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竹西佳处（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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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
念桥敛衽行了一礼：“流云阁苏念桥，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神色却是有些木然的。
对面的人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果然，把这样的现实揭穿给她是有些残忍了。可是……
他暗叹了口气，抱拳回礼：“不敢当。在下姓张，四年前蒙流云阁苏阁主出手相救，今日见他门下弟子……冒昧出手，还望姑娘恕罪。”
“姓张……”木然的眼神恍惚地晃了晃，仿佛想起了什么，轻轻咬了咬唇角。随即一笑，却是凄然。然而手指抖了抖，还是向腰间解下个小小的铜铃来：“多谢少侠出手，否则……”却是不敢再想。将手中铜铃递了过去，“日后，要是有什么……什么……只托人将这铜铃带去西北流云阁，流云阁弟子必鼎力相助。”
伸出的手，指尖却是抖着。
这么久不见，便真的要将他最后能认出的信物，送了人……
有些愕然，剑客伸手，缓缓接过她手中铜铃，神色复杂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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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
十七岁的自己提剑傲然站在几十人围成的圈子里。
“张轩然，我今日可逮到你啦！”
少年面色一沉，空茫的眸子循着声音望过去：“王荣，你平白害死许家五口人，今日我定要为他们报仇！”
眼前却是一阵一阵的刺痛。轩然狠狠咬了咬牙，暗暗把痛压了下去。卑鄙的家伙，居然叫手下办成乞讨的太婆，趁他弯腰投钱时猛扬了不知什么药粉在他的眼睛里！
王荣仰天大笑：“现在你个小瞎子倒是会说大……”忽觉眼前白光一闪，少年竟不知怎地到了眼前。王荣提气上窜，欺负轩然眼盲还不适应，才堪堪躲开了这一剑。
“快！大伙并肩子上啊！结果了这小子，以绝武林后患！”这样冠冕堂皇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却还暗暗的抖着。好在这里的众人也只算是些酒肉朋友，早被他胡乱编了借口才骗着来的。不过现在看来人多势众，他们倒是更胆子大了些，有几个就真的提着兵器冲了过来。
王荣看见骗局得逞，神色登时放松，翻出手中长斧砍向少年。
少年耳听风急，提剑去挡。王荣欺他眼盲，斧刃一翻，已在他臂上拖出一道血痕。
轩然手臂一沉，让过斧刃，右手长剑上翻，反循着长斧来势直削上去，动如闪电。王荣回手已是不及，斜刺里一柄刀横格开少年长剑：“孽障！今日杀了你，以绝武林后患！”说话间又是几柄长剑刺到，夹杂着鞭棒等各色武器。
轩然冷哼一声，却无暇分辩，听得风声，回身挡开兵器，饶是出手迅速，无奈对方人多，自己又看不到，身上已多了几处伤口。
众人翻翻滚滚斗了百十回，轩然眼盲吃亏，身上早已伤痕累累，还好剑术精妙，才得以护住心口脖颈要害。只那王荣实在可恶，明知自己身手不济，便将斧刃左一下右一下地拖向少年脸面。虽然每次甫一碰上便被及时躲开，但少年的脸也早已划得花了。余下众人虽然受伤，但只伤及臂腿，或拿不得兵器，或歪在地上叫痛，是因少年虽见他们可恶，却非深仇大恨，且有些实在是被王荣欺骗，是以仅惩戒而已，并未下杀手。但那王荣却甚是狡猾，远躲在战圈之外，轩然始终伤不到他分毫，不免心急。
又斗得三十余回，少年蓦地一声清喝，长剑如龙，透过众人缝隙直取王荣心口，身子却不再防备，竟是要斗个两败俱伤。
众人大惊。本也非一流高手，此时已经更是不知如何是好，竟只是呆看着这二人。
王荣也是大惊，猛提一口气便躬身向后窜去。少年长剑如影随形，只是剑锋竟偏至王荣蜷至心口的膝盖上。王荣急中生智，身子一翻已滚了开去，同时屏了呼吸，一动不动。
