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间章·不死者与千年之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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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负「不死」诅咒的千载时光，我曾一百万次地，设想过我的葬礼。
「我」的死亡，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回想当初，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听闻过一则故事，它讲述：「神」爱「人」，「神」守护「人」，「神」为「人」谋求幸福…
而「人」——回以「神」最虔澈信仰的故事。
母亲背着年幼的我，在田垄旁耕作，汗水滴入黑土。那张有着淡淡皱纹的脸庞舒展着，她笑着对我说：
“这个故事，是在我小时候你的姥姥讲给我的故事。现在我告诉你，是希望你记得，即便是平平无奇的生活，在这样的乱世里，也是神明大人仁慈的恩惠。”
年幼的我，无法伸出手抚摸母亲沧桑的眼角。只能在她的背上，作为一个负担向她发问：“如果「神」和「人」是这样的关系，为什么我没有见到过爱我、守护我、为我谋求幸福，而我也信仰的「神」呢？”
「我」想成为旅行家，正苦恼着诸多的不足，期望神明为我实现愿望。
「我」的话语，贪得无厌，又天真无邪。母亲笑出了声，但不回答我。后来我长大一点，便知道了，这是因为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因为「我」最初的故乡，并没有「神」。
春雨踏着雷暴的韵脚，袭击了破败的村落。母亲缝补着行囊，弟弟借着灯火拧着眉读书，「我」的怀里，鼻尖冒着泡泡的妹妹酣睡如泥
那时候的「我」已是一位少年。
父亲在烛火下叹气，他说这场雨，是「魔神」降下的惩罚。
他说战争就要来了。
于是在一个暴雨夜里，「我」背着妹妹，跟随家人的脚步逃出了山村，脚步陷在暴雨浸润的泥地里。那晚的雨下得太大，妹妹高烧不退，很快就生病去世了。那去世前还没睁开眼的小小女孩儿，死前就缩在我这个哥哥的怀里，不舒服地嗫嚅着我听不懂的文字。弟弟在寻找饱腹之物的途中摔伤了腿，母亲和「我」，也因此落下了头痛的病根。
「我」的家庭，就这样因战火分崩离析。
「我」的少年时期就此结束，而在那段日子的最后，「我」也并没有见到我的「神」。
原来，母亲的话语是这样的意思啊：魔神们的权柄粉碎山海、倒流河湾，而我们这样弱小的「人」，能于战争中苟存，不被神明毁灭，就已是万幸。感到幸福吧，至少我还能继续苟活。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我」的世界里，从一开始，就并没有「神」。
「我」埋葬了妹妹的幼小尸骨。对「神」与世界怀抱着天真想法的「我」，在的雨夜中死去了。
战争自此降临。
那之后，我和家人搬家到了一个开满桃花的地方，下过雨的土壤散发着芬芳。我听到这里的人说，这片土地上有着一位「神」。
「神」啊…「神」吗…？
对我这样，不曾被「神」眷顾的人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听着在神社做祭司的少女一板一眼地讲述桃花神的故事。讲述那位神明漫长的寿命，讲述他让这片土地开满桃花，云雾缭绕，因此得名「桃花山庄」。
少女对那位神明很是恭敬——我无所谓。
我没有感受过「神」的温柔，也已经失去作为「人」的幸福，我只是不想要再和珍视的人流离乱世，性命不保罢了。
最初的「梦想」，仅此而已。
直到避世的桃源再度燃起战火。似乎不知何时起，外界的战争已然得到了激化，逃避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
赶来的魔神狂妄地笑着，他的下属把我熟悉的人们从房子里、地下室里、灌木丛里一个个拖出来杀掉。那位我从未见过的桃花神所寄生的巨大桃树，也以我从未想象过的悲惨姿态，被魔神一刀两断。
父亲和母亲，像是屠户杀死两条野狗般被杀死了，我和弟弟逃得狼狈至极，从山坡上滚下了高地。我的弟弟不如我身体健朗，在我从桃林里醒过来时，他已经成了一具失去温度的尸体。
只有那一天，满树桃花，开得格外鲜艳。
我最后的亲人，怀里仍然抱着他和他喜欢女孩的女儿。那女孩开始哭泣，我一手脏兮兮的泥土，无法为她擦去眼泪。
于是我知晓了何为「愤怒」。
目睹战争的弱肉强食。逃避着现实的「我」，从所有的亲人都离我而去之后死去了。
我踏上了旅程，找寻着向神复仇的方法。一路上途经的无数残垣都昭告着我，到底有多少同胞经受——乃至正在经受和我一样的苦难。
在一片地下的王国里，我遇见了「她」。
「她」是自称为「亥」的魔神，拥有我所见过的哪怕是所有魔神中都数一数二的权柄，坐拥金碧辉煌的宝殿，密宫之中莺歌燕舞。
烛火点燃，我顺着昏暗的长廊，在使者的引领下走入大殿，仰起头见到了以豪迈姿态占据高处王座的她。
让我成为「神」吧。
那个女孩儿，被托付给了她的下属。
我和「神」做了个交易。她对我进行了改造，我的身体渐渐剥落，身体的每一寸血管都被神明的热血填满。我正在变强，我正在得到力量，而「神」对我说，要我为她复仇。
