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2、御剑 ...


  •   顾希昭鞠起一捧水,本想洗洗惹了尘污的腰带,却见溪水中有一尾极细的游鱼。出了巫山这几天,除沈陵光外,她就没看见过其他可人的活物。这尾小鱼叫她想起巫山的风土,她有些欣喜,想叫来沈陵光。

      她低声叫道:“师兄!”

      无人应答。她这才想起沈陵光在山野间寻到一条驿路,独自探路去了。或是巫山的那段经历,他不再对顾希昭左右辖管,虽然嘴上减不了忧心叨扰,但对她已不像之前的老妈子心态,敢放心叫她自行来去,让她心里也自在了许多。

      沈陵光不在,她便起了歹念,想要捉住小鱼当晚餐,犒劳两人的胃。谁知她刚蹲下,背后的剑就倥偬出鞘,直直飞上天,啪嗒一声落在不远处的石头缝里。

      顾希昭定睛一看,鱼已游得无影无踪。她气得七窍生烟,不顾脚下石头咯人,匆忙跑去拔出重剑。

      一路上,这不听话的剑时不时就会四处乱窜,为此顾希昭想了不少法子,又是念诀又是掐指,可但凡她心情有所波动,这剑该跑还是得跑,就是不认她这个主人。所幸山野四下无人,不会误伤他人,更不会泄露夷微派机密,顾希昭彻底没辙,每次只得骂骂咧咧捡了剑往背后藏。

      沈陵光每逢此状知她心恼,苦于劝慰,只得站在一旁替她将剑身的灰尘扶去,说上几句:“剑有灵,你这些天功力进涨,它也为你高兴几分。或许日后你也有机会御剑。”

      顾希昭大力弹了弹剑身,恼火道:“这叫哪门子的御剑?这剑御我还差不多。不对,这剑克我!”

      剑身寒光一闪,她弹出去的指头打回自己手心,疼得钻心。

      顾希昭把剑一扬,狠狠收剑入鞘。可无论她怎么用力,这回剑却卡在半空,不上不下,她愣了愣,剑身已经消融在空中,剑柄还生生露在外头。

      直到沈陵光回来,她已经与这剑置了半个时辰的气。

      “你可算回来了!”

      沈陵光见她双眼圆瞪,身后还冒出半截剑柄,心里已经知道一二,忙说出好消息:“我沿那条驿路往前走,找到一间市集,此处离码头不远了。”

      “真的?”顾希昭立刻由怒转喜,“那我们现在就去赶最早的船,说不定还能早些追上思忆她们。”

      顾希昭一跃而起,就要收拾行囊赶上何思忆越笙,把巫山上的事告诉她们。

      “先别急。”沈陵光拉住她袖口。

      他欲言又止,顾希昭看着他,觉得他似乎有些窘迫,“怎么了?”

      “这些天你都不曾好好休息过,先吃些东西,休整一夜,明早再去。我问清了开船的时间,近日天气不错,顺风顺水,夷陵一过就是江陵,不必担忧。”他将身上的包袱放下解开:“我还在那市集上买了点东西。”

      那包袱中除了充饥的糕点,还有一垛薄薄的书。

      书?

      沈陵光带着一丝期许般看向她:“这便是我幼时爱看的话本一类,这路上或许可以解解闷。”

      顾希昭愣了愣,捡起离她最近的一本册子,上头赫然写的三个大字:《庶女毒》。

      ·

      “庶女难,清宵长夏寒。庶女怨,寂寞旧庭院。庶女恨,冷落谁瞅问。庶女毒,谗言有患无。痴心入了疯魔障,合眼一朝风云变,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放胆将青云踏遍,要离愁勿扰,让夫婿结心,与姊妹同德,好偿我平生不足。”

      这开场白似曾相识,顾希昭看得瑟瑟发抖,她连忙又翻了翻另外几本名为《女将行》,《女相缘》,《女帝花》,《女修道》的绣像画册。这些故事大同小异,一女子或是从梦中醒来性情大变,或是生来携带异象,举止形迹与世相违,也因此受人青睐,做了一番大事业,为勇将,为良相,为明君,为上仙。她们离世时往往这般解释自己的来历:我乃穿山越海移时历劫而来,不过在尔等小小世界逗留而已,此身亦终将归去,一场幻梦,勿复留恋。编者在故事末尾感慨:梦情今见,从此无言,时移世转,或真有女如此乎?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此等异人,举世皆知,翳我独无?

