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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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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杨青月,虞山已近弱冠之年。
十七八岁的少年,拜师入长歌门。因家中与长歌门三师兄骆宾王有些渊源,是落魄了的官宦人家,再者琴律上又有几分造诣,门主杨逸飞便让他拜入康念门下。
话未及转达向康念,少年便开了口。“此番承蒙门主厚爱,‘闭目仙音’康念早有耳闻,小可心中敬佩得紧。然,未来到前,已听闻门下前辈诸多趣事,心向往之,心中早已有仰慕之人。还望门主让小可自主拜师,请门主成全。”
说罢,作揖而拜。
这般坚持,杨逸飞本也不纳罕。长歌门雅士能人众多,在朝在野,诸人名声远播,小辈中多有仰慕也是自然。但在他随口问虞山仰慕之人,自少年口中得出那个名字,面色不由肃然。
“你……当真?”
比之犹豫的杨逸飞,少年虞山倒是慨然道:“当真。”
“他之情况……与旁人相比实为特殊。”说着,杨逸飞一声太息。
少年不言语。半晌,他一字一句道:“‘道子’杨青月,乃我仰慕之人。我必将拜他为师。”
清风徐徐,竹林幽幽。
怀仁斋的长廊内,几句诗词,几声弦音,幽静而清雅,忽地有人抚掌长笑,声入云霄,震得竹叶簌簌而下。
不远处,有路过的三五长歌门弟子不由侧目往出声那处瞧,悄然笑道:“太白大人与子美大人他们又斗诗斗得兴起了。”
“哎呀上次太白大人兴起,提笔就要写诗,因没了宣纸,竟是割袍写在了衣服上……当真是写意风流啊……”
正说着,便见长廊内一人走了过来。只见他一袭白衣缀蓝底,身似杨柳般纤长,头插梅花簪,怀抱七弦琴,走在春光里,颇令人心动。
但看清那人模样,几个弟子不由笑起来,调侃道:“虞山小师弟,太白大人这回可治好你的伤了?”
闻言,那缓缓走过来的人展眉,无奈一笑,“旧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几日经脉受损,便请太白大人助我调息一番。”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旁人却不似这少年般淡漠。有长歌门女弟子道:“师弟,听师姐一句劝,莫去招惹你师父。自你拜师,也有两月有余,该是清楚他与他人有何种不同……”
虞山面上淡淡,只笑,并不言语。
道子杨青月,是上任长歌门门主长子,又是如今门主杨逸飞之兄,琴艺堪比剑术,杀人于无形之中。此等身份与武艺,该是受门人敬仰。杨青月却因幼年全家为朝廷之事所累,亲人带其逃亡之际,脑中毒针,自此半生浑噩。
他年长后琴艺上日渐精进,醉心于此,旁人看来是更加呆傻,自此有了“疯子大爷”的称呼。
“……敬仰师父原也没错,执意守在师父身边抱琴侍立也没错,可你拜师那日,恰逢他清醒,也亲眼所见他见了你,话语里那几分的疯癫,为何还如此固执?”
随着这般疑问,在场的三五弟子都把目光移向虞山。虞山不答,只垂首理理七弦琴琴弦,良久才说了句:“我想知道,大梦千年,他此刻在做着怎样的梦……”
留下这番语焉不详的话,虞山向众人告辞离去,随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向高处的园林走去。那里,正是杨青月所在。
而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旋即,有人似想起什么,开了口:“说起来……当日青月师叔见了虞山,也提及到‘梦’什么的……”
“是了,你一说我想起了。”另一人恍然大悟道,“当日我因送午膳而在场。当时,青月师叔仍是在常在的亭下盘膝打坐,闭目深陷噩梦而不可自拔。而待虞山师弟前去拜见,为考琴技弹了首甚是古怪无名的曲子,青月师叔猛地睁眼,一见虞山师弟便愣了,片刻大喊,直说什么‘你该是死了的’,又道‘这难道是场梦,却也分不清好坏了’。
“见状,虞山师弟的反应也颇为古怪。旁人见了这般,泰半呆了或者躲开了,他却放下琴直直往前,而见他走进青月师叔神情越发显出疯癫,大喝着要他不准上前,他偏生执意上前,最后被青月师叔挥手一击击飞,断了线的风筝似地飞出去,当场就断了几根肋骨。
“如此不算完。虞山竟爬起来,忍疼强撑地走过去。再见他近了,青月师叔脸上疯癫之色倏然不见,神情沉静下来,手按七弦琴,周遭无风自动,空气为止凝然,分明是杀招——
“这下,饶是目盲者都看出青月师叔极招即将上手,可虞山仍固执地前行。亏得门主临场,要不恐怕虞山便要血溅当场了……”
在场的众人默默听着,想起杨青月一个疯子那般强大的武艺不免敬仰,又想起虞山那般的固执又不免叹息。
有人道:“虞山师弟还是执意靠近青月师叔?”
