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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天地变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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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沿街逐户索人,眼看就要搜到崔婉她们这处,虽不知要把城民尽数集中起来是所为何事,可看那些军爷一个个面色不善,大家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按理博州城一早便取了叛贼李冲的首级献了上去,博州官员更是没有任何顽抗之举便打开城门出降,此时叛乱既平,官军当务之急本应着手恢复城中秩序,安抚城民。如今却恰反其道而行,不免叫人怀疑朝廷用心。
太夫人回过神后忙叫大家抓紧收拾细软,崔婉为了以防万一,便让翠芜去将妆奁取了来。
然后她便把胡粉青黛口脂丹蔻全翻了出来,用胡粉和上腊以及一点黑灰,草草拌匀后,忙招呼女子们尽快脸色涂得黑黄,再把眉毛画粗,给面颊点上几粒麻子。
接着,她又叫崔英一同换上翠芜她们的衣衫,最后把发髻都打散。
如此崔婉仍嫌不够,又拿了根帕子绞成两团塞进嘴里,把两个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折腾完后,众人互看一眼,只见一个赛一个的丑,不由都噗嗤一声笑了开来,原本紧张的气氛这才稍微散去一些。
砰砰砰,一阵粗暴的敲门声终于响起,翠屏壮着胆子上去开门。
刚把门闩拉了一点,房门便立刻被踹了开来。
军爷们大概是没想到推开门便看到一窝长得奇形怪状的女子,一个个歪嘴吊眼粗眉龅牙大脸盘子,故而他们虽心中存疑,却实在不忍多去看她们两眼。
崔婉这么做虽让那些兵头对她们一时生不出轻薄之心,可却也叫人打熄了怜香惜玉的念头。
只听其中一个为首的凶神恶煞呼喝道:“给她们手全缚上绳索带出去。”
太夫人闻言从她们中间走了出来,和气问道:“军爷,我们是从南宫县而来,准备回乡,不过是在博州城暂时落脚的过路之人,却因叛军所迫而滞留于此,不知我等所犯何罪,军爷是要带我们去何处啊?”
兵头将双眼一瞪,眼珠子滋溜溜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老妪,只见老妪临危不乱,此时虽和颜悦色,可一身常年身居尊位而浸养出来的威严之势却叫他不容忽视。
他从军多年,早混成个兵油子,自知什么人可欺、什么人需待确认后才知其可欺不可欺、以及什么人坚决不可欺。
老太婆身后跟了一堆仆婢小厮,这类一时摸不清其深浅底细之人,自当交给上头去处理,便肃容道:“所犯何罪待见过我们将军便知,我等不过是奉命行事,老夫人还是先随我走一趟吧。”
接着,便转头面无表情朝手下官兵命令道:“都绑起来带走。”
心知反抗无用,未免多受皮肉之苦,太夫人朝众人递了个眼色,大伙儿便老老实实将手腕一伸,由着官兵将她们捆成一串,向城门而去。
此时城外已乌压压地站着许多人,男女被分开各站一侧,皆以绳索缚住手脚,此时人人不安地低头窃窃私语,纷纷猜测官军如此汹汹气焰究竟是想干什么。
在隔开男女的一片空地之上,一个穿着金甲之人,单手扶着腰侧长剑,昂首挺立其间,那爬满双颊的虬髯让他看起来面色愈发阴沉,此刻瞧着城民们的眼神看上去更是森冷骇人,宛若入他眼底的皆不是活物。
此人便是丘神勣。
他正在考虑是要男女一块全杀了,不留后患。
亦或是只杀男的,女的留下一些充作军,妓,或卖到北境给突厥人为奴。
他不怕千夫所指,他不怕落人口实。
因为他知道自己本就是太后养的一条狗。
太后当年让他去巴州监视故太子李贤,后来又密令他杀了这个她名义上的亲儿子。
可当他杀了李贤之后,太后为了名声,又将杀害李贤的罪过全推到他身上,将他暂时贬任叠州。
