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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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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7月。
巴黎。
天气很热。
漆白的轿车用异常快的速度,从路的拐角处开来,在两旁树的投影下时明时暗,快速闪过阳光在大地上的各种形状。
而车窗被漫不经心地降下来。
艾尔抬起手,试图捕捉从窗外涌进来的,夏天特有的热风。
阳光过盛。
以至于他看不清前路,一心只记得强烈的白光充斥着整个世界,带着微焦的气息,送来夏天的图腾——
蝉,冰块,苏打汽水。
海浪,短袖,鸟。
车子开出长长的林道,驶入人类世界。
在他们落入一片建筑物的阴影中时,艾尔迟钝地回过神来,仰头看了一眼窗外,那碧蓝的辽阔的天空,闭上眼。
他听见广场上,神父带着孩子们走过——清脆的晨颂声,惊扰到一地的鸽子,于是它们连片飞起又降落,掀起一片雪白的翅浪起伏不定连绵不绝。
所有的事物在他脑海里连成一串,像海里细密的气泡缓缓上升,最后破碎在满是褶皱的黑蓝海面下。
黑暗中唯有远处轻轻的歌声滑过耳畔。
“……”
(我的堕落是神的错。)
“你原本准备去哪?”
正在开车的男人忽然问道。
艾尔没有回答。
他在别人心里随便堆积起易燃物,然后笑意盈盈,划亮火柴。
“我知道你醒着。”
“……”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情……你这个……你的事我都知道……”
夏日的美景被骤然撕破。
车子驶向漆黑的街道。
“你知道什么?”
艾尔半掀开眼帘,看着他,哼笑着问:“你说吧,你知道什么?马斯里?”
黑色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他。他的脸颊上泛起冷调的蓝,像是一粒蛇鳞,在浓雾中闪烁着古怪的艳光。
单纯的猎物们蜂拥而至。
他张开嘴巴就有无数的血肉投来。
马斯里后背覆上一层冷汗。
他握紧方向盘,却不敢多说一个字。他似乎有种感应。
然而心中积压的情绪喷涌不止,如同爆发的火山:“我爱你,我知道我爱你!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些事情都是为了你!我为了你,做那些事情……”
他声音一滞。
他不敢再说下去。
而艾尔趴在车窗旁,低低地笑起来。
瘦削单薄的肩膀颤抖着,在半空中抖出明显的讥讽的弧度。
他对马斯里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什么情什么爱。
放屁。
车轮歪斜,在路面上留下一道斑驳的痕迹。
艾尔紧紧抓着车门。
他笑够了,面无表情,看着前方,那看不到尽头的黑色街道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非常久远的故事,关于野人,关于出生,关于闪电以及暴雨中的祭祀。
“就算你提到我也没用。”
艾尔眯着眼睛说:“我根本不是凶手,我又没有杀人,杀人的是——”
“你。”
“……”
显而易见的威胁。马斯里残存的那点理智几乎要断线,车子在他晃动不已的手掌下歪歪斜斜地开出闭塞拥挤的街道,再度冲向阳光下炙热的大道。
他突然在车里大叫起来。
眼前再次浮现起尸体浮肿的面庞,软烂的十根手指,胸前的弹孔,苍白的牙齿。
“你把我毁了……”
马斯里呢喃着:“我要杀了你。”
他惨烈地笑着说道:“今天我们一起死,我们都是凶手,都是罪人。”
(赎罪吧,伏地的羔羊。)
艾尔淡淡地看向窗外。
对于疯狂爱慕者的威胁,他并不在意。
他的世界里,还是那些纸醉金迷,翡翠珠宝,堆积成山的钞票,金丝地毯,古龙香水,泛黄的画布或是盛着提子的瓷器。
“有多少人因你而死——”
你这个瘟疫。
马斯里默默地流泪,车速慢下来。
他回忆起在诺曼底的时光,发现这一切的噩梦都起源于塞纳河边的匆匆一面。河滩上厚重的水腥味将永远永远地萦绕在他的坟前,但他明白他的罪恶不会在塞纳河中洗净。
早早嫁人的妹妹,病逝的母亲,无法理解他而离开他的挚友,学校里曾激起他求知渴望的书籍,父亲留下的财产,珠宝……
马斯里看向艾尔。
恍然回到1954年诺曼底的那个夏天,河岸上雪白的双脚和一对绿翡翠般的眼睛。
夏天时的河水顺着河床匆匆离去。
匆匆离去。
车子停在无人的废弃公园里。
雪白的车身倒映着树影。
马斯里举起枪,对准太阳穴。
他立即扣下扳机。
枪声回响在林中,激起丛中许多敏感多疑的鸟雀。
“……”
艾尔看了马斯里的尸体一会儿。
他转头,推开车门。
在荒芜的小道上站着,艾尔掏出烟盒来,沉默地抽了根烟。
他很平静。
尽管背后停着一辆载着尸体的轿车。
他抽完烟,将脚边的烟灰碾得更细,接着踢进落叶尘土中让它们彻底消失。
从口袋里掏出手帕——
烟头落入手帕中。
艾尔走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停在杂乱树丛中的车子。他在心中为马斯里祷告,如同为一只扑火而死的蛾。
然而上帝从来不听不虔诚的祷词。
(你的罪是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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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刚从警局里出来。
他早已经换上了自己的常服,含着烟走在街道上,两个肩膀习惯性地向上耸,像是时时刻刻都保持着警惕。一双瞳仁偏小的眼睛,令人联想到危险的野生动物——
豹子之类的……
无法驯化的动物。
烟已经烧到了尽头。
比尔从裤袋里掏出一只表盘,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接着吐掉烟,往前一步,踩住烟将其碾熄。
此刻,他停在一个地下酒馆的门前。
还没到点,酒馆里人很少,安静得出奇,唯有从后台那儿穿来几声含糊的交谈。
比尔走进去。他身材不算高大,很瘦,穿行于堆积的桌椅间,游刃有余。
甚至他没发出一点声音。
安静地走向后台。
“可我也,也帮不了您什么呀——”
“那我就只能这样忍下来吗?”