“可不是。要不然经脉也不会震断。”
“为何执意如此?”
“他道是仰慕青月师叔,愿在他一尺以外侍立。为达到这个愿景,其余的权当是试炼了。”
这般说辞,众人犹是不解。因着有事,也就散了不再继续探询。有两弟子结伴而行,其中一个弟子忽地开口:“啊说起来,虞山师弟那般固执靠近青月师叔,青月师叔却不再使用杀招了呢?”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鱼不知鱼之乐?”
“……”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梦中声音渐消逝,睁开眼来,看见不远处的那人,又是一场庄周梦蝶。
白皙清秀的脸,点漆般的眼,乌黑的发,身似柳条般纤长。他怀抱七弦琴,倚着廊柱,仰脸望天,面上没甚情绪,直教人猜不透。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似幻境,又仿若真实,教人分辨不得。许是梦与现实的缝隙,只有这样,眼前人才会存在。
“你在想什么?”想也不想,杨青月便把话说出口。
闻言,那人转过头来,看着他。点漆般的眼,道不出怎样的情绪。
“你……知我是谁了吗?”半晌,他开口道。
这话却是奇怪。本盘膝而坐的杨青月站了起来,慢慢走近那人,而那人微微睁大眼,扶着怀中七弦琴的手慢慢捏住琴角,手指渐渐发白。
“你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他又问了一句,声音很轻,似乎不敢确定,又仿若无法捉摸。
杨青月诧异起来,美玉般的脸浮现困惑的神色,又想起这只是梦,倒也不再多想。他看看眼前人,二人只在咫尺之间,便抬起手比了比,“你高了不少。”又倾过身,抬出胳膊环住虞山的腰。
事出意外,虞山不由后退,却感到杨青月纤长的手指摸到他后背肋骨处,隔着衣服来回摩挲那微微凸起的骨头,“还疼吗?”
“……不疼了,陈年旧伤而已。”又如何比得上如今几乎每日所受的伤?
杨青月恍若未闻,仍是默默摸着少年脊背上微微凸起的肋骨。虞山也并不说话,只闭上眼。二人静默地站着,以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
抚摸片刻,杨青月放下心来,说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你,又死了。我又杀了你。”他说着话时,看着虞山,眼神明澈,却用一种在梦中呢喃的语气。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杨青月做的梦,是个发生过的噩梦。在幽暗的梦境中,他深陷其中,载沉载浮,不可自拔。
思及此,虞山近乎苦涩地微笑。到底是他害了他,合该他欠他的……
却见杨青月猛地抱紧他,怀中所抱着的七弦琴骤然摔落,散落在地的七弦琴奏出几声凄绝之音。而虞山整个身体陷入双臂的桎梏中不能动弹,而他,也不想动。
“你不能再……死去。”杨青月把头埋进虞山他的肩膀,喃喃道。黑如鸦羽的发流淌了虞山一肩。
风吹林梢,竹影重重。几声雀鸟细碎地叫着,引得虞山抬起头来。
日光透过层层竹叶落下来,斑驳的阳光洒在少年白皙如玉的脸上,恍若流年浮生。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少年模模糊糊地想到这句,终是由衷地笑起来。若此刻是梦,也足够快活。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幅怎样诡异的画面。黑衣的青年环紧白衣少年的腰,埋首于其肩上,而白衣少年仰头望天,露出迷幻又由衷的微笑,周遭是一把摔落的瑶琴,几根散落的琴弦,唯一一根尚好的弦上停留着一只黑色蝴蝶。
