肢缠住，横空中一条穿出将其腰肢锁起，又从万丈高空垂下两条钢索铁爪，一把扣入了琵琶骨！
　　虚辰与赤翊寒远在房内，却仍能听到那铁锁穿透肩胛的裂骨之声，可那袭白衣却自巍然不动，任凭风吹雨打重锁加身，仍是波澜未惊的脸色……

　　“小无儿，你不怕么？”，头顶传来殷阙仍旧带笑的问话
　　不远处的云层之内，一道道黑金玄雷正在凝结……

　　延陵无不点头也不摇头，不卑亦不亢
　　“延陵无顽石所化，生来无惧”

　　殷阙一声冷笑，又问，“你若就这么死了，独留西缄攸一人，真心舍得么？”

　　听到这里，延陵无眼神一瞬黯淡，低头下去似乎想要寻找西缄攸的所在，可她摸不到方向，看来看去视线所达也只是一片树丛……

　　殷阙对这反应极是满意，冷漠的狞笑出言蛊惑，“她醒来，只会记得你如何待她无情，如何伤她至深。你为了她的天下而死，她亦无从可知……想想清楚，你真愿意守着这么一个结局死么？”

　　殷阙所言，字字珠玑，此间道理延陵无又何来不知。此刻骨肉贯穿的疼和接下来命魂撕裂的痛，似乎都无法将她从这场深思中拉出
　　很久很久，她才抬起头，那双晦暗的眼睁得清明，直直地望向了殷阙
　　她开口只有八个字，清冽舒冷，斩钉截铁，字字明晰传入了殷阙耳中

　　她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这八个字，不仅殷阙听到了，下头赤翊寒与虚辰也听到了……

　　再后来的事，虚辰自述终生难忘
　　延陵无在说完那句话后，便被玄天重链拉到更高的远空去了，随即一片巨大的黑云飘来将她团团围住，她们在底下连个虚影都瞧不见
　　只能看到凝结而成的黑金玄雷接连不断地劈向那团黑云！
　　这便是天怒归元劫，九九八十一道。十雷断筋，二十雷裂骨，三十雷劈身，四十雷弃血，五十雷绝脉，六十雷锥心，七十雷夺魄，八十雷散魂

　　还有最后一雷，释情……

　　每一道黑金玄雷劈下，便有一颗紫金珠从那黑云之中跌落
　　赤翊寒手掌攥得白骨皆现，嘴唇咬到血肉模糊，也没听到那黑云之中传来一声呼痛，更不必说讨饶！

　　虚辰早已不敢看，那玄雷一道便能将长空一劈作二，即便延陵无灵力尚存也是凶多吉少，更不用说她现在俨然一个凡人！
　　结局已定，多看一眼也挽回不了什么……

　　可赤翊寒却站在门边看到了最后
　　最后那道惊天玄雷，凝得极大极亮。霹雳闪过黑云，闪过天际，如四分五裂的枝杈爬满长空，刺目得赤翊寒双目爆痛！
　　这一道劈下去，雷电走遍了整团黑云，照得黑天有如白昼。这一道劈了足近一盏茶的时间，半空中甚至传来噼啪作响的刺耳声！

　　最终，整道玄雷隐去了黑云之下，隐约一道红光闪过，黑云怦然炸开！
　　云片被炸得四处飞溅，还未落地便已化作烟霭散去。而随着黑云散落，空中暴雨渐停，彤云四散，未过多时，天便放晴了……

　　赤翊寒推门而出，院中似也经历了一场浩劫，白梅尽谢，落得一地残损，和着泥水颓沓地散了满地
　　赤翊寒一路踩着白梅碎花来到院子角落，缓缓蹲下，徒手将墙角一块泥洼扒开，里头落了有近百颗紫金色的珠子，都只有念珠大小，一颗颗泛着惑人的光亮

　　赤翊寒变出一只白玉匣子和一盆净水，将紫金珠一颗颗拾起清洗干净，再珍重地放入匣内……
　　拾到最后一颗，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第八十粒了，最后一道“释情雷”，已劈无可劈！它不过是将延陵无的最后一丝灵智打散，让她从此天上地下魂魄皆往，飘荡无度永无栖处！

　　三日后，西缄攸醒来；再五日后，痊愈

　　赤翊寒奉命，不顾西缄攸的排斥，一路随行将她护送至京都
　　随即与凤吟空等人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