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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永恒的重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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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什么?庄楮墨曾经对这个问题有过很深的思考。
但他得不到答案,因为所有知道真正答案的人无法回答,而那些用猜测和想象定义的答案,总显得轻飘飘地。
庄兰曾笑着回答过庄楮墨这个问题,她说:“死亡是一个永远醒不来的梦,死亡之后记忆将永远停留在死亡那一刻。”
现在庄楮墨对庄兰的话好像终于有了更深的理解。
当庄楮墨耗尽了最后一丝灵气,他在一个世界消失之后,立刻堕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他茫然四顾,居然看到了似乎是很久以前,但其实又不那么久的情景。
他看到了庄兰,确确实实的庄兰,但他能明显的知道,他们并不在同一个时空,他看到的以一种神的视角,只能看着但不能参与。
庄楮墨看到庄兰从地堡的窥视镜向外望去,当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天空中居然出现了一道强光后,她顾不上思考那光多么刺眼,而是立刻就想到了那个人对她说的话。
“当你看到神光从天空降临的时候,就打开这个盒子。”
两个大孩子出去猎魔都没回来,庄兰接了偷渡带路的活,她原本想看看外面的地魔数量再决定要从哪个出口离开地堡,现在她却决定哪里也不去了。
她郑重地从窥视镜的座位上离开,通过自己在地堡里设计的层层机关,最后到了休息窟,用枯木一样的双手拉隐藏在石穴里的锈迹斑斑的大铁柜,捧出最里面一只粗制滥造的木箱子,她弯曲结实有力的手臂擦了擦,倒是没什么灰尘。
“是时候了,我等了那么久。”
庄兰呢喃着打开木箱子,里面便露出一个只有她手掌大小的精致盒子,她感觉自己连续七天不休息猎杀地魔都没有此刻紧张,深吸一口气后,终于打开了盒子。
刚刚强光的目眩尚未消失,盒子里却迸发出强似那万倍的光芒,她甚至无法辨认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光,那光把整个地堡照得透亮。
让庄兰感到窒息的、密不透风的光,像有思想一般,从小盒子里飞了出去,它的目标那么明确果断,速度快到庄兰这个号称地下飞毛腿的女猎手都完全追不上,庄兰像快弓手的箭矢,瞄准追逐那光,离了弓,那光却永远在她前头。
一直到光飞入了孩子们休息的石室,最后就在庄兰眼皮子地下,飞进了她那个小孙儿的身体里。
融合时,那东西仿佛因为找到了主人而兴奋起来,刹那光线又增强的万分,那熟睡的可怜孩子,像被光芒万箭穿心,登时睁开眼睛张大了嘴,五官扭曲地吐出无数刺破他身体的光针。
他像被献祭给神的羔羊,张开双臂飞到半空被光吞没了。
庄兰害怕极了,她后悔打开了盒子,就在她以为又要再一次失去那孩子的时候,恐怖的仪式却戛然而止,孩子像被吸干了血肉只剩下灵魂一般飘落回床上。
庄兰猛地冲到床边,捂着脸,她想要尖叫却悲伤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强忍住悲伤从指缝里看到,那孩子虚弱地眨了眨眼睛,从孩子的眼角里滚落大滴的泪水,那是庄兰第一次看到孩子露出除了漠然以外的其他表情,是痛苦的表情,这表情却让庄兰喜悦,她激动地轻轻抱住孩子说:
“楮墨,你哭了!你哭了!你能听到奶奶在和你说话吗?你是不是有知觉了?”
庄兰抱着孩子眼泪不住地流淌,洇湿了怀里孩子的破麻衣,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哭得那么厉害。
被唤作楮墨的孩子却茫然无措,他虚弱地说:“楮墨?你是?”