不远处的杨逸飞地看着这一幕,看见那只黑色蝴蝶骤然飞起,遮住他眼前的画面。呆立片刻,他悄然走了。随后更是禁止当日在场弟子讨论当日的任何所见。
几日后,门主召见了虞山。
虞家的小公子身子自幼不好,气虚体弱,时有昏厥之症。是自娘胎内便带来的毛病。
某日,小公子又昏厥过去。按照平日,便也是一时半会的事。可此次,却是三四日。他爹娘都着了慌,请大夫观之,呼吸平顺,面色尚好,似熟睡,却是无论如何也唤不醒,若着魇。
再过一两日,虞家小公子醒了。他爹娘大喜,连声唤儿,他却神情茫然,似不知身在何处。半晌,忽地念起李太白的一句诗来,念完便执意要去往长歌门。
“‘青天有月来几时?’”提及这句诗词时,虞山神情些许恍惚,意识到此番情况又醒神来,朝着立在不远处的高大青年微微一笑,“彼时虽是执意要拜入长歌门,但家在蜀道,距长歌门千里之遥。爹娘念及我年龄尚小,不允。坚持了些许年,终是肯了。”
说道这些话,他语气淡然,并不觉得如何。然杨逸飞心思敏慧,联系前后,便猜出几分:“你……梦中期间,与我兄长有关?”
那日,本是寻兄长叙话的他,无意撞见兄长与虞山拥抱的画面,心中惊骇莫名。竟是不知这初入门的虞山与杨青月之间,有过何等渊源。待理清头绪,欲去寻兄长说道此事。
怎奈杨青月近日又陷入深眠之中。他只得先寻虞山了解一二。
却见虞山微微一笑,行礼道:“谢门主关心。但此乃小可个人私密之事,无可言说。若说出来,不过是对师父杨青月的一片仰慕之心。”
闻言,杨逸飞静默片刻,方启唇道:“我大哥他……三岁闹内中了毒针,自此浑噩……泰半门人敬他也不过是敬他杨大公子的身份,若说其他,便是再也没了。纵使他为人温和赤诚,琴技内力无双,然则……他之苦痛却是无人能解。
“我虽为其亲弟,为得长歌门一门之事也是常年奔波,少有与大哥他促膝长谈,他始终是孤孤单单的一人……虞山,若你敬慕他,便多些时日伴他吧。”
此番话说的虞山一时接不得话。他心道,若说杨青月有颗赤诚之心,门主杨逸飞也是如此啊。这对兄弟,真是人间少有的人物。分明是他隐而不说,杨逸飞却是这般推心置腹,委实可敬。
如此一来,虞山再推却遮掩便是虚伪。加之他少年人心性未泯,他行了个大礼,诚恳道:“之前的话非是对门主隐瞒,期间事情诡谲荒诞,说来是没人信的……虽是知道门主君子品行,必定不向第二人说道,只是过往经历令我无法就此信任他人,望门主谅解。”说完,深深一揖。
见他这般执着,杨逸飞便也不复多言。拜别杨逸飞,虞山赶回杨青月所在的院落。
白墙青瓦,院落里那株梨花树枝叶出墙而来。浅白的花朵,单一的色调,绕墙入了院子,便见高大身材的青年靠着树下调着琴弦。
梨花若雪,落了青年一肩。而他低着头,修长手指在弦上纵横,曲调却毫无梦中的杀机,懒懒的,若人散去时那低下去的声。
修长手指在弦上几个拨、挑,琴音尚且不稳,却兀自欢快起来。立在院落门口的虞山一脸恍然,忽然笑道:“竟是这首曲子。”
杨青月抬眼看他一眼,道:“是的。”
随着曲调的进行,虞山慢慢踱步到杨青月身边。他长得很俊朗,器宇轩昂,本该也是五陵年少那般英姿焕发,却因着两颊那几许病容而散去精气神,显得病怏怏的。
想到这,虞山不由难受。梦中的山河,他与他一同游历过,策马驰骋,舞剑弹琴,那般快意,可回了现实,又是另一番处境了。
“杨青月。”虞山唤他,不顾师徒规矩。索性的是,杨青月始终是杨青月,亦从未在意过这点规矩。他低头“恩”了一声,曲调已近收尾,指上不停,却抬起头来。
他眼睛黑亮,满怀赤子的热枕,又带有好梦余韵的温柔。
虞山看着,突然挑起一抹笑:“你知道这么看着人,会给人多大的误会吗?会有人以为,你喜欢他们,或者是爱着他们。”
杨青月不置可否。
半晌,问了一句:“包括你?”