      顾希昭放下手中书册,怔怔看向沈陵光。

      原来他读的是这种小说,才会把我那些胡言乱语当了真。

      沈陵光见她神情有异,“怎么?”

      顾希昭只好搪塞道:“你买的这些又不是起点穿越大男主,没有打怪升级金手指一条龙服务,更没有美女前仆后继地倒贴,反倒都是写些女主的爱恨情仇,建功立业,坐忘归化——”

      沈陵光赧颜,一把将书从她手中抽走。

      “哎!”顾希昭见他急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拉住他袖子,“你们这的书剧情不落俗套,角色又各个有趣,喜欢这个一点也不奇怪。比方说,我有个同桌——同窗,就爱看这个,废寝忘食,有时还边看边哭。”

      沈陵光侧过脸看她,“那你呢?”

      顾希昭诚实对答:“我不爱看。”

      沈陵光拿书的手又放下,“为什么?”

      顾希昭一时哑口:“因为……因为……”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她比那些同龄人早熟,知道这些故事离自己很远,也许是她不期待,也许是她放弃了期待。同学们讨论这些的时候,她被落在话题之外,就永远看着窗外发着呆。久而久之,她听遍了这些或俗套滥情或惊心动魄的情节,虽然无心代入,却也熟记于心。

      她不愿再想,干脆抱拳道:“我明白了。师兄是想让我学习其中套路,好为将来做打算。毕竟我是这书中的人,你又是读书的人,你先知先觉,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我们俩人加起来,一定能胜过那些写书的人,解决眼下这堆麻烦事!”

      沈陵光望着她,像是在权衡些什么。

      隔了半晌,他低声道:“你留下来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陪你一道去江陵了。”

      他摇摇头,“去江陵是你的提议。”

      “好,那就是我让你陪我先去江陵,再去维扬。怎么,师兄你不愿意了?”

      “去江陵,去维扬,我都很乐意。”沈陵光目光一转,有些凌厉地看向她,“但在见栖真师姐前你就已经决心留下来了,你究竟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顾希昭默默听他说完,眨了眨眼,将沈陵光的话原封不动送回去:“因为我发觉,我已经离不开你。”

      一时寂静无言。

      沈陵光凌厉的目光软下去了,他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真是奇怪,他的苦笑和带着喜悦的微笑竟然很像,无论哪种笑容,都使他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发亮。顾希昭心虚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你撒谎、迟疑、心虚时总会眨眼。”

      “我……我没有,我不是。”顾希昭心虚得又眨了眨眼。

      她吓了一跳,赶忙摸了摸眼皮。

      沈陵光说得没错。

      为缓解这一瞬的尴尬,她也笑了笑,“师兄真厉害,这你都看出来了。”

      沈陵光继续拆台:“你这样笑,是有想隐瞒的东西。”

      顾希昭有些惊愕,没想到只需短短几个月,她就在他跟前就已经失了底裤。

      沈陵光继续道:“我没有猜错。你留下来,与我无关。”

      他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刺痛了她。

      顾希昭不知怎么回答,但她还是尽量稳住自己,摈除杂念:“行吧,在你面前我真是什么都瞒不住。我从实招来吧,我留下来是因为不想回去。我不回去,同你离开无因山的理由差不多。”

      沈陵光没说话,不知何时,他的笑容已经渐渐消失了。

      “怎样?师兄,你看得出我在撒谎,我也猜得出你的心境。”顾希昭歪头去看他,“读了这些话本,我也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了。那我也说说我的故事吧,我可远没有这些女主角精彩,我没那么大魄力,也不想做什么大事业。我爹娘在我幼时便分开了,他们都不愿要我,当我是累赘。我想不明白,就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愿做,只能一心沉浸于幻想之中。在那个世界里,我今年已是十七,原本要参加一个……嗯,全国比武招生大会。我不愿意,就一心做梦,才梦见此地。哪里想得到,到了此地我还得学习,还得练字,还得背口诀,还得强身健体,现在又多出来这个劳什子——”

      顾希昭愤懑地指了指背后,那剑不听话地弹了弹,翻个剑花要直戳她的眼睛,被顾希昭偏过头一把躲开。

      “老实说,这里不比那里好受,但我又确实不想回去。个中缘由别人不懂,你一定能明白。外头世道这般动乱,一路上又是风餐露宿,山穷水尽,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无因山?回去受人庇护,衣食无忧,但你却什么也不明白。一辈子顺别人的心意活下去,你甘心吗?”