这一下轩然只听得身后众人声响，却听不得王荣，心下更是警惕万分，而身后众人也无一人敢上前。
王荣一见阴谋得逞，无声地裂了裂嘴。手中长斧悄无声息地移向少年脖颈。
轩然遍身是血，实已无力打斗，又怕过多耗了仅剩的体力，是以不曾挽起剑来防身，只待王荣时间久了屏不住气，自己再行抢攻。
这边长斧已近少年不足半尺了。
忽然一物破空而来，琤然一声将长斧震开半尺。
轩然听得相击之声如此之近，又惊又愧，反身退开辨准声音想要再次攻上。
却有人伸手拦住他的手臂。耳听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向着身旁众人发话：“光天白日的，便这般欺负人么？还讲不讲江湖道义！”
江湖道义……
呵。十七岁的少年，嘴边挑起的，却是嘲讽的笑容，沧桑而凄凉。
众人一怔之下看去，见他身边的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稚气未脱，说话的腔调倒是学得老成。有几个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女孩清秀明亮的眼睛一瞪：“笑什么！”手中的长剑架势却是丝毫不松。看是平常师门教导极严，一招一式都已习为自然。
王荣眼睛一转，立时叫道：“小丫头快过来，别被他伤着！这小子为害武林，人人得而诛之！”
少女眼睛一转，将众人都扫了个遍。目光虽澄澈，却也略现迷惘。轩然却知道她是在怀疑自己，心中一寒，又悲又愤，竟连解释的话都不愿讲，踏上半步便欲攻上。
少女一把扯住他：“你不要命了！眼睛又看不见，和他斗什么！”
王荣这时却全收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油腔滑调，也踏上一步来，郑重道：“小姑娘你不懂，快到叔叔这边来！”
少女正自皱眉思索，忽听少年一声轻呼，回剑急向她身后划去。少女身子轻旋，已看清身后不知何时竟偷摸来一人，此时正被少年剑气所迫，不住向后退去。
王荣脸上登时变色，又气又急，忽然心中又有一计，上前便骂倒地之人：“江湖的脸面就是被你们这种败类丢光的！居然搞偷袭！我王荣第一个……”
忽觉心下一冷，回眼望去，只见少女冷冷地看着他，冷笑道：“王荣……可是才强抢了山下几户村民四十七两银子的那个？手持长斧，腰悬玉琼……嗯，长相也像，一时倒忘了……”
众人见她已拆穿，毕竟那王荣一次次抢银子他们多少也是参与或者拿了分成的，此时见她只是个小姑娘，旁边那少年又看不到东西，一不做二不休，发一声喊，一起挥起兵器直抢了过来。
那少女本正探手入怀想取什么，见此只得回剑防备，叫道：“你们都是一伙的！”
王荣面露凶色，见轩然已被己方缠住，谅他不支，手竖长斧向女孩踏来：“小姑娘，既然被你看见我们杀了张家三公子，就别怪我……”
谁知少女长期在师门不出，根本不知他所言为甚，只觉他身上杀气毕现，心下已知不好。
眉头一皱，流云阁“云月剑法”变幻开来，不见少女身形如何移动，瞬息间几个身侧之人均已中剑。少女趁着间隙向犹自苦战的少年望去，只见他遍身是血，被十几个人卷在中间，饶是剑法凌厉，体力却已不支，身形渐渐矮了下去。
少女心下一惊，长剑在一人肩上平拍，借力之处人已掠至少年身边。长剑一荡，扫开众人，将身在空中时拿出的竹哨塞给少年：“快吹！”回剑又是刺退欲抢竹哨之人。
少年一手仗剑回护少女身后，一手执哨，急吹了几吹。谁知失血过多，气力早不比先前，头竟昏了起来。
少女只觉背后一沉，回身扶住他，眼见刀剑同时刺到，一手托着他，身手已不灵活，只得回剑格开。人小力薄，却竟被一剑穿腹而过。
少女吃痛，低呼了一声，然而却是硬气，咬了嘴唇再不吭声。只是不住出剑刺退众人，可是终是受伤不轻，手中递出去的剑力道却也浅了。
轩然挣扎醒转，听得她方才的轻呼，知她负伤。咬了咬牙，长剑一圈，划出式“云海浮萍”，听人群呼吸出现了缺口，用尽力气将她推出战圈：“别回来了！！”
然而却不知王荣早已存了必杀之心，刚刚起便一直守在人群之外，想着坐收渔利。这时一见少女负伤跌出，心中大喜，立刻提斧冲去。
少年忽听王荣长笑，心下一惊，知道不好，无奈对方人众，拼力冲了几次却仍是无法冲出，只得提气叫道：“喂王荣！我……”
忽然传来王荣一声惨叫。再无声息。
众人一怔，俱都偷空扫了外面一眼，不免都呆住了。
王荣倒在地上，双手双脚乱蹬乱抓，不多时，嘴角流下紫黑色的血来，竟已气绝。
而他的长斧正倒在少女腿上，少女伏在地上，身上也挂着十几处伤，扎挣着喘着气。