但他还来不及搞清楚眼前的状况,一阵剧痛先猛然袭来,所有的知觉忽然恢复了,甚至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仿佛连发丝也能感知疼痛,时而如同被万蚁啃食,时而被群象碾踩,又像被人活活敲骨吸髓,被绞碎,被万把钝刀削肉剜膝,似乎要把恢复意识以前的所有伤痛一股脑灌满。
他挣开庄兰颤抖地抱住头大叫:“啊……我好疼……好疼……”
庄兰感觉那一声声疼都打在她身上,她想安抚庄楮墨,却又不敢碰触他,生怕手重了些给他造成更大的痛苦。她想起身找些什么药物来给庄楮墨止痛,又怕看不见他他万一磕碰到怎么办,只能用身体挡在庄楮墨四周。
就在庄兰手足无措的时候,孩子们猎魔归来了,他们听到休息室的哭喊声一个个奔了过去。
“天啦!楮墨醒了!”
庄兰看到孩子们,顾不得向他们解释,忙叫道:“快去!拿止疼药来!快!”
所有人都在喜悦中手忙脚乱,只有庄楮墨疼得满床打滚。
一针止疼剂下去,庄楮墨虽然还是感到剧痛无比,但稍微可以忍受了,他忍着剧痛哆哆嗦嗦地停止了翻滚,抱着膀子睁开眼睛,四周全是关切的目光。
离得最近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一身紧实的肌肉,他记得刚刚她说自己是奶奶,接着是站在她身后的一个短头发大女孩,和一个精瘦的大男孩,他们削瘦但同样肌肉紧实的身体裹着在破烂的灰麻布里,一双双凹陷的眼眶里,滴溜溜的大眼珠迸发出充满活力的光彩。
“你们是?”
他们争先恐后地想介绍自己,却被庄兰的咳嗽声打断,都不敢再出声。奶奶慈爱地说;“楮墨啊,我是奶奶,你因为生病一直迷糊着,什么都忘了吗?”
庄兰说完,那个女孩忙插嘴到:“楮墨楮墨,你看看我,我是庄灵,我是姐姐呀。我天天给你喂饭,你不能忘了啊!”庄灵说着还不忘指了指旁边的大男孩调笑说:“至于这个家伙,你不认识也罢。”
那男孩立马不乐意了,委屈地说:“诶,大小姐,神可都听着呢,以前你偷偷去猎魔,可一直都是我照顾楮墨的。”
见庄灵还在笑他,男孩忙看着庄兰求助道:“奶奶,你要给我作证啊,我可把楮墨当亲弟弟一样照顾的。”
得到庄兰点头肯定之后,男孩更兴冲冲地拉着庄楮墨说:“对了,我是被庄奶奶收养的孤儿,大家都叫我小咬。虽然我照顾你那么就,你居然把我忘了,但我还是很高兴你能醒过来。你能听懂我说什么吗?该不会还和之前一样,是个神志不清的傻孩子吧。”
庄楮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感到巨大的恐惧和空虚,因为他发现无论如何地努力,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黑暗里忽然出现了光,然后听到有人撕心裂肺地吼叫说:
“庄楮墨,你不能死,求求你活着!活下去!”
但当时的他无动于衷,因为生与死,对于没有知觉的他来说,好像没有分别。
但是体会过痛之后,庄楮墨似乎开始慢慢了解了,活着就要经历痛苦。
庄楮墨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这些柔情和热情在他仿佛都是凭空产生的无法理解的东西,他感到愧疚,差点要哭出来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里是哪里,你们是谁,我……我又是谁?”