久久得不到回答。身边人静得若一缕魂,教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于是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扣住身旁少年的手腕,将他拉得离自己近些,再近些。
温热呼吸喷向虞山眉骨时,他睫毛不由抖成秋叶。距离太近了,他在心底说。可身子仍是未动。
光滑微凉的鼻尖轻擦他的额头,一滴汗自额上滑落,缓缓流下来,流经少年笔直的鼻梁,旋在他鼻尖久久不落。
期间,虞山颤抖睫毛想抬眼看杨青月,始终没敢。因着贴太近的缘故,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杨青月又陷入迷梦之中,不知今夕何夕。他甚至不知眼前人是真,是假。他脑中毒针,靠着破空而来的琴音醒来,可还是时时陷入梦的夹缝,辨不清方向。
那旋在鼻尖的一滴汗终于滑下去,落在少年嘴里,一尝便知道是苦的。这苦荡在他心底,忽然又让他想起杨逸飞的话,然后再想起几年的离别,他醒来时诉说梦中之事,被周遭人嘲笑。
“哈,这虞家小公子怕是疯了。”彼时嘲讽的话闯入脑海,虞山终于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分明是真的啊……
他倏地抬起头,看着脸有迷茫之色的杨青月,心中忐忑不安,庄周梦蝶,谁是蝴蝶,谁是庄周?
他想要确认。
然后他凑过去,吻了吻杨青月略带病色苍白的唇。
二人的唇碰在一起,一下就把杨青月自梦中惊醒。慌乱中,率先映入他眼眸的是少年那双眼。
犹疑、脆弱、哀愁,背景深处,是少年漆黑发顶之上枝头的一束梨花,颤巍巍地,即将坠地。
那么美丽的花。他定定神,抬起手扶住少年的肩膀。手搭在他肩上,二人长久地沉默下去。
夜很快便到来。底下的院落灯火渐起,在夜色蒙蒙中,遥遥的,隔了一山一水似的。而虞山他们所在的院落在高处,依旧黑着。
偌大的院落,没有挂灯笼,漆黑一片。那黑色夜幕中,一树皎白的梨花,似发着光。底下的院落间或有些微的人声,越发衬得此处的静了。
这静,未免也太静了。一颗心由鼓噪到渐渐回神,虞山听了个明白,鼓动的心也静静搁回胸口该有的地方。
杨青月眼眸低垂,看着他。从他浓长的睫毛里的目光,落到虞山的嘴,少年微颤的抖动的嘴唇。可看了许久,也就不起波澜了。
定定神,虞山抬头看空澄的月亮,心道这月是不知道人间悲观离合的。他笑了一下,近乎苦涩地。
“……对自己的授业恩师这般,在这里是不行的。”良久,杨青月低低地说道。
闻言,虞山心底的余灰有些复燃,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稳住心神,缓慢而坚定道:“可以逐我出师门,然,我不悔。”
梦中孰真孰假,辨不清。庄子的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告知前来凭吊的好友说人生来虚无,死后亦归于虚无,不必言悲。
说起这个典故,便是在梦里。彼时,虞山族中待他颇为亲厚的长辈因病离世,族中的人连同他爹娘都只着重那伯父留下的财富,自是无人顾得少年的悲伤。
在梦中,少年眼前也是一片昏暗,如倾塌了天般。他立于黑暗之中,既无来路,也去归处,形单影吊。只闻一声铮铮琴响,黑暗如年兽般被驱赶,光明再现,眼前是炎炎夏日,潺潺溪水,艳艳荷花。
而隔着森森荷叶,那抚琴的青年立着,对他一笑。只那一刻,说不出的疏朗,道不尽的潇洒。
青年虽是神色略带迷茫,似不知因何出现眼前的少年,但仍是微微一笑,坐在盘膝继续抚琴。一首沉郁古朴的调子,不应这番鲜活的景,听着听着,虞山觉得很冷了。
他想起死去的长辈,亲缘浅薄的族人们,十三岁的心委实有些寒了。不知不觉,那琴声止住了,那青年也慢慢走了过来,神色仍有几分迷茫,然而却开口道:“”“……怎么了?”