      顾希昭见他凝眉不语,乘胜追击道,“师兄,你不想为师父复仇,你也根本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你不是个固守道义的老古板,我也不是一心报恩送死的傻瓜,我只想逃避那个世界的一切。从根本上说,我们是一样的——”

      沈陵光忽地打断了她:“那你又要如何自保?我同你说过,我再也做不了那些梦了。就算你明知会死也非如此不可,你可有考虑过他人心境?”

      他说的这个“他人”指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语气里夹带激动,和平日的他十分不一样。现在的他脸上挂满阴霾,语气也变得生硬,不是往日那个闷葫芦般的沈陵光,也不是近日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沈陵光。

      或许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顾希昭摇了摇头,“师兄,你给自己的担子太重了。你不想害我,不想自责,不想后悔。可我又不是无头苍蝇一心寻死,我没那么油盐不入,自大狂妄,我惜命得不得了。如果我们只在暗中行动呢?我们不贸然出头,借他人之力,也助他人一臂之力,但凡出了一点差池,只要你及时拉开我,我就立马撒手不干。届时咱们再做打量,无论我能不能回去,无论你愿不愿意回夷微派,都可以好好商量。我既然全权信任你,你也要相信我。”

      她抬起头,饱含期待:“这样也不行吗?”

      沈陵光沉默地回望她。

      过了片刻,他出声:“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到紧要关头,不可一人行事,你要去哪,都带上我。”

      顾希昭迟疑了片刻,但她不敢迟疑更久,怕沈陵光看出端倪,在这一刻里她立即做出了决断,她努力睁大双眼,一眨不眨,严肃道:“好。”

      沈陵光周身气息终于缓和下来,他颔首道:“我同意。”

      顾希昭如释重负,舒心一笑:“多谢师兄!对了,一般来说,这小说主角获得传世法宝,接下来的剧情会怎么发展?”

      沈陵光看了看她身后的剑:“你说这个?”

      “当然不是,这只是一块烂铁。”顾希昭束起指头,虚虚划了个圈,周身拢起一阵雾气:“我说的是这个,努力修炼得来的——传世法宝。这小说中的避世争端会怎么发展?那主角的女性朋友们又会有什么变化,给她提供什么支持?她身边有哪些可帮她的人?这反派一般长什么样?反派的背后又是什么势力?女主角信赖的师父友人会不会就是潜藏已久的伪君子真小人?”

      沈陵光抓重点一向很偏:“你说师父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我说的是话本故事,小说不是最喜欢这么写了么。”顾希昭见沈陵光脸色不对,忙补到:“放心,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更何况是师父救下的我。我只是在想,倘若你是读书的人,你最期望看到什么情节反转?这故事要怎么写才最精彩,最惹人注目?”

      沈陵光垂下眼:“人心远比故事难猜。再离奇叵测的故事也比不上世人的心。”

      他越过顾希昭的肩,握住那漏在外头的剑柄,从虚空中抽出剑,放在桌上。

      “我同你说过,师父不教我任何东西,只是对我很好。我剑术平庸,他不罚我,也不怪我。但他下山之前对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永远忘不了。他说,我是个废物。”

      顾希昭猛地抬头,“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重话,也是最后一次。他不肯让我与绝尘佑平练剑,但若不好好练剑,我便不能在夷微派自立。我们三人虽是同门,却离心离德,他们羡慕我有师父照拂,我也嫉妒他们有师父指点,练剑变成了我们唯一的比试,好像谁的剑法好,谁就能博得更多关注。那时佑平激我对决,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答应他,我会输,不答应他,我是傲慢,最终我害他被师父除名,害他失了自己的剑。我明明由师父领回山中,却根本学不到他的皮毛,也不明白他的想法,原来在他心里,我只是个不懂剑术的废物。”

      广惟的模样刚浮现在顾希昭眼前,就渐渐模糊起来。她一把拉住沈陵光,想让他停止自怨自艾,可是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沈陵光看向她拉住自己的手,他轻轻握住她的胳膊,挪开她的手。顾希昭见他缓缓伸向自己身后,抽出那把她从未近距离观察的长剑。

      “你现在明白,绝尘为何会与你执意比剑,又为何同我比试时用你的剑吗?”

