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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说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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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六十九年春。
崇州素奚阁内,宾客满座。
这素奚阁两年前在崇州开业,本来做的是小本的茶叶生意。可前几日来了位江湖上有名的说书先生,说看上了这茶厅清雅,茶香清苦,想借这地儿开张几日赚些盘缠。自那时起,这小小的素奚阁便门庭若市,生意火爆的紧,厅内除了原有的几张茶桌外,更加了十余张大餐桌,十分拥挤。
这曾经清雅秀丽的格局如今倒成了充满烟火气的餐食馆子。
有一双素净的手将茶杯轻轻摆放在桌上,转而交握向落座的宾客做礼。礼毕正欲离开,却被一双黝黑的大手拽住,那宾客笑得粗鄙:“哟,小娘子,既然来了就别走了,陪小爷我喝杯茶。”
“黎素谢过公子热情相邀,只公子方才点了我店里的千里桂花酥,这糕点不好收拾,黎素要亲眼盯着才好,免得手下人没做好,打扰了公子听书的雅兴。”
“哈哈哈,这黎老板娘果真是个做生意的料,“宾客大笑出声,轻轻拍了拍黎素的手道,”只是这李先生游历说书,每个地方停留不久,错过了这一出,下一出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了。”
黎素轻轻的把手从那双大手里抽出来,笑容有些勉强,正欲说什么,突然有一碟桂花糕重重上了桌。
黎素被吓了一跳,目光一转,是一个约莫八岁的女孩,十分精致好看。头发分成两股,梳的是常见的童子髻,两股头发上各缠了两股红绳,绕成蝴蝶似的样式,显得那张小脸多了些娇憨之气。小女孩气鼓鼓的道:“先生要开始了,还请这位大叔安静一些。”
黎素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位宾客一张黝黑的脸转为红棕:“哎小丫头你怎么说话的,我今年不过才十八….”话未说完,有“啪”的拍案声响起,却是那位李先生坐在台前,静静的看着他们。
李念已是四十二三的年纪,蓄着长出下巴些许的胡须,一身墨绿的薄纱轻衣,静静的坐在红木案桌前,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淡薄的眼神看过来颇具威压,看的那宾客讪讪的闭了嘴。
李念捋了把胡须缓缓开口道:“上一回说到当今卫王厉明怀还是大卫世子时,与陈国骁勇将军毕枫一役。那时已近冬日,寒风萧瑟。我大卫将士虽一路所向披靡,连收陈国十八座城。但这一战接着一战不曾停歇,亦是十分疲惫倦怠。而又正值凛冬将至,士兵们各个思乡心切,已是露了军心不稳之象。是以,在打到离陈国国都丰都仅一城之隔的明城时,我军一时不查,竟叫敌国的毕枫带人突袭了一回,登时损耗了半数兵力。
此等危急境况下,若那毕枫当真铁了心的拼命,两军便会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谁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两军休战之后,各自派使者前去议和。毕枫提出要卫国归还陈国的十八座城,即刻离开陈国领土,永不得入。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卫军一路高歌猛进了这么久,仅仅凭你毕枫这么一句话就把辛辛苦苦打来的都还回去?那且不说这几场战役对卫国的损耗,便是对那死去的战士们也难以交代了。
可话传到了世子耳里,却说卫世子一口应了下来。但后续发展却没毕枫想象的那么顺利。世子爷说了,双方既然是势均力敌,那你的条件我答应,我的条件你也得答应,便要陈国靠南的九座城池作为交换。
明面上看呢,这十八换九是不划算的买卖。但世子的眼光看的更远。那南边的九城,都是陈国的经济繁华之地,掌握这些地方,便是吃掉了陈国重要的经济命脉。那毕枫自然是不答应,两军谈判一时陷入胶着。
这一耗,就耗到了数九寒冬。卫国士兵不曾经历过陈国这般的苦寒天气,一个接一个倒下。陈国士兵却待在城里养精蓄锐。两相对比之下,我国兵力损耗如此严重,几乎要成败局,可无论身边人怎么劝,世子都迟迟不肯撤退。