少年仓皇地摇摇头,不知今夕何夕。而长身玉立的青年猝不及防地抬起手,在触及他眼睛时虞山往后大退一步,正要恼怒,却见青年道:“你……哭了。”
他指尖沾染的,正是他的眼泪。
“为何而哭?”
悲极怒极,哀恸郁结,十三岁的虞山也不过是等一句问话。
在虞山的话语中了解到经过,青年讲起庄子鼓盆而歌的典故。生虚无,死虚无。言毕,不知怎地,他竟也叹了口气,似乎发现自己是个很不擅长安慰人的人。
见他叹气,虞山疑惑不解:“那你……是否也身在虚无?”
青年低眉,眉头微锁,道:“我也不知。”
月上中天,水中莲叶随风悠悠,散发阵阵清香。月色下,俊朗的青年如沐浴天光的仙子,虚实不清。虞山骤然抬起手,抓住他,肯定道:“我触碰得到你,你是真的。”
十三岁的虞山便是那般执拗。如今时,如此刻。
今夜的月色便又如那一刻,虚幻如梦,最终又会成假的了吗?杨青月看着眼前的少年,忆起梦醒曲终的痛苦,意识到许是会再次失去。静若流水的情感,蓦然汹涌如潮。
他抱住了他,以挽留的姿态。
阴雨连绵。风穿竹林,萧萧作响,别有幽愁暗生。
那一树的梨花零落成泥,一院的景物萧瑟,提醒人这已是秋分。虞山打着伞踏入院里时,一眼望见那青衫人。
屋檐下,杨青月立着,身后是半开的屋门。他身着墨绿长衫,在一脉深色寂寥的院落景物中,是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轻易一眼,便铭刻心底。
一霎间,虞山停了脚步,隔着几步望着他,以空濛烟雨为帷幕遮住了眼中的痴迷。可待杨青月对他一笑,想踏出步进入雨中,恐他着凉的虞山忙不迭地快步走过去。
“小心着凉。”这一句二人异口同声,然后彼此一怔,忽而一笑。这一笑之后,见杨青月凝目看他,虞山忽感火烧云漫上脸,遂低头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收了伞低眉进了屋。
屋内幽静,一灯如豆。随后进了屋的杨青月看见虞山弯腰去擦拭琴弦,正背对着他,暖黄火光下,少年略显单薄的脊背撑着衣裳,有几滴雨水正在他背上渲染开来,若宣纸上墨染而成的花。
恍惚间,杨青月忆起近日来的梦。白纱风动,一弯脊背撑着那白皙皮子,而那延绵的鲜艳瘢痕,似夜下迷途旁绽放的花朵,却是一路开在少年的脊背上。一声琴响,他才回过神来。
而回转身来的虞山,看杨青月一脸魂不守舍,不由担忧,上前道:“怎么了?你又……”
杨青月微微侧首,片刻,才对上他的眼,温言道:“并没有。”
虞山哦了一声,想起方才门主杨逸飞拜托自己的那件事,又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这下便轮到杨青月问他:“如何了?”
