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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又重门掩 ...

  •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
      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
      红烛团扇,佳期未已。
      齐王公府占地阔大,江璇跪坐在喜床上,只听得见外殿传来断断续续的喜乐声,唱词却是她很熟悉的。
      身后有什么响声,江璇抬首望去,看见白日里那个跟在郑愿身边迎亲的赤服男婢低首走进来,跪在了她的面前,声音年轻:“夫人,公子就到了。”
      他在烛光里抬起头来,江璇才见得面前的人眉眼柔和,唇红齿白,笑容有几分天真与讨好。但是她在这里跪得已经够久,实在没有什么闲扯的气力,便淡淡回道:“我知道了。”说着理了理身上喜袍,重新用团扇遮面,更坐直了身子,敛下眉目去不再说话。
      那男婢又一拜,这才站起来退出去,掩上门时回头望她一眼,眉目深深。
      果不多时,江璇便听到外边有几分喧闹,门被推开,先进来跪下的仍旧是那男婢,江璇似乎屏住呼吸很久,才在余光里看见另有一人迈进屋来,那人似乎是犹疑地向她走了几步,又侧过身对着一众下人挥了挥手。
      等到屋里就剩下二人,那人走到她身旁,似乎也驻足打量她许久,才一手叉腰,弯下身来拿走了江璇手中的团扇,笑道:“等了很久?”
      江璇没有回答。
      她借着满屋通明摇曳的烛火,抬眼仔仔细细地看向眼前人。郑氏独子郑愿,面上难掩病弱,薄唇似乎也少了几分血色,但是山根高挺,眼犯桃花,眉如浓墨,竟也在病色中见得几分俊秀来。但江璇却没注意到这些,只是因他微皱的眉下,眼里涌动的墨色而吃了一惊;“公子醉了。”
      郑愿挑眉不答,目光盘旋在人面上,似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来,坐到江璇的对面。两人中间置了一案,案上有盛了含有各类寓意的谷物,中间是剖成两半用来合卺的瓜,杯间系上红绳,最外面放置了一尊酒器。
      令江璇意想不到的是,郑愿竟然只是扫了面前案几上的物品一眼,似乎是想起什么似的,手一揽就拿起了酒器,突然站起来躬身将酒淋到地上。
      晶莹的酒液四溅,被摇曳的烛光染成赤红的颜色。江璇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听见郑愿的声音仍旧是淡淡的:“娘,儿今日娶妻,殿上没有拜您。是儿不孝,现在才让她来拜见您。”说着转向睁大了眼的江璇,声音似乎终于有了几分温度:“你过来跪下,拜见我娘。”
      屋里霎时间除却二人急促的的呼吸声,什么都定住了一般。江璇捏着衣带,在郑愿步步紧逼的眼色里,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见她起来,郑愿方才见她许久未动似有薄怒的面色总算平和了许多,将酒器放下,自己先跪了下来,面色竟然褪了酒气,显出肃穆的颜色来。江璇于是走过去依言跪下,跟随身边形如鬼魅的人,跟随这个今天夜里就要成为她真正的丈夫的人对着空空如也的房内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行过礼后,郑愿先站了起来。见江璇还愣愣跪着,伸手拉了她起来。他的掌心冰凉刺骨,江璇在站起来之后避之不及。郑愿却没有什么反应,自顾自坐回了床上,用已经倒掉一半的酒分别斟了一些在二人的合卺酒杯中,这才皱着眉抬起头来看还愣在原地的江璇。
      江璇于是走过去坐下,想要拿起酒,却被郑愿玉白的手止住了。他的眼里看不出什么颜色,只是道:“长夜漫漫,早喝晚喝都是来得及的。不过喝了这杯酒,你就势必是我的人了。在此之前,我想先问几个问题。”他方才说话的声音都是淡淡的,此番多说了几个字,倒是显出一番气血不足的病气来。
      江璇缩回手,眉眼低垂:“公子请讲。”
      “娘子是江氏女儿?”
      “是。”
      “叫什么名字?”
      江璐闻言一愣,心里又涌起一番不是滋味来。原来二人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眼前这个接了和她赐婚的圣旨,换了二人的名帖的人,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说也不要紧的。”郑愿似乎根本没有想她回答,只是很快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这实在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左右是我郑氏要娶你江氏,不是我要娶你。”说着自嘲地干笑一声,“你也好你妹妹也好,嫁过来都是一样的,你们也都不会高兴——嫁给我,不是你心甘情愿吧?”
