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坐小溪头》唐酒卿

2、二

　　我一直以为村子叫农场，直到初中那会儿回去看见村里新贴的地址牌，上面写着啥啥啥村，才知道“农场”是大家口头喊的。但我今天跟人聊天，提到地方还是会说农场，叫习惯了。

　　外婆家在农场坡下边，院子没有墙，只有外公种出来的桦树林。迎客的那条路，春夏秋冬都很美，两边桦树又直又挺，目光透出去，能看到鱼塘和农田。

　　对我来说，上课的时候还好，能去学校玩，但假期总是一个人，难免孤单，不过小孩易快乐。我那会儿看动画片，有个女孩使弓的，拉一下飒得要命，于是趁外公午睡，把他新栽的树苗砍了，用线勒成简陋的弓，挎在身上到林子里冒险。

　　回来灰头土脸的，外公也不生气。外公从来没有对我生过气，他带我到屋后的鱼塘边上砍香蒲草，用这些草杆子给我当箭。

　　线拉的弓没弹性，但应付小孩够用了。

　　我每天挎着弓带着箭去放羊，盯着它们吃草，不许它们进田。它们吃它们的，我玩我的。我拉弓射草垛子，这弓它没准头，十有八九射不中。箭歪歪斜斜掉在地上，我脑袋里的音乐就响起来了，马上踩着点飞身跃草垛子，滚地上捡起箭，再唰唰地舞弄几下，觉得自己已经成侠了。

　　我从不跟羊讲话，也不觉得它们可爱。它们轴起来像鹅，只会跟着领头羊瞎跑。领头羊经常趁我不备踩田，我追不上它，剩余十几只羊也跟着冲进田，留我一个又急又跳。

　　但我就是这样交到放羊朋友的。

　　有个女孩家住鱼塘后面，比我高个年纪，叫啥名我忘了，她也在放羊，比我聪明多了，能让羊群老实听话，还会帮我赶羊。我爱跟她一起，每次出门先跑到鱼塘边上望一望，看她来没来。

　　我们在草地上玩过家家，相互编花环，她手真巧。我们在鱼塘边上摸鸭蛋，绕着林子一圈一圈地转。我想不起来我们在聊什么，小孩的话像万花筒。我把自己的弓箭给她玩，她带我到石头缝里找蘑菇。

　　就是这个夏天吧，羊圈里的母羊下了崽，却喂不了奶。外婆把羊羔抱出来，它身上还有黏液，两条前腿打滑似地站不稳。

　　我太好奇了，跟着外婆，看外婆把牛奶到奶瓶里喂它。它吃奶会顶一顶，既温顺又调皮。我也想喂，站在后面不停地举手打保证，终于让外婆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但代价是我每天要骑自行车到两公里外的牛场打牛奶。

　　我才不在乎呢，我高兴骑车。我爱惜这只羊羔，它是我养的。

　　有一次那女孩陪我去打牛奶，两个人车骑到个缓坡上，坡下被雨水淹了点路。她说从上面绕吧，我说你看着，我直接冲过去。我心想雨下的水能有多深，不就像个小水坑，自行车一蹬就能冲过去。结果车冲下坡，陷水坑里了，那水都积到我膝窝了，底下全是泥。

　　可我还要打牛奶，我只能推着车，拔着自己的两条腿向前走。那种逞能后的尴尬情绪让我脸红，我头都不想回，只用喊的，让她绕路。等她绕到那一头，我还没把车推上去。她问我干吗呢，我都想哭，因为我拔腿的时候把鞋留泥里了。

　　等我到家，免不了被外婆骂。车得自己洗，换了干净裤子趿着拖鞋，蹲在水泥地上用水冲它。

　　大概是打牛奶的路不好走，所以我很在意这只羊羔。我给它起名叫咩咩，每天都要摸摸它抱抱它。舅舅找了只铃铛给它挂在脖子上，它在院子里撒欢乱跑。我第一次知道羊能像狗，等我上课了，每次放学自行车才到林子尽头，它就冲出来接我。我觉得它好聪明。

　　后来我妈来看我，我那会儿能见到爸妈还很兴奋，把我的弓啊羊啊都介绍给她。为了给她展示自己有多棒，拉弓的时候把凉棚上挂着的塑料布射了个洞，那可真是我拉弓史上的最高纪录。

　　再后来离开农场上课，也不放羊了，只有假期能回去。舅舅说给我做清炖羊肉，我吃一半，他交代说这是我的羊。

　　我一口饭没咽下去，坐在那就开始大哭，哭到外公进门，觉得自己伤心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