直到那一日,太阳藏在了云层后,在明城城门口的金蝉上投下了一层阴影。
城门登时大开,上万铁骑穿戴钢盔铁甲迎风而至。”
李念顿了顿,捧起茶杯慢悠悠的喝了口水。
有人按捺不住的催促道:“李先生,后来呢?”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清远的回忆那一场战役:“那一天,赤地千里,尸横遍野。卫国大军一路败退,直到黄昏时退至明城百里之外的熊岭,才得以藏身。可那一个夜晚,毕枫却没有继续进攻。但卫国士兵也丝毫不敢懈怠,他们都放缓了呼吸,握紧了手中的刀。众人都在等,陈国的是等天明之后蓄势而发的一场胜战。卫国等的是背水一战、绝地反杀。这天下等的是答案,不管孰成王,孰为寇,这天下的格局都是要变一变了。”
李念讲的绘声绘色,黎素听得屏住了呼吸,门帘掀起了一半,她却忘记了接下来的动作。整个大厅安静的能听得见针落地,所有人都在等,等的是这位李先生慢悠悠的放下手里那杯茶水。
“话说那寅时将过。血色的朝霞翻滚在云层里,染红了一片天。一声号角自远方吹起,陈国的铁骑终于一步一步踏入熊岭。一路畅行无阻,却迟迟未遇卫国残兵。走至林深处,毕将军忽然觉得有诈,还来不及想通什么,便听得歌声断断续续的从四面八方传来,“山兮水兮,有白杨兮,千年不死。“
这是...被包围了。
“撤退!全体撤退!”毕枫喊得嘶声力竭,三万大军依次听令转身,却听得来路也飘来了那歌声,“千年不倒,千年不腐…”听那轰鸣之音,竟似上万大军齐声吟唱。
这进去的不过是千余残兵,怎的忽然就冒出这么多人隐在暗处?
不知道是谁大喊一声:“阴兵!是、是阴兵助阵!”
陈国素来信奉阴阳之事,此次出兵又没有大祭司祈天庇佑,本来气势已是弱了一截。
这一喊之下,顿时慌了手脚,不过一首歌尽,已是军心半散,士气半消。
而后,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全军覆没在了熊岭深处。”
宾客们一阵惊呼:“敢问先生,那真的是阴兵助阵我大卫?”
李念捋了捋胡子道:“此乃我卫国第一大军白林军,乃是出征前世子亲赐的名。而后编入当时边境巡防营的王将军旗下,做守疆卫土之用。那首歌正是白林军的行军歌,取自白杨树,象征坚强不屈的品性。据说当今王上不爱花鸟鱼草,独喜那白杨树,在宫中便栽种了不少珍品白杨。由此可见当时世子对这支军队的重视。
话说回来那熊岭一役,伴着这悲壮歌声,有如雨般的利箭从天而降,密密麻麻的遮住了那残存的最后一丝朝霞。短短一刻,哀嚎遍野,血流成河。陈国...终是败了。那陈国将军毕枫见败局已成,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朝霞将过,云雾又起。熊岭茫茫山雾中,世子背着一只手,自山间踱步而来。旁边跟着的,正是当时兵部侍郎齐大人之子,边境巡防营的指挥使,如今护国将军府的齐老将军,而那白林军,后来便是由他统帅。
原来齐指挥使早早便埋伏在了那林中,和世子共谱了一曲请君入瓮!”
“好!”看客们纷纷鼓掌,“王上真乃用兵奇才,小小年纪便能大破陈军,让如今的陈国成为我大卫的附属国,年年都要向我卫国献上珠宝和美人儿,真是十分痛快!”看客们在底下议论纷纷,仿佛都随着李念去经历了三十年前的这一场大战。
有热血的少年人叫嚷道:“若是我早生三十年,定是要随军入伍,挥洒热血。”
还有位长者缓缓道:“三十年前的卫国,当真是人才辈出。除了王上和齐将军,更是有一位成小公子,那是上能用兵,下能治患,只可惜…”
有人打断他:“父亲,那成家终究是叛国贼寇,便是有通天才华又如何?终究是心不在我大卫。”
大厅一时聒噪了起来,看客们各抒己见。
激扬顿挫的人声中,说书先生却并不兴奋,他摇了摇头发出落寞的一声低叹。“有什么好的,整整一年,夹杂着血腥味儿的风能从熊岭一路吹到崇州。”扎两根小辫子的女孩抬起头来看着李念,什么也没说。
“先生的故事当真是精彩!”有一道慵懒而响亮的声音响起,吵闹的茶馆一时静了下来。看客们都回头望向门外,黎素也跟着看去。下午时分阳光铺洒进店里,逆光的门口仅能瞧见一个黑影,走近了,化成一个手执纸扇,嘴角含笑的男人。
这人她认识,黎素的心口一阵阵发紧,额头青筋顷刻绷紧,她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黑,几乎要晕过去。
顾怀安!他怎么会在这里!