庄楮墨越说越不敢再抬头看他们,那些善意让他感到压力和沉重。
这时一只粗糙的打手抚在了庄楮墨的头上,他抬头看到庄兰,她脸上没有一丝失望的表情,反倒满是欣慰和喜悦。
她温暖的手掌理着庄楮墨睡乱的碎发,柔声说:“没关系孩子,没有任何人会责备自己的家人,你现在想不起来不要紧,记忆本来就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哪怕过去的记忆永远失去了,也可以再创造新的记忆。”
庄兰把三个孩子一起搂进了怀里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你们都在这里,好好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庄楮墨发现,庄兰的拥抱比止疼药来的更有效果,他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全,这反而让他为自己的失忆感到更愧疚了,就在庄楮墨还在努力想回忆起什么的时候,四周却剧烈地震动起来,他没来得及问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就又陷入了失衡带来的巨大恐惧中。
他惶恐地看着庄兰,却发现庄兰他们虽然神情紧张但一个个不慌不忙。
庄灵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短棒,全然不在意四周的晃动,如履平地般淡定地走向休息室的一面土墙,猛地把短棒往墙里一杵警惕的说:“这次是地涌魔,但攻击方向不是地堡,而似乎是,洞口。”
庄兰闻言也不起身,只说:“先把地堡所有的通道全部关闭,等它们停下来再看情况。”
庄灵点点头便和小咬行动了起来。
看到庄楮墨一脸震惊,庄兰把他抱进怀里,安抚道:“楮墨别害怕,只要我们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你。”
后来庄楮墨才慢慢知道,自己所体会到的那些温情是多么珍贵。
庄楮墨从庄灵的讲述里知道,他所在的E5星球曾经是一个科技发达的世界,通过基因改造技术,人们可以活成百上千年,而他们一家是作为武英级战士被从基因库里筛选出来的。
原本一切都朝着人们构想的美好方向发展着,但在百年前发生了一场事故,一些被称为“恶魔”的东西,不知怎么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出来袭扰人类世界。
但更可怕的是,圣星城大祭司的预言成真了。
圣星城的大祭司曾预言:如果各国继续贪婪地开发神在人间留下的力量将会招致毁灭性的灾难。
这谶语在恶魔出现后也应验了,当离圣星城最近的国家宣布资源耗竭那一天,整个世界刹那间被从天而降的恶魔和他们的信徒入侵,除了圣星城没有任何国家抵御住了这场灾难,当毁灭近在眼前时,神迹降临,但这个神迹对于人们来说更像是一场审判。
神在星球之上造出了名为沃尔的浮空大陆,沃尔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把这个星球整个套了进去,之后就像要清除垃圾袋里滋生的蛆虫病菌而定时喷洒药剂一般,瘟疫、极端气候陆续出现。
圣星城因为在预言后建立起了防护系统成为了陆地上唯一一个存活的国家。而其他人为了活下去,只能像鼹鼠一样住进了地底,像庄兰一家这种曾经的战士还能靠猎魔为生,但更多人则只有被恶魔或者被猎人屠杀的命。
庄灵讲得一切在没有记忆的庄楮墨听来就像一个遥远的故事,但当他发现自己每一口呼吸鼻道都像被刀割,吃着长得像蛆虫一样的地涌魔卵时,才对自己的处境有一些认识。
小咬偶尔不经意间疑惑,为什么同为武英级战士,庄楮墨却弱得还不如普通人,这让庄楮墨很不是滋味。
尤其是当庄楮墨透过窥视镜看到满头白发的庄兰为了生计还要在外面猎杀恶魔时,庄楮墨这种不是滋味的感觉更加强烈。
庄楮墨勉强自己站直身体,忍住没完没了的咳嗽问庄兰:“我能做些什么吗?”
庄兰却只摸着他的头笑着说:“你还记得你说过,你醒过来的时候有个人一直在你耳边说,要你活下去吗?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要你能活下去。现在神光降临了,等不了多久,我们一定可以离开地堡回到上面的世界,到那个时候,你就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你知道吗?空气呀,原本是甜的,对了还有水,清凉的水。”
“神光?”
庄楮墨记得当那些光出现的时候,庄楮墨总是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小声念叨什么,他能记住那人念叨的每一个声调,但那不是他记忆里的任何语言,像某种翻译不了的密语,只要一听到那些声音,他就感觉心脏剧烈地跳动,仿佛随时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般。
他记得小咬说,神光出现的时候会对世界进行清洗,所有涌出地面的恶魔都被神光一瞬间消灭了,这也是预言的一部分,等时机成熟,神会降临,那个时候人们能获得新生。
但庄楮墨还记得,小咬说神会进行筛选,那些神认为没有必要活着的人,必然将死于旧时代。这让庄楮墨感到焦虑,他认为像庄兰他们这些英勇的战士,必然能活下去,但自己呢?
