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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四叶(完) ...

  •   把他带来这里之后要做什么,他完全的茫然。
      鬼切只是顺应本能地带走了赖光,但是之后呢?鬼切不知道。他甚至于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赖光来这里。
      他如果要杀了赖光,为什么要带他来?而且除了杀掉他,他还能有什么目的?
      鬼切不知道。
      和鬼切相比,这段别院的日子,赖光过得异常宁静,他带到别院唯二的东西是他的琵琶和一把新买的,叫小弓的乐器,据说是来自唐土,从琉球传入,音色清幽质朴。赖光很喜欢,经常在板桥上拿琵琶的拨子拨弄,断断续续并不成调,却格外幽远,衬着清风朗月,别有一番凄幽之美。
      一日天气暖和,又难得无风,琵琶法师卷起御帘,推开妻户,靠着廊柱坐在板桥旁,鬼切从对屋走过来。
      在别院里左右无人,赖光从不束发,他的头发本就长,又生得快,现下他坐在板桥上,长发已经堪堪碰到地板。
      鬼切看到他头顶发色有异,本以为是落花,俯下身去细看,才发现赖光发根已长出了一段银白色的新发。
      大妖掬起他一握长发,凉而柔滑,如同一把润了水的散丝,“……染过?”
      “银白色的头发会被当成妖怪的。”琵琶法师把玩着手里的琵琶拨子,象牙在阳光下显出温润的微黄,衬得指尖颜色越发的白。
      鬼切就着俯身的姿势扳过他的脸,仔细看着,另外一手虚虚划过他的眼睫,“你的眼睛……”
      “确实是瞎的,只是颜色不大对。”赖光坦然道,徐徐睁开。
      朱红色的,像是凝结了血和火,却异常安静而宁远的眸子,映出了鬼切的面孔。
      白发,血瞳,朱角。
      鬼切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鬼相和赖光有多相似。
      他慢慢收回手,眼睛却贪婪地盯着那双朱玉色的眼睛,直到琵琶法师阖上眼,依旧没有移开视线。
      琵琶法师道,你要是想看,我洗了就好。
      鬼切就着俯身的姿势,捡起旁边一袭裘衣把他包了起来,抱在怀中,他说,我带你去。
      他现在就想看,看银发红眸,他记忆中的源赖光。