黎素立刻掀帘而去,将身形隐没在门后阴影处。
顾怀安展开扇子虚晃两下,开口道:“先生说到当年世子要那陈国九城一事,怀安这里却是有不同的版本。要说这南边九城虽是陈国繁荣之地,但却并不是经济命脉。丰都,明城,奚城这三城才是贸易交流的主要城市。便是割取掉那九城,仅靠这三城的经济流通,陈国虽不致当年繁华荣耀,维持一方安宁确实绰绰有余。因此,当年的陈国,是答应了的。”
李念默默地听着不做声,只动手给自己斟了一碗茶,细细的品尝开来。
有看客好奇道:“这位公子看起来年纪轻轻,竟也知道这些往事?那你倒是说说,这陈国人若是答应了,又怎么会在明城下与世子殿下胶着许久?”
顾怀安“唰”的一下收起了扇子道:“非陈国本愿,确是不得不如此。因当年的世子,除了要那九城之余,还提了一个附加的要求。便是要陈国献上当年失踪已久的陈国大祭司陈衍。大祭司神秘失踪,陈王始终没有他一星半点的消息。毕枫也多次派人寻找,都无功而归。达不到世子的要求,最后,只能无奈应战。可有趣的是,正是在他们寻找大祭司耽搁的这些时日,齐指挥成功从边境带兵潜入陈国,悄无声息的在熊岭布下了捕鱼的大网。”
李念缓缓放下茶杯,起身对顾怀安作揖道:“这位公子年纪轻轻却如此见多识广,李某佩服。关于公子说的这一版本,李某也有所听闻。只是,李某不信这些。既然不信,便不说了。李某研习魏朝历史许久。自认为两国之争,不能因一人之动而有所变故。在李某看来,那卫世子从一开始便不打算放过,当年的世子侧妃之死是他进攻的借口,后来那失踪的祭司也是一种行兵战术罢了。”
众人倒吸一口气,这大庭广众之下,说书先生竟敢如此非议王上。就不怕被抓到了砍头吗?
顾怀安不动声色的打了个圆场:“哎,这位先生,这些历史见闻的,其实本也就是有心人杜撰罢了。听的人权当听个新鲜,看的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看。若要一味苛求真相,这世上又哪里有全然客观的真相呢?如此说来,刚刚倒是怀安无礼了。”
李念见顾怀安如此有风度,也不由得生了些好感,笑道:“公子不必介怀,是李某眼界狭窄,凡事皆以一己之力去揣度。不过,你我虽历史见闻上有些异议,但这番话倒是与李某格外投缘。”
顾怀安道:“这初到崇州城,能遇上如此投缘之人,乃怀安之幸。倒觉得这陌生的崇州城也颇有些人情味儿。今日不妨怀安做东,请先生到府一叙。”
“临走之时能遇到淮安兄这般风度翩翩之人,也是李某之幸。敢问府上是…?”
“奥,是怀安失礼,竟忘了介绍自己了,”顾怀安笑了笑,复又抱揖道:“新任崇州知府,顾怀安。”
“江湖散客,李念。”
话音刚落,门后传来一声惊呼,一个扎着两股童子髻的女孩眼泪汪汪的跑出来,直直冲向顾怀安,扯着他的袖子边哭边喊道:“请大哥哥救救黎素姐姐,黎素姐姐晕倒了!”
顾怀安变了脸色,奔至门后。
半晌出来,抱着个脸白如纸的瘦弱女子,对李念道:“真是对不住先生了,怀安如今有要紧事,只能来日再叙。”
说罢头也不回的出了这素奚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