庄楮墨不认为自己能活下去,虽然他总觉得和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已经足够支撑自己面对死亡而不遗憾了,心里还是不免闷闷的,想到那些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咳嗽地很厉害,整个人都差点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庄楮墨看到庄灵和小咬都守在他的床边说话。
庄灵一脸心疼,却不知道要怎么办,小咬却说:“楮墨体质太弱了,我觉得他需要新鲜的空气,我们偷偷带他去圣星城吧,我知道路。”
“可是奶奶说过……”
“别可是了,他最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从醒过来之后不管吃什么都吐,你想看着楮墨死吗?”
“你胡说什么,楮墨不会死的,他是武英级……”
庄灵自己说这话都显得很没底气,到最后庄楮墨看到她都呜咽起来,他从来没见过庄灵哭,庄兰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除了必要的物资外带的全是药,还从冒险从圣星城绑架医生,但结果都不理想。
庄楮墨想,自己大概是时日无多了,他努力支起身体,勉强自己笑着说:“我感觉好多了,真的不需要再为我做什么,我……咳咳咳。”
庄楮墨没想到自己的故作坚强却让庄灵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第二天,庄兰没有出门,她用家里唯一的厚被子裹住了庄楮墨,将他紧紧地捆在了自己背上,庄兰和小咬就在庄楮墨身后跟着,这是庄楮墨第一次离开地堡。
庄楮墨不知道自己被背着走了多久,甬道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没有任何方向,连时间也仿佛不存在了,但他觉得很安全和温暖,期间小咬一直说着笑话,他描述着圣星城多么美丽。
但当庄楮墨真的亲眼见到时还是被震撼到了,尽管他被挡在玻璃罩外面,庄楮墨凝望着圣星城华丽的街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浑然忘记了自己根本无法进入城里,比甬道里还要浑浊百倍的气体一股脑扎进了庄楮墨的肺部。
庄楮墨被呛得剧烈咳嗽不止,到后来甚至吐了出来,他却笑着觉得自己太傻了。
没想到庄灵却一脸恐惧地望着他,庄楮墨这才知道,自己不是吐了,而是开始呕血了。
她一边帮庄楮墨擦拭,一边忍住眼泪低头呜咽着说:“不会有事的,楮墨,很快我们的猎杀任务就要结束了,等你进入了圣星城你的病一定马上就会好。”
庄楮墨假装不知道自己的情况,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指着圣星城说:“嗯嗯,希望有一天我们能住进那栋房子里,姐姐你看,那里看起来好漂亮,好温暖。奶奶,我有点冷,我们回去吧!”
庄兰一直忍着没说话,其实早已泪流满面,她稳了稳情绪,柔声说:“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能生活在光明里。楮墨冷了,我们就会去,我最近用兽皮做了新毯子,很暖和一会儿就给你盖上。”
说着抱紧了庄楮墨就要往回走,忽然一声剧烈的爆炸声,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号称坚不可摧的圣星城保护罩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庄楮墨看着那记忆,后面的事情他还记得,那天他第一次遇到了顾羽觞。
当那些记忆播放到他灵力耗尽死亡之后,一切又像倒带一般地回到庄兰的地堡。
“这就是死亡吗?”庄楮墨对着虚空发问。
但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周围除了那缥缈的,循环播放的记忆外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
这里仿佛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庄楮墨只能盯着那段记忆,一遍一遍数着,一直到他都能清楚地知道哪一刻会发生什么,当那段记忆里出现顾羽觞面孔的时候,庄楮墨忍不住向他靠近。
不知道就这样数了多少遍,庄楮墨忽然想到,如果他能进到那个回忆里该多好,那他是不是就可以像这回忆一样一直循环往复,可以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东西即使破碎了,也能一瞬间恢复如初?
他如此想着,不自觉向那永远无法真正达到的记忆里狂奔,当他好不容易感觉马上就要接近时,那记忆居然瞬间碎裂了。
庄楮墨绝望地想阻止一切,却被一道巨大的光线闪得睁不开眼。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周围的虚空居然换了人间。他踏着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满是露水的绿色草地,周围是一大片闪着五彩斑斓星光的花海。
其实庄楮墨也分不清究竟是那花海汇聚成了星河的样子,还是满天的星河坠落成了他脚下的花海,在那花海的最深处,一个分不清到底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甚至是人还是非人走兽的声音说:“你怎么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