      距离别院很远的后山有口温泉,源赖光很喜欢那里,他经常会备上小食和酒,也不乘他惯常代步的纸鹤,就这么和鬼切慢悠悠一步一步从别院走上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从下午泡到傍晚,依着池壁品尽一提浊酒,再慢慢走回来,踏破月影摇摇,星光碎碎。
      鬼切这次抱着赖光过去,直掠而过,片刻就到了。温泉还是老样子,泉水略有浑浊,蒸汽皑皑,把周围一片乱石池壁蒸腾得湿漉漉的,没有一片残雪。
      鬼切选了块温暖的石头把他放下,赖光小心翼翼地伸脚下去,适应了一会儿,从裘皮里钻出来,脱下身上的亵衣,落入池中。
      赖光烫得一个激灵,鬼切引他走到温泉的排水口旁边,一个天然石凳上坐下,赖光一手挽了满把的乌丝,一手从亵衣里摸出装着皂角液的瓷瓶,片刻功夫,随着染发的黑水流出温泉,琵琶法师也终于恢复了原来的发色。
      发如山雪,色若泠月。
      水汽蒸腾之间,赖光慢慢张开眼,翡色的眸子看向他的方向。
      鬼切也站在水中,他轻触上赖光眼下的伤痕,对方握住了他的手,露出一个淡然笑意,“这是我师父烫的伤口。”
      那是他还小的时候,乱世灾年,父亲去世得早,孤儿寡母日子过不下去,母亲凑齐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换成干饭团,送他去师父那里学艺。
      师父收下他,对他母亲说,这孩子头发可以染,不睁眼睛或者干脆缚上个布条也成,就算真被人看到了,推是眼疾也说得过去,但是这张脸……
      他当时端坐在母亲身侧,听出师父语气中的为难。
      师父说,这孩子生得太好了,又是异相,这么乱的世道,他可怎么办。
      他听到母亲嘤嘤地哭着,最后师父说,要不,就毁了吧。
      母亲哭得大声起来,抽泣着说不要,他拉住母亲的袖子,拍她的背,小小年纪的孩子背脊挺直,脆生生地对师父说,一切都听师父的。
      于是他的面孔上就留下了一辈子的伤痕。
      然而就算这样,还是给他惹麻烦,被迫在大雪连天的冬季,从西国逃出来。
      他说,我本打算这次彻底毁了这张脸的。
      鬼切没说话,他只是看着他,一遍一遍抚摸过赖光的伤痕,过了片刻,他才道,无论你怎么样,你都是你。
      这点从未改变,他面前这个男人,即便变成一枝花,都是花色雪白,高洁不群,六百年来,源赖光一直是源赖光。
      他所倾慕的、他所爱戴的、他所憎恨的、他所……铭记的。
      赖光笑了起来,他说,是啊。银发的青年仰头吐出一口气,他说,我都忘记了,我有多长时间没在别人面前睁开过眼睛了。
      说完,他晃晃头,小声说晕,想要起来歇一歇,鬼切皱眉:只有一块裘皮,又不能沾湿,他想了想,起身离开温泉,妖力一点一点释放,虚空里结出了冰冷的雪白火焰。
      白发赤角的大妖雾一样消散,白火炸出细弱的噼啪声,凝出了鬼切的妖相——一只巨大雪白的赤角狮子。
      雪焰溶溶,赤瞳鎏金。
      那不应存在于现世的巨大妖兽安静地在岸边伏下,细白如丝的毛尖不时漾出几缕雪白的火焰,轻微的炸一声,便在空气中消散。
      鬼切伸头,轻衔着琵琶法师的手臂,引他上了岸,赖光小心翼翼地挪上去,还未来得及感觉到冷,便身子一斜,陷在了白狮子虚软的毛皮里。
      他像是落入了一团温暖的云里,又像是一眼丝缕纺就的温泉,巨大的妖兽团身而上,雪白的头颅枕在自己的后爪上,人类被完全裹在野兽的怀抱中,赖光觉得新奇不已,带着一点天真,轻轻摸索鬼切的妖相。
      他摸到鬼切额头上赤红色的角,又摸到他湿漉漉的鼻子,鬼切喷了口气,尾巴慵懒地轻轻拍了拍地面,尾稍略略浸到了水,激起一点无声涟漪。
      “你真暖和。”赖光把脸埋在鬼切的毛里,孩子气地把妖兽巨大的爪子抱在怀里,面孔蹭着他粗糙的肉垫,妖兽嗓子里咕噜出了一串低沉的喉音颤动。
      青年把自己又往他的毛里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在外头,鬼切把他团得又紧了一点,妖兽能感觉到身体上人类全心全意放过来的重量,和,他赤裸的肌肤拂过他纤长毛发的微妙触感。
      人类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呼吸慢慢匀长,夕阳落日,橙红色的余晖覆盖上积雪的山巅,现出一种瑰丽的色泽,而赖光,在他的怀中睡着了。
      这是相隔六百年,他所仰慕他所憎恨的那个人,再度在他怀中沉睡。
      六百年前的那个夏日,赖光也曾在满院雪白龙胆之内,于他怀中沉沉睡去。
      也曾梦枕君袖裾。
      他彼时只想他的主君可以在他怀中这样安睡,一生一世,天荒地老。
      而此时,他想做什么呢?
      化为妖相的鬼切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心底那股一直翻涌的焦躁在瞬间平复,只余下荒凉一般的安宁。
      他做了一个决定。

      春天的时候,赖光身上的伤全部痊愈了。
      当第一枝樱花初绽花苞的时候,赖光已经能把小弓弹得似模似样,颇有曲调。
      而鬼切却越来越沉默。他几乎不再和赖光说话,只是一直在思索什么一样。
      他喜欢隔着一点距离,看着赖光,长长久久地凝视,仿佛看着他就心满意足。
      那是一个春日午后,天气格外的好,琵琶法师身上披着一袭昔年源赖光穿过的外袍,白皙修长,执着象牙拨子的手从白绫浮织着乱柳纹路的披衣里伸出来,在灿烂阳光下,仿佛温润的玉石一般。
      鬼切无声地从板桥另一侧走来,站在他面前。
      赖光略抬了头,小弓搁在膝盖上,他说,你做好决定了吗?
      “……啊……”鬼切没有坐下,他无意义地应了一声,然后说,是。
      然后他问,你怎么知道?
      琵琶法师侧了一下头,道,我就是知道啊,因为我一直想着你的事情,所以……他笑了笑,“你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然后,终于做了决定……跟我有关对吗?”
      鬼切说,是。
      赖光点点头,低语道,那就好,随即调整了一下坐姿,素白色的手按着小弓的弦,道,“你想听什么?”
      “你唱的都好。”
      赖光点头,试了试弦,唱了支《高砂》,然后随心所欲,捡着自己喜欢的唱,最后,当他唱到“安得年华如轮转,宿昔之日今再来”的时候,盲眼的琵琶法师听到了长刀出鞘的声音。
      日影斑驳,草木浮香。
      琵琶法师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鬼切,别哭啊。
      不知怎的,也不知为何,赖光只想说这句话,只想告诉斩杀他的大妖,你别哭,不要难过。
      我因你而死,也从未怨怼与憎恨。

      多田院的钟声无人自鸣,声震云霄,这是本能寺之变之前发生的故事,与改变了国家历史的一役相比,一个琵琶法师的生死,自然不足一提。

      “源赖光,这是我第四次杀你。”春风之中,白发赤角的恶鬼说道,他顿了顿,无声呢喃,“源赖光,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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