“哎哎,夫人……嘘!”
“……”
酒馆老板忽然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嘴边,示意面前的人噤声。而后他缓缓回过头,看着站在后台出入口处的比尔,笑了两声,问道:“来存东西?”
“嗯。”
比尔慢吞吞地点头,余光轻轻扫过坐在老板身旁的女人。
他从夹克里掏出一只信封,很薄。
老板从他手上接过信封,眼皮子一垂,在信的封口处,发现了一枚蔷薇印记,红色的,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
一定是很昂贵的章。
老板笑着把信收进柜子里,说道:“是来替那位小先生存的吧?”
“嗯。”
比尔点点头。
他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女人,此时正用那恨恨的目光盯着他,面色极度苍白,眼下的乌青很吓人。
而比尔没有看她,两手拉紧夹克,转身大步走掉了。
从矮窄的小巷里出来,比尔故意绕了远路回到警局后门。他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看见自己后,坐进了停在门侧的轿车里。
这是他的车。
黑色的,普通的车型。
坐在驾驶位上。
比尔脱掉夹克,两手搭着方向盘,有些魂不守舍。片刻后,他慢慢抬起头,忽然注意到后视镜里,有一道沉默的黑影。
瞬间,比尔从车门的凹槽处掏出一把枪。
他转手对准后座。
“你想杀我?”
熟悉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回响。
比尔毛骨悚然。
一只雪白的手从后座的阴影中探出,食指抵着枪口,缓慢地推偏,然后向前,张开五指紧紧握住枪管。
冰冷的金属质感,紧贴着手心。
艾尔笑了一下,整只手臂往后拉,轻易地便从比尔手上夺走了枪。
“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
艾尔微微眯着眼睛,浓而密的眼睫下,只透出一点厚重的绿,像是童话故事里衔着翡翠的夜莺,藏在森林的角落中无声地歌唱。
他一边笑,一边将枪搭在比尔的肩上。
枪口侧对着比尔的喉咙。
比尔一头的冷汗,闭上眼睛,先是点了一下头,睁开眼,又点了三下。他有些紧张地倾斜身体,试图避开枪口。
他对艾尔说道:“我没想到……”
“嗯?”
“没想到你会现在来找我。”
“哦,那你现在知道了,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想,我就会出现。”
“是。”
艾尔松手——枪掉在前座的座位缝隙里,发出一声响后,彻底安静了。
比尔猛地呼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眼睑,看向后视镜。
艾尔语气微微上扬着:“你要去看黛娜?”
比尔闻言,再度紧张起来:“是……是的,怎么了?”
“我也去看看吧,好久没见到她了。”
“……是。”
比尔捏紧一手心的汗,颤抖地开动车子。
他将车子缓缓开出警局后门大树下的那一片阴影,黑色的车身如同一把锐剑,缓缓刺入焦热的阳光中。
警局离圣马利医学院有一段距离,其间穿过巴黎最繁华富丽的街区。
比尔很少从这里过。
在他眼里,这个街区的每一个角落都写满了艾尔的名字,这里的金钱珠宝,支票纸钞,都是他的噩梦之源,是悬在他头顶的死神。
如果没有这些,如果不是这些……
比尔浑浑噩噩地扶着方向盘。
如果不是这些,你猜我会在哪里?
我将一文不值。
“巴黎很美对吗?”
艾尔突然问道。
车子这时已缓缓开入圣马利医学院大道。
路两侧的高大树木俯视着黑色的车辆,叶片追随着轮胎的印记,遍布整个校园。
比尔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沉默着。
巴黎一点都不美。
巴黎罪恶滔天。
车子在学院大楼外停下,车外阳光灿烂。
艾尔降下车窗,注意到远处草坪上停落的一只黑鸟。
黑亮的羽毛,黑色的喙。
它冲艾尔叫了一声,随即又像是被谁的脚步给惊扰到了,振翅飞开。
艾尔的目光随着黑鸟的翅膀向上——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转回来。
然后他看见,在原本黑鸟停落的地方,有一个人直直地站在那儿。
白色的长褂,胸口处浅金色的校徽。
深灰色的缎面衬衫。
艾尔在他的回忆中寻找到这个人的身影。
他记得他。
一年前他们曾在诺曼底的警局里见过。
同一个案件中的两个嫌疑人。
“汉尼拔·莱克托。”
艾尔低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他一直都记得他,一直都是念念不忘地在梦中猛然记起他,而如今,那一双灰蓝的眼睛撕破了梦境与现实之间的隔膜。
于是艾尔直白地打量起远处的男人。
艾尔发现他的眼睛不是剔透的水蓝。
那种灰沉沉的蓝色,总让人觉得是不干净的,掺杂着很多东西——或许是滚动的欲望在眼底凝成的黑色斑点,又或许是澎湃的恨意于灵魂中挣扎时四溅开的污浊血液。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你的身体一览无余,你的情感浅薄无趣,你的灵魂腐朽老旧。
你害怕。
你惊恐。
你畏缩。
而他越过你,看向艾尔。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叙旧的理由,因为他们都清楚,在彼此的手上紧绑着不止一条人命。
汉尼拔冷冷地侧过身。
避开艾尔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