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邀月来》珩一笑

2、第二章

　　姜窈西请了一天假，陪姨夫去医院。
　　这个世界上，若有什么地方，去的时候，总是人满为患，那一定是医院。
　　姜窈西有个高中同学在儿科，托他辗转帮她介绍了心内科的医生，免去了挂号的步骤，直接上楼做b超。
　　时间是省了，可又欠下了人情。
　　如果是姜窈西自己，宁愿排一两小时队，可姨夫身体不好，坐久了腰酸，站也站不久，都是年轻时落的病。

　　医生开了点寻常的药，说来说去还是老话：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主要是休息好，情绪不要过激……
　　姜窈西早料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可他们想来大城市的医院检查一下，她也不能拒绝。不过就是花钱求个放心。
　　似乎人老了，总容易变得极端，要么讳疾忌医，要么草木皆兵。

　　姜窈西想着他们大老远跑来，路上折腾得很，让他们多住两天，在S市到处玩玩。
　　姨夫抱怨：“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你又没空陪我们，还不如回去。”
　　也不知道真这么想，还是不想给她添麻烦。
　　姜窈西不做声了，右眼皮跳了下。

　　二老准备坐第二天上午的大巴回老家，正好是周末，姜窈西能送他们。
　　姜窈西一个人在S市，姨妈老不放心：“少吃点外卖，不卫生，谁知道那些店家往里面放了什么。你也不小了，要是有条件不错的，就试着谈谈……”
　　平日里，姜窈西鲜少打电话回去，姨妈积攒了不少话，势必要在这争分夺秒间倾倒而出。姨妈以前是小学老师，最是能说。

　　一方面，姜窈西为这样细致的体贴而窝心，另一方面，又被这絮絮不断的话扰心。说到底，还是和姨妈、姨夫有隔阂。该尽的孝道她会尽，可终究没办法像亲生父母那样。
　　姜窈西自己也矛盾，他们是她如今最亲近的家人，然而，以前的怨，却并未随着时间而变淡，反而沉淀下去，渐渐夯实，黏附在心底。
　　他们间有种诡异的心照不宣，姨夫姨妈给她很多空间，不去干预她的私人生活，但免不了唠叨。就好比说，为她忧虑终身大事，却不会给她介绍对象。

　　终于将他们送上车，耳根子清净下来，心里也轻了一块。
　　飘飘浮浮的，没有着落点。就像她这前半生。
　　车站人头攒动，小孩的哭声，广播声，行李箱摩擦地板声，嗡嗡杂杂的，化作实体，与她擦肩而过。
　　姜窈西会时不时地矫情一下，她停止这种“我是全世界的过客”这种想法，转身刚出车站大厅，被横侧伸出来的一只手拦住。
　　右眼跳灾，果然是有预兆的。

　　来者穿着黑色皮夹克，头发毛糟糟的，另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像街头混子，或者穷困潦倒的rap歌手——不过，后者的形容，实在高抬了他。
　　多日不见的人，突然出现，必然有鬼。
　　见姜窈西不待见地皱眉，他反倒笑得吊儿郎当：“有空吗？请你吃顿饭。”

　　这种苍蝇饭馆，搁在往常，姜窈西绝对不会进来。
　　店面狭窄，桌与桌间的空隙很小，将将够坐一个人，厨房是开放式的，里面的厨具并不见得多干净卫生。桌上结了层厚厚的油垢，筷桶也是，所幸筷子是一次性的。
　　两碗牛油拌饭端上来，卖相倒是不错。
　　姜窈西拆开餐具，用勺子搅拌着，一面将披散的长发往一边拢，听他说：“你知道我混得不咋样，将就下吧。”
　　姜窈西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客随主便咯。”

　　味道还不错，她小口地吃着，“姨妈告诉你的？”
　　男人避而不答，一双三角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我找你，也没什么大事，就是……”
　　“没钱。”姜窈西眼也没抬，“你找错人了，我不是放贷的。”
　　“兄妹一场，这么不讲情面吗？打你那么多电话都不接，还拉黑了。”
　　姜窈西两手一摊，“不是我不讲情面，是你不讲道德。我的钱也不是地上捡的，有几万你迄今没还，我没跟姨妈说，已经够给你面子了。赵乾旭，兄友妹恭的戏码，我陪你演多了，你还真当我像以前一样好欺负啊？”
　　赵乾旭笑了，“投资嘛，本来就是有亏有赚的。”

　　“赚的呢？在哪？”
　　赵乾旭腆着脸说：“等这批货卖出去，回了本，接下来自然就是赚。”
　　姜窈西吃到一半，没了胃口，油积在碗底，腻，也因为他的厚颜无耻。她没用店内提供的，从包里抽出张纸帕，擦了擦嘴，“别人拉投资，是卑躬屈膝，你是强买强卖。你再问一百次，还是那句话，没钱。”
　　“你住那么好的房子，能没钱？”
　　“饿汉不知饱汉撑，房租多贵你知道吗？”
　　“……”