后来太后又叫他回京,让他赶着来俊臣这些连狗都不如之人,去攀咬朝中怀有异心的大臣。
而如今,太后又让他来清扫李氏宗室。
这些李氏宗室,舒服太平日子过久了,早失了高祖太宗皇帝的勇武谋断,多是些懦弱不堪大用之辈。
太后本就愁他们太过乖顺,她反而无处下手。
这次造反,其实是太后先发布诏令要宗室齐聚洛阳参加受图大典,而后派人再到处散布谣言说其实太后想趁机将李氏宗室一网打尽,在李氏诸人皆惊疑不定之际,最后由李氏内部叛徒李温怂恿各宗室起兵造反。
如此一来,太后便可名正言顺派他来将这些宗室一个个收拾掉。
而太后不派狄仁杰那些大臣来平叛却派了他,皆因狗才会乖乖听话,才能对李家宗室尽不留情。
可他哪里知道这些宗室竟烂泥扶不上墙至此,一个小县城都打不下来,人头便被自己人砍了。
他千里迢迢来此,可不是为了帮别人记功劳簿上报太后的。
他当了这么多年太后走狗,怎么说也得给太后一个理由回报他一下。
他也不怕太后知道他杀良冒功,大局未定,太后还要用他们这些狗去咬人,他杀的良民越多,太后对他便越放心——如此一来,他的生死便全仅凭太后一句话而已。
一阵秋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枯叶,却卷不动丘神勣身上的一片衣甲。
终于,他面无表情下了令:“男的都先杀了吧!”
女的,待他数数人头够不够用再说。
“啊……”
当第一声尖叫声响起,然后,崔婉耳边便只剩下凄厉的尖啸和呼喊,每一声呼喊里面,都意味着对面一个生命的流逝。
崔英早扑进太夫人怀里不停地发抖,平日里聒噪的她此刻竟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奈何太夫人双手被缚,无法去安抚害怕的孙女,只能一句句轻念:“三娘不怕三娘不怕,祖母在这……”
可她知道说这些话不过是徒劳,就算她在这,也不过是多个人陪着一起死罢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这些官军突然杀良民是为什么,可她一个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又如何不知,分明是那为首的人想杀良冒功啊。
虽说现在尚未对她们这些妇孺动手,可她们既然看到了官军如此行径,那她们决计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老人转头去找另一个孙女,却只看到崔婉睁着眼呆呆地站在那边,没有哭,没有叫喊,她轻唤着:“婉儿……婉儿……”,孙女却恍若未闻。
崔婉只觉一时天地变换,一阵凉风划过,霎时间,她们便尽数堕入地狱,入眼处遍是沥沥血光,入耳处皆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她想闭上眼不去看,想冲过去阻止,可似乎身体已不是她自己的了,她闭不上眼,她发不出声音,她迈不开腿……
不远的前方是她两辈子都没见过的场景,她看到有人手中的刀刃砍到翻卷了起来,再往下砍下去的时候,不能一刀切断,被砍之人的头颅便半挂在脖子上,骨头连着筋,血肉模糊,嘴里却还一开一合似在问为什么……
一时间地上遍是滚动的头颅,以及找不到头颅的身体,有些还一下下地抽搐着……
忽地,有一双手掌覆住了她的眼睛,掌心温热而干燥,那些噩梦一般的可怖场景似被一张幕布给遮了去,而后,她肩膀被按住轻轻一转,然后便落入了一个人的怀里,对方的手绕过她的头,蒙住她的眼睛,她听到对方胸膛平稳的心跳,“咚、咚、咚”的,一下又一下……
不知是不是嘴里那两个布团给硌的,她开始觉得腮帮子酸疼,原本干涸的眼眶也似有了酸意……
垂拱四年秋,丘神勣到博州后,官吏素服来迎,丘神勣杀良冒功,残破千余家,授左金吾卫大将军。
原来,史书薄薄的纸页上短短的一句话,竟有着让人难以承受的重量。
那是她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出现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