轩然大惊，以为少女已遭毒手，踉跄过去摸索着扶起她，听见她说“没事的”才略略放心。
其余众人呆得一呆，见王荣已死，当下作鸟兽散，背着伤者一路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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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岁的张轩然，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铜铃。
喑哑的，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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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阁。
铃铛的清脆声响渐渐接近耳旁。十七岁的轩然在病榻上侧过头去：“小小？”
“唔！”少女一怔，一瘸一拐的拖至床边坐下，右手还轻按着腹部的绷带，“轩然哥哥，你怎么知道是我啊？”不等他回答，已经知道了答案，“是这铜铃罢？”
少年一笑，并不答话。可是脸上包了厚厚的绷带，那样的笑意却并没有被女孩看见。
小小侧头想了想，解下铜铃晃了两下：“以前没有打过架，也没注意过它。昨天你也是听到它响才找到我的罢？”
“嗯。”不好点头，只好这样应了一声，然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小小，出门在外的话，带着它……不太好。如果遇到夜战的话，会吃亏的。”
“……哦……”却是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尾音却是颤颤的，仿佛怀念着什么。
轩然一时不知所措：“呃……我只是，只是这样说……你不想的话就算了……怎么……呵呵，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仇家呢——”
却是戛然而止。然后自嘲般地笑了笑。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仇家呢……
“我不是生气……师傅也这样告诉过我的……”女孩的声音却是悲哀而疲惫，“轩然哥哥，这铜铃，本是一对。另一只……另一只……在娘下葬的那天，被我放在了棺盖上……”
“……啊……”恍然而歉意地，却不知要怎么安慰。
细弱的手指轻轻划着铜铃的裂口：“我……我……很丢人罢……”
“……不会……”然而听到手指滑过铜铃缝隙的声音时，忽然想到什么：“小小，如果卸掉了里面的铜珠，它就不会再响……”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后半句就弱了下去。
面前女孩子的眼睛却亮起来：“啊！真的！”却是满心欢喜，“这样我就不用和娘分开来啦！”
少年心中一松，微笑起来。听她费力的掰着铜铃，动动手指，把铃接过来，指尖轻轻加力，已捏开了它。手指一转，将铃铛转了半转，铜珠滚落掌心，然而指尖触到了什么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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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岁的张轩然，手指滑过铜铃的表面。
熟悉的凹凸花纹。
铜铃表面小小的一个“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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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流云阁主苏剑南素日和蔼的眼睛里满是严肃，“跪下。”
正坐在榻前的少女神色畏缩，战战兢兢的跪了下去：“师傅……”然而牵动身上伤口，皱了皱眉，却不敢喊痛。
