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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此身争合不衰残(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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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还记得那个时辰,尤静娴一声接一声的痛呼从内殿传出,太医探入汤碗的银针如同外面的夜空一般漆黑。玄清的耳边反复只萦绕着嬛儿的一句话,“皇上,有人要杀臣妾和涵儿,连累了静妃。”
他的心痛楚撕裂得已快要负荷不住,不顾一切地抬头直视嬛儿:她是否安好,她的孩子受到惊吓了么?这是他当下所有的希冀,殷切的盼望。
万幸,嬛儿虽然脸容苍白,神情却是镇定自若,只有紧紧揽住涵儿的双手俱在微微颤抖。这个时刻,他很想冲上去护住嬛儿,将她与她的孩子圈在他的怀里,温暖而坚定地道上一句:“不要怕。我在这里!”
然而他只能将诸般想象埋在心里,只能无望地看着皇兄用力地搂过嬛儿和予涵,沉声说道:“朕在这里。”
往日不是不知嬛儿在宫中的如履薄冰,不是不知她的心力耗费,却原来再怎样智计百出小心防范,亦是难躲后宫的千般算计和万种谋害的!万千复杂情绪萦绕心头,只化作一个那样迫切的疑问! 玄清只觉那一刻心内犹如火焚,他倏然仰起头来,目光炯然锐利,不由自主便将哽在喉头的疑问倾泄而出:“是谁?谁要害她?!”
来不及多想,身畔的玉隐已经伸手过来,紧紧攥住了他的双手,也按住了他不知不觉间一楞一楞泛白暴起的指节。这话语问得如此得唐突、如此的不应该,好在玉隐急智间为他转圜的话听来合情又合理:“王爷,太医还在救治静妃和孩子,您别过于担心。”
是啊,他该担心的是内殿正在生死关头挣扎的尤静娴和尚未出生的孩子,怎能任由自己的心一直牵挂在皇兄身边的宠妃身上?玉隐看向他的目光与手心一样冰凉,这回答,是在帮他解围亦是在提醒他:“谁要害人,皇上都不会轻饶!有皇上在呢。”
说到“皇上”二字时,玄清感觉玉隐加重了力道,重重按住了自己的手心。他垂首苦笑,终将眸子自嬛儿身上移开,投向殿外渺茫夜色。
谁也不曾想到荣嫔竟会是华妃慕容世兰的小妹,她是那样的恨嬛儿啊,以致于恨不得要她母子的性命!当皇兄转过脸去,冰冷地吩咐“赐死荣嫔”的一刻,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喀哒”一声折断四枚染了鲜红丹蔻的指甲,声嘶力竭地喊道:“甄嬛,你一定会有报应!”
玄清陡然震动,嬛儿的心境,他仿佛感同身受。眼看着她紧紧抱住涵儿,清秋冷月般的眸子里覆满霜雪,凄冷萧瑟。直到多年以后他方才知晓,他的嬛儿,当时以护雏的姿势,护卫着他和她的骨血,拼尽了全力,却始终不让他分担一分一毫!
他痴痴凝望着她,看着她终于慢慢转眸,视线交汇间,心意相通,百念流转。今日这一番惊心动魄,杀机毕现,还好,他,陪在她身边。只要在身边便好,哪怕只能默然相对,亦胜过万语千言。
只是,他从来不曾想过,予澈会这样突兀来到人世间,会当着嬛儿的面被产婆大剌剌捧在他面前!产婆欢天喜地的声音听来无论如何不悦耳:“恭喜王爷,是位小王子呢。”
他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抱着那孩子,茫茫然觉得自己应该是欢喜的:尤静娴有气力产子,也许不会有性命之忧,这孩子,总算有福气能得到亲生母亲的疼爱。
嬛儿的心是酸涩的吧,她脸上不自然流露的笑容尽管是大方而得体的,眼神却是晦暗无光的,“恭喜王爷!”
他勉强地挤出笑来,望着嬛儿,艰难回道:“多谢淑妃。”便尴尬地转首过去,掩饰地问产婆:“静妃还好么?”
产婆满面堆笑回答:“还好,只是累得慌,人都脱力了。”隔了一会儿,又讨好地笑道:“王爷以后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得很辛苦呢。”
“王妃”二字重重击在玄清心头,他视作妻子与王妃的人儿就亭亭立在眼前,却不能承认也不能相认,他几乎隐忍不住地脱口而出:“静妃不是王妃。”
嬛儿好似听明白了,眼中浮起细碎的水光,假作垂首哄涵儿,避开他的目光。
倒是产婆在一边陪笑道:“都是一样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玉隐听了这话,顿时一震。她艳羡看一眼玄清臂弯里的孩子,随即微笑着接过宫人手中的参汤道:“静妃怕是睡着,闲杂人等不要进去,我端进去就是了。”
她的身形翩然转进内殿,再次出来的时候双颊绯红,气定神闲,对着玄清盈盈笑道:“静妃喝完了,参汤可以吊气安神,她应该很快就会好的。”笑语间好似一个错手,碗盏砰地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李长立即笑容满面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这么一摔,小王子定会福泽绵延,岁岁平安如意呢。”同时见机命那宫人赶紧将碗盏残渣扫走。
玉隐瞟一眼那些碗盏碎片,剩余的一些汤汁俱都泼溅在地面。她见状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方才笑吟吟道:“王爷抱得不妥当,所以孩子一直哭呢,应当将他的头稍稍抬起才是。”
玄清现在回想起来,玉隐是在那个时候便露出了些许痕迹的,只是他没有去留意,也根本没有人去留意,那地面的碗盏碎片残汁里,究竟还隐藏了什么秘密。
在这样的不留意之间,人的性命,薄如纸,轻似烟,只不过一个恍惚,就消逝了。只记得太医颓然跪下的告禀,“静妃产后毒发,刚刚过世了。”
那一年的雪连绵无尽的下着,绵延半月的雪覆盖满了整个新年的记忆。清河王府因此日日愁云惨雾,尽管玉隐已经十分精心照护,予澈仍然体弱多病,积珍阁内终日听闻予澈断续如丝的儿啼。
不是不疑心的,尤静娴既有气力产子,如何会迅即便毒发身亡?既存了这样的疑心,发现蛛丝马迹便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无意间玄清便在积珍阁外听得听玢儿在安慰玉隐的话:“二小姐,你这阵子都睡不好,今儿还是早些歇息吧。”
玉隐好似苦笑了一声:“最近老是梦见她,澈儿这孩子,也是越长越像她了,那双眼睛,简直就是她的翻版。”
玢儿低声道:“一个死人,二小姐用不着害怕。自己吓自己,是要吓出毛病来的!”
玉隐飘忽的声音若有若无道:“我什么也不怕。现下长姐已经愿意原谅我,只要王爷不知晓,我又有什么可怕?”
玄清心头如同雷震,轰然间泪水便涌了上来,身心俱废的疲累与倦怠瞬间袭满胸怀。府外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府内却是风刀霜剑,寒冷彻骨。他不想发生、尽量避免的一幕终于赤裸裸出现在他眼前,残酷的宫斗果然在清河王府重现。
玉隐,嬛儿的亲妹妹,为了他不惜杀母夺子,双手沾染鲜血,居然只是为了爱他这个如此荒诞的理由。如今,他累了,真的累了,他只想知道,嬛儿对这件事究竟知道了多少?她为什么要替玉隐来欺瞒自己,欺瞒自己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难道,仅仅因为,玉隐是她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