他也只是说没有。可又忍不住道,“有事离开长歌门几日……这几日,若是我不在了,你……你可要保重身子。”想到什么似的,他又道:“也许我们还可以在梦里见面,就跟以前一样……”
虞山所说的是指如从前般梦中神交,可杨青月久久未答。他又想起近日的梦……一弯脊背下的鲜艳瘢痕,似火苗一般……
见他兀自沉默,虞山很是不安,转念想起门主拜托之事,又低声道:“这样……也好,也好……”
二人各自陷入自己心事之中,偶尔对视,又匆匆掠过,似不能面对,然而很快又觑着对方,意识到彼此目光时,又急急分离在空气里胶着的视线。
后来虞山便想,许是开始做了师徒,后来再做情人,便不知如何是两心知了。然而这一刻,到底是晚了,来不及了。
滂沱大雨,挟带冰渣,狠狠地砸向这天地,这竹林。笔挺傲然的竹也经不得这般摧折,或倒,或折。再细看那竹断裂处,却是齐整的刀痕剑伤。
几抹寒凉的剑刃,冰凉地闪在这滂沱大雨中。天色极阴郁,寒气森森,砸在剑刃上,清脆锐利,宛如哀歌。
也许我的确要死在这里了,虞山想。披着蓑衣的他也握着剑,却是处于包围圈里,以一敌十。
摸了摸怀中的东西,薄薄的一片,此刻手指僵冷的他甚至不能感知这东西是否真的在怀中。然而随着他这一举动,几把剑刃的寒光缓缓转动,蓄势待发。
“这封信是门中拿到的贪官污吏名单,事关重要,需得你送去给假避于世的梅先生。到了他手中,‘天道轩’会设法将名单中的人一一除去。”门主杨逸飞所说的言犹在耳,而此刻追杀的刺客首领却出言劝降。
“少年人,你都被驱逐出门派,守着这名单并无用处,若想要它来换钱,交给我们便可以换千金,何必执着……”
一字一句竟带了几分可怜,虞山只觉苦涩。忆起那日门主当众宣布他被驱逐出长歌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庆幸杨青月不在。
朝门主杨逸飞跪谢长歌门教习之恩时,无意间衣袖拂过鼻尖,一抹冷冽的酒香希向心头。正是他提出喝酒,用了半壶酒灌倒杨青月才得以令其不在此。杨青月醉了酒,无力地趴伏在桌边,发丝随鼻息拂动,俊朗苍白的脸泛了红,嘴唇也是水红……
“你……可要去看看你师父?”杨逸飞看着他,流露悲悯的眼神。
而虞山才发现自己流了泪。他有些后悔只用了手指轻点了下那水红的唇,手指湿润柔软的触感,再触碰自己唇时,酒味很淡,却是甜的……想到这,他又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了。
再做什么,如果他死了,也只是为杨青月徒增痛苦。他抹去眼泪,低声道:“不必。我已经做出决定……”
这个决定令他现在站在这雨幕中,以微弱的武功一敌十。
“杨逸飞那厮只是让你来送死。杀你,是很容易的啊……”刺客首领又道。
搓了搓僵冷的指尖,虞山按着怀中的信,隔着瓢泼的大雨,朝刺客首领冷冷笑道:“哦?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是因为你知道,我送出的信也许是假的,生擒了我严刑逼供下,许是有些真消息。”
“既然知道下场,你又何必。”刺客首领道。
雨幕中,刺客包围圈中的少年,披着厚重的蓑衣,依旧单薄。烈风骤雨中,少年毫无声息,似已冷得僵死过去。他身体僵冷,脑内昏沉,约是感染了风寒。在最不堪的境地,疾病趁虚而入,不敢回想的画面亦是如此。
“虞山……你不要去。”他机关算尽,以为灌倒杨青月已是没事,岂料杨青月还是出现了。他不顾在场众人,疾步上前抓住他肩,便是这句话。
杨青月那双黑亮的眼,怀着赤子的担忧,情人的温柔。这双眼看着他,“婉玉她已经跟我说了事情原委……这一去凶多吉少,你,不要去。”
虞山吸了吸鼻子,喉咙颤抖得厉害,似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但一念及自己为何答应这事,他竭力控制抖动的面皮,语气压得极低,“我已是长歌门弃徒,已经与你无关……”
说着,他突然笑了一下。在杨青月眼中,那微笑宛若哭泣一般。
然而虞山并没有哭,继续道,“且容我叫这最后一声,师父。”然而,他心中,眼中,所唤的,是青月二字。
闻言,杨青月愣了一下,紧紧盯着他,问:“只是师父?”避开他的目光,虞山缓缓点头。
“我与你,从来不是师徒。”