      江璇一惊,却眉目仍旧低敛,只是反问道:“公子娶我,恐也不是心甘情愿的吧?”抬头看去,竟然在郑愿眼里寻出了几分玩味的神色来。
      只听他没有理会江璇的问话,继续说道:“我的病不好,可是耳朵很灵,看的也清楚。你心里现在想着坐在你面前的——是不是柳庆修啊?”他的声音里几分散漫,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说的是什么。
      只有江璇睁大眼睛——自小到大,她哪里收到过这样平白无故的冤枉与侮辱?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积在心底的委屈却有些抑制不住:“公子!——您是今日和妾在陛下面前谢过恩、拜过天地尊长的人,如今是江璇的丈夫……妾不能违逆,但是您……何以说出如此的话来羞辱妾!”
      郑愿见她眼里红色翻腾,仍旧瞪着自己,却禁不住簌簌地落下泪来。江璇知道这样的日子里哭恐怕会更引起眼前人的反感,只有赶忙举起手来擦,却是越擦越多,仿佛两个多月来的委屈,全部都因为这样一个宣泄口喷薄而出了似的。所有人都对她报以同情的目光,连如今这个可以称为她丈夫的人,新婚之夜疯癫乱语,说的还是侮辱她清白的话。她的泪水划下,却并没有声嘶力竭的呼喊,两人之间横亘的,仍旧是悠长的沉默。
      她自顾自擦着,却不防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伸过来,扯住了她的袖子,声音还是淡淡的:“妆花了。”江璇一愣,却见郑愿一只手别住另一只手的衣袖,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来,他就就着那中衣,轻柔地替她擦去面上已经花掉的浓妆来,这样的温柔勾起了江璇记忆深处另一人的柔软,衣料背后的冰冷却让她的记忆仿佛碰到了一根寒针,直直刺进脑里。
      白衣染上胭脂红,指下的面庞却显出温婉秀丽的颜色来。
      郑愿仔仔细细地替她擦了许久的泪,一直到那泪止住,才伸回手来:“我方才的话并没有说完——我不怪你在想谁,只想告诉你几句话。你要记得。郑氏不是你江氏,不是可以偏安吴国一隅独善其身。天子朝堂,君王宰相,如今都重不过我姑姑、我郑氏一纸诏书。”看见江璇惊愕的面色,他却勾了唇继续道,“你父亲做的决定很正确。如今在这朝堂之上,已没有什么世家可与我郑氏相提并论。将你嫁到我府上,你就是未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齐国夫人,至于皇后——也不是做不得,谁知道呢?”
      “公子——”江璇心下一惊,“慎言!”
      “我早知道,你的规矩学得是全国上下世家子女里头等的好。”郑愿的神色似乎有几分调侃,话里的意思却似乎并不是江璇所以为的他不认识自己的形容,“放心好了,这里的人都是我的人——不是郑茂,也不是姑姑的,是我——自己的人。你也放心好了,只要我那表兄还没有什么根本上的差错,暂时不会有人想去动他的。但这也只是不想,而不是不能嘛!”他的酒气仿佛又上来了,连自己的父亲齐王都已经直呼其名,孩子似的抓住她的手笑道,“我想告诉你的是,这天下姓刘的坐得,姓郑的更坐得!——郑茂是郑氏上一辈唯一活下来的的男人,我呢,是这一辈唯一活下来的人。你说好不好笑,我的几个叔叔们都在战乱里死了,好不容易留下他来,传到下一辈没有战乱了,却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你说好不好笑?嗯?”
      江璇不敢说话,只听见他的话颠三倒四:“我说好笑,这是他的报应!”郑愿的眼里溢出血光来,忽然撒开与江璇紧握的手朝后靠在床栏上,“我娘死后,他娶了四个,你今天见到的就是第四个。可是这些年里,前几个女人和一众孩子都没活成,这个么——还没生过孩子,是说不定还有几年可活呢!”
      “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家大业大、只手遮天的郑氏家长,是郑茂。而我,是郑茂唯一的儿子,但是他们觉得我不好管——觉得我快死了,所以就把你嫁进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郑愿说话时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语气甚至有几分轻快,“因为他们需要一个更加稳妥的继承人——可是郑茂自己生不下来。所以他们想要我生——我和你生。那个孩子将会有你我家族的血脉,成为郑氏不败于世的重要筹码,也是你——你江氏世代荣华的保证!而我呢,我不过是一个已经没有半分用处的病入膏肓的人罢了,有了新的继承人,他们又怎么还会想起我?”
      他终于不再说话,眼睛闭上了,仿佛突然来了困意一般。但是江璇却没有什么话可以接上,只感到冷汗浸透身后中衣。面前合卺酒安详无波,映出江璇恐惧的面色来。
      她从来不知道这背后的深意,不知道郑愿在家族中的地位竟然也许会因自己的到来受到影响。但她知道他说得也许不错,因为郑愿的病本来就是众人皆知的顽疾,如果真能寻到新的继承人,郑氏又怎么还会如此尽全国之力寻找医治眼前人的办法呢?