　　最终，赵乾旭磨破嘴皮子，还是没从姜窈西这“融”到半分资。
　　姜窈西也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赵乾旭前几年被辞退后，就开始创业，他这个人又没有定性，目光短浅，做什么都不恒久。姜窈西“借”他的钱，大部分打了水漂。
　　堂兄妹的情分，因此濒危。
　　事实上，他们以前关系就没多好。
　　他线上联系过她几回，她烦了，直接拉黑，没想到通过姨妈，来车站堵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S市的。

　　姜窈西照常登上晋站，想看下最新的读者评论，却看到后台的举报通知。
　　同时，她的网站编辑，露白发来消息，说让她改文，不然会锁文，甚至全文下架。文早已经入V，姜窈西不理解，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露白：你文章里的女主角未成年，却去酒吧、谈恋爱，还有自杀的情节……她一一细数着，姜窈西都要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早不举报，晚不举报，剧情快走完了，突然说要改设定，改剧情，这不就是冲着她来的吗？
　　姜窈西挣扎：我以前也写过类似的，也没问题啊。
　　露白无奈道：最近网站严打，没办法，要么改，要么锁。
　　这几乎是最后通牒了。

　　姜窈西被逼无奈，只能着手改。越改越烦躁，都是符合现实逻辑来写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人物被改得面目全非。
　　她没有列大纲的习惯，人物都是在写的过程中，逐渐变得饱满的，然而，许奕是她不须刻意雕琢，就腾跃于脑海里的，活生生般的人物，写时也很流畅，没有卡过文。
　　可这样一改，和她的“许奕”完全不一样了。她变成了她陌生的人。
　　她简直想放弃，跟露白说，锁就锁吧，我不想再改了。
　　露白劝她：也就改一改的事，那么多读者，还有你的收入，你舍得吗？
　　姜窈西憋着一股气。人在社会摸爬滚打，练就一身金刚不坏之身的，那是励志小说。现实是，她只能屈从。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双十一刚过不久，公司里又出问题了，上司大发脾气，他们整个部门加班补牢。
　　姨夫姨妈从S市回老家后，不断有糟心事找上门，一切从赵乾旭开始。他真是个扫把星。
　　连续一个多星期以来，姜窈西就没休息好过。
　　改文，写报告，改策划，改文，写报告，改策划……姜窈西跟何存慧哭诉，这日子没法过了，做梦都是地板突然塌了，挖出一箱黄金，我连夜辞职弃坑，去过我的逍遥日子。
　　何存慧致力于泼冷水：“醒醒，你家在13楼。”
　　姜窈西：“你提醒我了，跳下去可能更一了百了，墓志铭我都想好了：去他的生活！”
　　“往好的方面想，祸兮福所倚，你的福气在后面呢。”终于良心发现，知道安慰一下她。
　　“借你吉言。”

　　改文后，《此心奕奕》终于解锁，公司的麻烦也解决了。姜窈西松了口气。
　　结果何存慧告诉她，出于某些内部原因，影视公司决定不买她的版权了。姜窈西安慰自己，此次不成，总有下次。
　　近些日子唯一的安慰，大概是淘到了一只心水的蓝牙音响。
　　杯子的形状，玻璃外壳，有各种档次的光，音效也很棒，性价比很高。姜窈西爱不释手。刚一收到，立即放了首Traveling Light。
　　I found my freedom now，and I’m traveling light.
　　I laid my burdens down，now I’m traveling light.
　　这两句歌词，就是她的真实写照。

　　11月底，《此心奕奕》即将收尾。很多人嚷着舍不得、没过瘾，想要她多写点恋爱番外。事实上，这篇是她写的第一篇纯言情文，从高中暗恋，到后来重逢，擦出火花，主线只有酸甜交织的感情，以前多是感情线为辅。
　　姜窈西自觉在写文这方面，有些讨好型人格，既然读者喜欢，她也不由得思考起这个问题。
　　许奕是以自己为原型没错，可男主角陆辞钧是个理想化的人物，或者说，是她少女时期的一个幻想。让许奕和陆辞钧谈一段甜甜的恋爱，姜窈西没什么心理压力。
　　可没想到，文里女主命运的多舛，会映射到现实——这篇文也经历着这么多坎坷。

　　这次不是举报，而是控诉。
　　十几张调色盘摆出来，一条一条列得清清楚楚，详详细细，声势浩大，说她抄了多少篇文，“借鉴”了多少人的创意，又碰瓷谁谁谁。有理有据，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连何存慧来问她时，也带了半信半疑的语气。事后，她也醒悟到，这样太伤人心，连忙道歉，说相信姜窈西的人品。
　　姜窈西微博粉丝还算多，二十几万，可比起吃瓜路人的数量，活粉的数量又不占据优势。
　　《此心奕奕》的评论区也沦陷了，铺天盖地的征讨“檄文”、打负二分，将一些读者的声援淹没。
　　仿佛她不是写了一片抄袭文，而是骗钱骗情，十恶不赦的非法分子。
　　在某一刻，姜窈西只想苦笑：说好的迟来的福气呢？老天爷是不是看她升得太快，想把她往下拽一拽，杀杀她的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