为没有实体、不能离开这片地宫的她，向一个名为「天理」的存在复仇。
身躯被撕裂的痛感无时无刻不在灼痛着神经，我已经睁不开眼睛，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只能模糊地在意识里问她为什么。
她告诉我，这场战争是「天理」为得出有资格执掌世间权柄的「尘世七执政」发起的。
我说：好。
地下百年的孤独，改造的痛苦。追逐着权柄与力量的「我」，在从被剧痛包裹的噩梦中苏醒后死去了。
我睁开眼，她告诉我，她已经将地宫停泊在了桃花庄的地下。
太阳…阳光。
很轻松地，在那片已被染成黑色的墨梅丛间，我手刃了我的敌人。
我向桃花庄的人类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用让我感到伤感的卑微态度，告诉了我一个相对的时间。我便意识到，现在已经是五百年之后了。
我用五百年的时间，扼杀了弱小而无用的自己。
我已经彻底不是人类。
继承了当年的桃花神的神社，将那个女孩儿后来的后人接到太阳下，我开始以已然舍弃的「人」之心，亲自履行为「神」的职责。
「神」爱「人」，山庄被血和煞气污染的田垄，神明带来云朵洗刷与浇灌。
「神」守护「人」，镇祓山脉的力场，驱逐了方圆百里威胁人民生存的敌人。
「神」为「人」谋求幸福，无论是谁，都可以与我共享永生不死的祝福。
而「人」——回以「神」最虔澈信仰的故事。信仰并无所谓。我只是——不想要再和珍视的人流离乱世，性命不保。
我是「神」。而「神」爱着「人」。
春天里的桃花，再一次在我的视线中盛开了。
我的记性最初是很好，但到后来，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差。甚至有时候，一觉醒来就会忘记自己在哪儿、自己是谁。
亥已经死去了，她的存在回归到了某个我无法理解的远方。如今她只能靠意识与我交流，她告诉我说，那是「诅咒」。
作为「人」，让人厌恶的正是作为「人」——我需要为觊觎「神」的权柄承受那份不断遗忘、不断堕落的「诅咒」，直至滑向永无光明的疯狂之渊。
战争还没有结束。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死。
但——在那一刻起，每当我再度于偶然之间注视到这命运，我会控制不住地渴望起降临在自己头顶的葬礼。
不妨直说，我害怕死亡。但说我渴望死亡，不如说，我渴望解脱。而除了死亡，再无手段能将我从尘世战火的纷扰轮回中解脱。
内心深处有一个「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自己无法控制地从清醒跌落至疯狂。亥作为魔神的权柄只是一味聊以慰藉的补药，通过吞食魔神的躯体，摧毁它们的意识、「借用」它们的权柄，那些死去魔神的残骸之上，寄生着我这个苟延残喘的人类。
我渐渐，无法从死后令人恐惧的寂静世界找到路去回家。
承载子民祈愿的机关蝴蝶——它的翅膀，渐渐也无法跨越疯狂去飞翔。
亥提醒我，不要忘了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而我也承诺要替她向谁复仇。
「天理」——那样的存在。我并不了解。
但如果只有挑战全知全能的存在，才能让我在毁灭之前将和平带回，我不介意以卵击石。
此世「天理」，算得上全知全能吗？
我不知道。但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弱点，迫不得已我也会尝试。但我的同胞不能是博弈的筹码，倘若我注定失败，他们也要有一个幸福的一生。
所有的记忆，都随着理智的颠簸渐渐混乱，除了每次复生后短短的时间，其它的日子里，记忆都已像污染了墨汁的黑水，再难窥清。
即便如此，那天夜晚的风里，「你」的姿态也是照亮我的神明。
我既没有感受过「神」的温柔，也已经失去作为「人」的幸福。所谓「人」与「神」的牵绊，也只是我儿时从母亲口中听得的传说。那样温柔而强大的神明，千百年来我从未见过。
「神」不存在、无所作为、残暴而漠不关己。我已经比绝大多数的「神」都强，只要我能忍耐精神上的痛苦，未来的我则会更强。
所以我再也不会、也无需再信任「神」。
从成为「神」的那一刻，我只信任我自己。也只有我真正知晓魔神战争为人民带来的痛苦，只有我，能为人类谋取真正的幸福。
在「你」之前，我一直这样偏执地相信。
但明明…「你」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让自己的人民得到了我一直以来，想都不敢想的幸福。
「人」——回以「神」最虔澈信仰的故事。
我的一切已经堕入虚无。复仇、信念，我对人类的爱都是虚假而廉价不堪的东西。我并没有你那样的权柄，身负「诅咒」的我，早已注定好未来不断深陷轮回，与诅咒为伴传播死亡的命运。
在战争已真正结束的现在，我最后的价值恐怕也已榨干。
我想是时候了。请你结束我的生命，让我妄自尊大、不堪入目的一面暴露无遗；用你坚定冷彻的神之姿态，烧毁这段记录了不死者千年之旅，危害世间、不伦不类的「残卷」。
此刻，我仍是「人类」。
在此以信徒的身份祈求我的「神明」。
为我执掌往生的葬礼，将这徘徊于世的灵魂解脱。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间章·不死者与千年之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