因病体,杨青月的声音中气并不足,咬字有些松,声音有些低,似轻轻拨弄的水中涟漪,轻柔得如梦呓。
可这次,在场众多门徒都听明白,长歌门的“疯子大爷”说了什么。
“你与我梦中相遇,神交多年,虽未真正遇见彼此,但已是知己。而这多年以后的相见,是续了彼此的缘。真实的你,不仅是我的知己。我这一生,都只望与你相伴。”
分明是长歌门最为人多的大厅,分明站立了无数长歌门弟子,一时间却是鸦雀无声。虞山听见的,唯有己身怦然跃动鼓噪起来的心跳。
刺骨伤寒的雨幕中,决然离了长歌门做了弃徒的少年,此刻有一瞬近乎于后悔的心绪,想着彼时若是答应下来,便也圆满了。然而,曲折的,不正也是人心。
几柄寒刃交织成天罗地网,迅疾地向立在中心的少年笼罩过去。风声、雨声,杀气、寒气,也成了一张罗网,扑面向虞山袭去。
心知难逃一死,虞山闭了眼。却闻一声琴响,遥遥地,似宛在水中央的蒹葭,遥远得令人疑心起这又是梦。
“这又是哪里?”已不是初次梦中相会,虞山朝周遭看看,桃红柳绿,白墙青瓦,似江南水乡。远处一座六角亭,铮铮琴响,从亭中传来。
如以往般循着琴声找过去,六角亭外,垂落层层纱幕,隐约透露其中颀长身影,如玉山。
风乍起,纱帘动,其中身影缥缈如隔云端。看着看着,又令人生出庄周梦蝶的荒谬感。已知是梦,便很受不了这种抓不住的感觉,虞山掀了纱帘进去,坐到弹琴的杨青月身边。
杨青月摘了冠,散了发,面容沉静,闭目弹琴,颇有魏晋风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七弦琴上纵横,或轻或重,而浓长睫毛低垂,在眼窝处投出一小方羽扇般的阴影。
待杨青月睁开眼,虞山才发现自己离得太近。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脸颊,似有什么挠中了他的心。
“你不该来。”杨青月淡淡道。
不知怎地,虞山感到生气。他赌气回了句,“又不是我非要与你梦境相通。”十三岁以后,他便与这人梦境相交,无意之中透露几分天意。
“今日,你不该来。”杨青月重复道。
面对他一改往常的冷淡,虞山莫名之中又生出几分郁闷,按捺住杨青月睁眼带来的心烦气躁,沉思片刻,问:“为什么?”
杨青月不说话。他沉默下来,面上隐带纠结,眼中浮现复杂情绪。空气中突然弥漫起不安。为压下这不安,虞山看看周遭转了话题道:“恩……这次不是大漠风光,似江南水乡,我记得你说生于江南道,这是你家乡风光吗?”
这话似无意提醒了杨青月,他沉声道是,转而问他:“怕吗?”
虞山讶然。梦中杨青月与他游览大好河山,有些处处危机,便也逢凶化吉,何以到了他的家乡反而要感到害怕?
然而周遭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以及渐渐聚拢于亭外的黑衣人们,都显露出极端的危险。
看着纱帘外的幢幢黑影,面对静默的杨青月,虞山直觉不妙。“杨……青月?”他试着唤他,然而杨青月双手按在弦上,眼睛再次闭上。此时的他,静若深渊,再也不是虞山了解的那个温和怀有赤子之心的人了。
而亭外,那些如鬼魅般的人影逼近,一柄剑刃挑开纱幕探了进来。攥住心口的不安,令虞山猝不及防地握住杨青月的一只手腕想要拉着他逃离,却见寒刃一闪,半面纱幕齐整地斩断,颓落在地。
骤然的寒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吹得虞山脸上发寒,心里发抖。这时,杨青月睁了眼。察觉到他睁开眼,虞山满心欢喜地要叫他,但撞见那双眼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那是一双蕴含疯狂癫狂的,不再清明的,眼睛。
伤寒似乎总是好不了。那日滂沱的雨势,摧残着不止是竹林,还有淋雨的少年。而那日的厮杀,除了少年,便再没什么活着了。
终日昏沉,虞山辨不清昼夜。然而他也独有自我分辨一日的法子。
一个落在额头的吻,预示着一天的开始。再隔着些时辰,温热的贴近的身体,凑在脸边落在嘴角的吻,预示着一天的结束。
真是一场场好梦啊,虞山闭着眼想。止不住翘起的嘴角,又被一双唇吻住,然后有纤长手指轻轻按了按他的脸颊,问他:“还要睡到何时?”