轩然不知何事，只得支撑着起身：“苏阁主。”
苏剑南抢上两步，按着他没受伤的肩膀让他躺下：“轩然哪，不必多礼。”
轩然刚欲开口询问，忽听门口传来爽朗的笑声：“剑南兄，别来无恙啊！才刚见面，你又捣什么鬼？”
待得看见屋中三人，来人不由一怔，随即笑起来：“这位小哥儿怎么受得这么重的伤！包得像个布娃娃！——小小，你这丫头又跪在这儿做什么？难道是要你师傅指婚不成？”那人和苏剑南几乎同样年纪，然而却没有苏剑南那般庄严凝重，神情跳脱，调皮得像个孩子。
小小却笑不出，转面向他磕了个头：“周爷爷恕罪。前日小小在后山遇到贼子，是用周爷爷的毒针打发的。贼子余党定以为我是神医周派弟子，日后若报起仇来……”越想越怕，已经带了哭腔，又弯下腰去磕头，被姓周老者一把拉住，只得哭道：“给周爷爷添麻烦了……”
老者一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苏剑南，忽而大笑起来，伸手拉起小小：“小小啊，你周爷爷听说了。你说的可是王荣那厮啊？他能有什么真朋友替他报仇！就算有，我周世昌的工夫你看怎么样啊？对付他们还不小菜一碟？”随即转向苏剑南：“我说苏老头儿，肯定又是你这老猴子在捣鬼！瞧把你那小徒儿吓得！”
苏剑南呵呵大笑：“周贤弟还是这般——死性不改。”
周世昌也笑起来，安慰般拍了拍小小，转向轩然：“这位想必是张少侠了。张少侠莫动，让老夫来看看你的伤。”
看过伤口，把过脉象，周世昌捋了捋胡子：“苏老头儿，我巴巴地跑来看你，你不想留我就直说，弄这么个小英雄来，让我心痒手痒，巴不得一下就治好他，你这又什么药材都不够，不是成心赶我带他走么！”
轩然心中惭愧，只得起身道歉，被二老一同按住。
苏剑南看见周世昌的神色，已经知道他有把握治好轩然的伤，心中大快，笑道：“周贤弟还是爱这般拐弯抹角。轩然，还不开口道谢？神医肯出手，你的伤也就无碍了！”
轩然只说得一个“多”字，周世昌伸手就是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老夫看你少年英雄，这才肯出手相助，怎么也像苏老头儿这般酸溜溜的！”
小小一听，“呵”地一笑，脸上还犹自挂着泪痕。周世昌奇道：“小小，你笑什么？我带走了你拼命护下来的小哥哥，你怎么不哭呢？”
小小一怔，登时明白过来：“周爷爷！什么哭不哭得！才两天而已……”
“唔！”周世昌一挑眉毛，“还想再久一点么……”
轩然听得打趣自己，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只得呆躺着。好在脸上裹着纱布，外人也看不到表情。那边三人看来是自小小幼时便很熟悉的，这时已是连哄带闹的笑作一团。小小面上通红，只想赶快逃了开去，躬了躬身，道了声：“徒儿告退。”就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走去。
周世昌忽然叫道：“小小，你的铜铃儿呢？”
小小回头一笑，晃了晃腰间铃铛：“在呢！我把铜珠儿拿掉了。”
“唉——”颇有些惋惜地，周世昌撅了撅嘴，“以后听出你来可就费劲喽……那那铜珠儿呢？要是丢了可就再也响不得了。”
小小想了好久，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铜珠儿……还真的丢了……”
十七岁的张轩然，纱布下苍白的脸色泛起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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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岁的张轩然皱了眉头，默默地从怀中拿出一物，左手用力，捏开铜铃，将右手之物松手放入。
铃中响起金属相击的清越声响。
他合了铃，抬起头，有些茫然地念了声“小小”。然而目光却是空洞，直直越过了对面的女子，仿佛重又看透四年的光阴。
对面的女子惊讶而欣喜地睁大了眼睛，伸手捂住嘴巴：“轩然……轩然哥哥……”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竹西佳处（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