      顾希昭盯着他手上的剑,再看向桌上那把剑。两柄剑形制一致,她那把颜色更黑沉,涟漪状的裂纹不规则,烛光下的剑身像是附了一层银膜,水光潋滟,而他那把剑藏有暗绿,上头有着隐隐绰绰的菱形纹路,青光逼人时反而像是深不见底的湖面,惟见水下的藻荇幽幽。

      “两把剑都是仿古制,都不以锋利见长,应该是同一批铸剑,唯有不同的是你的掺了陨铁,而我的夹了青铜。”

      “绝尘觉得这两把更好?”顾希昭想到绝尘,她对这柄剑爱不释手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不,她与佑平的剑都是淬钢而成,如霜赛雪,利刃神锋,剑意更胜一筹。而这两把都掺了异物,有钝弱之感,简直就像是失败品。我怀疑……师父炼这两把剑,本就不是为了剑术,而是为了御剑。”

      沈陵光将两把剑并列在桌上,伸出手指弹了弹陨铁剑的剑身,剑身发出一阵厉响,与此同时,青铜菱剑呼应似地悲鸣起来。沈陵光毫不惊诧,他双手施印,那青铜剑呼啸着在桌上颤动起来,他翻下手掌,青铜剑便倏地一声腾空而起,浮在空中。

      “飞起来了?!”顾希昭惊呼道。

      顾希昭话音未落,那剑便坚持不住,软绵绵地趴了下来。

      顾希昭冲沈陵光束起大拇指,“师兄,厉害!”

      沈陵光只是微微一瞥她:“你试试。”

      “我?我试什么?”

      “人有七窍,夷微派将空附在人的七窍之中,夷微派的弟子举心动念皆与自身武器相连,炉火纯青者更能于无心时召使武器护卫,你能激剑出鞘,应该也能使剑运转。我从前不想告知你这些,是我私心作祟,现在你已经能掐诀使印,我不能再拦你。你铁了心留下,就做好最坏的打算。简单的心法口诀只能护你一时平安,有朝一日,你也不得不提剑自卫。”

      沈陵光见她仍有迟疑,只好将掌心虚盖在她手背上,手臂贴着她的衣袖:“这两把剑炼自同炉,有彼此呼应之力,我施诀,你提气,感受一下御剑所需的气与空,先由身体内的七窍发力,再缓缓施加到身外。我探过你的气息,你体内气脉不定,有阴阳二气四处乱窜,应与你的体质有关。但无妨,栖真师姐应该同你说过了,空无乃是真妙用,将这一点化作你的优势,凝神聚气,试试看。”

      顾希昭不敢看他,手中假装用力,心里却迟疑不定。

      沈陵光察觉到不对劲,他低下头,睫毛下垂,覆盖住深色的瞳孔。

      他轻声道:“希昭,你是不是……在害怕?”

      顾希昭的心一沉。

      她听他继续道:“你是不是害怕……我也会像绝尘与佑平一样,因嫉妒而对你发怒?”

      她确实在害怕。她害怕的是,自己若是生长在无因山,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因为没有达到师父的期待而迁怒于别人。她在巫山上,确实也这样对栖真发泄了。这四人中,她究竟是更幸运也更无知的那一个。

      沈陵光淡然地笑了笑,“放心,我不会的。你信任我,这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我是个废物……”

      “别说了!”顾希昭大声道,“师父说错了,他就算样样都对,这一点也错得彻彻底底。师兄,你才不是废物!”

      她话音刚落,陨铁锈剑便腾空而起,直直立起,而一旁的青铜剑也受其所感,两把剑并肩而立,像一对铁枝蔓,同声相应,同气相连。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