喷出一口尚灼热的鼻息,虞山哼哼两声,又翻身睡了。
直至那日二人又在梦里相见。碧叶接天,月光灼灼,荷叶中央是六角亭,轻纱垂落。
而虞山坐在亭内,与杨青月面对面。所隔的不过是一把古琴。
面对熟悉梦境,二人却沉默。
“自那次之后……这是我们在梦中相交的第一次。”杨青月开了口。
闻言,虞山浑身不自在,只是问:“什么时候知道的,你?”
“你执意要当长歌门弃徒去送那封信便有猜到。”
“啊”了一声,虞山道,“我知道自己瞒不过你的……”
杨青月看着他,温言道:“可是我要听你亲口说。你爱我,却又离开我,如果不说清楚,我会难过。”
明明只是阐述事实,可因为其直白,倒教虞山红了脸。在对面杨青月温柔的目光之中,他越发烧红了脸,半是欢喜半是羞愧。
“……当年我的伯父离世不是意外,而是被朝中小人所害……我送的那封信,便是扳倒那个小人的证据……”彼时一口应承下来的胸中怒气,在对面清风般的目光中没了,他只喏喏道。
“哪怕是封假的密信?”杨青月温和地提醒他。
虞山翕动嘴唇欲辩解,最终只是垂头不看他。“抱歉……”
半晌,沉默的杨青月推开隔着的古琴,一把将少年拉住怀中,道:“没有下次了……你知道我多担心吗,如果不去救你,也许你就……”念及彼时千钧一发的场景,他箍紧了怀中的少年,不敢再放手。
当时剑刃离虞山咫尺之遥,几缕被削掉的头发颓然落地。一声琴响,强大的内力波涛般汹涌而来,震得在场众人不分敌我都感气血翻涌肺腑被挤压,随后剑刃脱手,跌落泥泞的土地。
内力形成气刃,齐齐而发。虞山只觉周遭空气陡然凌厉,耳边刺客惨叫不绝,再眨眼时,刺客死的死,伤的伤。
再定睛一看,不远处站立的,便是手抱古琴的杨青月。疑心是幻觉,虞山不敢眨眼,只是看着他。待他从雨幕中踏过一地泥泞走近,抬手间摸了摸少年的眼睛,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
“你哭了。”分明是雨幕大得令人看不清天地,分明是因此眼前模糊,可杨青月还是用了肯定句。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充满了无奈。虞山张张嘴,想说的太多,可最后什么也没说,便昏厥过去。
之后的昏迷只是一日一日的逃避。可在今日的梦境,虞山杨青月最终坦然面对。他抱紧杨青月,抬头亲了亲他的嘴唇。杨青月撩起他垂在肩头的一缕头发,若有所思道:“现在,也许我们可以进一步了……”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
长歌弃徒虞山因维护门派有功而回归门派。春光烂漫,长歌门门主杨逸飞,在处理门中事务的闲暇时日,迎来了自己甚少出门的兄长。
“大哥你梦里与虞山相交多年,又杀了他……”纵然见多识广,杨逸飞一时也难以消化其中荒诞。
杨青月点点头,抿了口茶道:“这是我此生亏欠他之事。”在梦中,因着思绪纷乱,梦中无数黑衣人追杀,他错手将虞山杀死,自此陷入愧疚中。岂料几年后,本是梦中相交的虞山入了长歌门,慢慢使他心魔消散。
说来,也是一见钟情吧……杨青月微微笑着,茶杯的雾气上浮。
见兄长表情温柔,杨逸飞放下心来,细想此事又道:“那后来你赶去救他,便是将此抵消。”
杨青月不答这话,只道:“也许我欠他的,还不完。”
杀他,又救他。这故事,说来离奇,却成就了一段感情。
杨逸飞会意过来,为难地蹙了下眉头,便揽下说服爹娘及门中众人的活计。身为小弟,他自是希望兄长平安喜乐的。
兄弟二人品茗片刻。杨逸飞想到一事,问:“虞山人呢?”
“他啊,”杨青月难得地笑了,想到某个腿软腰痛的人,笑意加深,“还在睡着。”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