      不知什么时候,郑愿已经睁开眼重新看向愣怔地看着眼前合卺酒的女子。那目光充满了审视,完全不是江璇以为的醉酒的模样,里头含的全是沉甸甸的思索颜色。
      等到江璇也觉察到那目光,他才转开眼去也看上合卺酒,重新坐过来端起自己那一半酒杯,说道:“先喝酒吧。这是女子一生的大事,你已为我哭过,我不在意你的过去如何。这酒是我斟的,当做赔罪。”
      江璇没想到他话里竟还留有温存,无言地上去端起酒杯。因为中间红绳相系,二人不得不靠得近了些,双目不经意一对,郑愿看不得她杏眼里的凄楚,匆匆举起酒杯,掩面饮毕。酒里几分辛辣,却只叫人尝出了涩苦。
      共牢合卺,恩爱不疑,尊卑为一,举案齐眉。
      合卺酒毕,洞房花烛。
      两人却半天坐着没动,江璇觉得几分尴尬,却仍旧站起身来:“妾……为公子更衣。”
      等到她的手触及郑愿外袍,后者却忽然站起身来,面色可怖地泛上血色来,吓得江璇往后一退。只听见他说:“我方才的话,你听不明白吗?”
      方才的话?
      江璇没有反应过来,却见眼前人已经袖袍一挥,转身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外面的声音是那个男婢的:“公子……?”
      “去偏殿。”
      “唯——”
      脚步声零碎走远,却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如同开始时喜乐的断续。江璇后退几步,却踢在了脚凳上,于是顺势坐了下来,顾不得一房花烛摇曳生姿。
      方才的话?告诉她二人若是有了孩子,他的地位就会受到威胁,所以他根本就不会允许二人有孩子出生的可能性?是她自作多情,担惊受怕了许久,原来他郑愿,从来也没有将江氏江璇当做一回事,甚至连敷衍都不愿意。
      脚步声响起,江璇心里燃起了一小簇希望的火光,抬起泪眼婆娑的面庞,却见得仍旧是那个颇有颜色的男婢,小心翼翼地跪在她的面前:“奴婢来传公子的话,请夫人早些歇息吧。”
      江璇没有理会。
      低低的叹气声响起,那人却没有离开,只是看了一眼地上仍旧残留的酒渍,低声说道:“夫人若是不怪奴婢多嘴,还有一事想拿来劝劝您。夫人恐怕不知道——先时公子有一个通房的,是大王想公子有了儿子,再抱去对外说成自己的孩子的。公子不愿意,大王便派人在公子的吃食里做了手脚,晚上把那女子送到公子房里。可怜我们公子身子本来不好,那药性也烈——倒是没想到那次之后,真让那女子有了孩子。可好久不长,孩子早产而亡,那女子也死了。这事情在府里也没几个人知道,但知道的都以为是郑氏背了什么诅咒,才这样活不下一个孩子。夫人是明白人,该晓得……公子是为了您好。没有孩子,公子做公子,做您的夫君,您还是做您的世子夫人,这些事别人也是说不得什么的。但若是有了孩子——对公子有碍,对您也不一定是好处。这个中事奴婢没什么胆儿加以妄言,只期盼夫人怜惜奴婢家公子苦心。”
      叫她怜悯他?
      那谁来怜悯她呢?
      男婢顿了顿,见江璇的神色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也不知道是听进去没有,于是有些无奈的叩了首:“奴婢退了,就在门外。夫人若有什么需要的,叫奴婢也行——奴婢贱名福康,先时长夫人赐的——叫她们也行。”说着指殿门口立着的两个婢女,低声道,“夫人放心,她们虽然是哑巴,但是跟在公子身边伺候很久了,手脚都利索,礼数也周到。”说着站起来,一揖后退下去了,走出门之后对着两个婢女说道:“还不快去为夫人更衣沐浴,服侍夫人休息?”
      婢女屈膝一拜,走进屋来。江璇见她们动作很熟练,但除却整理房间里物品时的响声,却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竟然真的是哑巴。也难怪她坐在此处等了半个晚上,却没听见外面有侍候的人说一句话。
      房门仍旧开着,屏风却被打开了。江璇抱膝而坐,感到初秋的风已经初具凉意,黏腻透骨,仿佛郑愿手指的温度,钻进她的衣料间。
      衣袖红梅乱点。
      她终于怔怔地落下泪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又重门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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