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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土匪当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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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那座大本营住了大半年,拔营去了更北的地方。那地方风割脸蛋,冻的人心窝子都疼。在这里,我们将正面遭遇我们的敌人,漠北人。随着我们越来越向北,我注意到我们每次安营扎的帐篷越来越少。但我只是个小兵,我不操那个带队伍的心。
我连观音寨几十个人的队伍都带不好,还有脸去操领千军万马的心?我虽然功夫长进了,但人还没飘到那个份上。
漠北人擅奔袭,我们只有借地势之利才有克制他们的可能。期间,我们训练了很多个阵法,马德再也没什么机会陪我单练。
但是将军,依然雷打不动地天天陪我钻小树林。
冬至的前一天晚上,我们遭遇了一次偷袭。
那是我头一次正面迎击敌人。我前一刻还在琢磨明天怎么能搞到更多的饺子吃,下一刻就不得不拿起长/枪冲出帐子。
“马德,怎么回事?”
“敌人偷袭!燕小九,跟紧了我!”
废话,我当然要跟紧他。别的营我不知道,但咱们营里,就数马德功夫最高,不跟紧他我不是找死?
漠北人真的出现了。
他们呀呀怪叫着向我们冲来。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风很大,很冷,从我耳畔呼啸而过,刮过我持枪的手、我的脸颊和我的全身。
我却没什么感觉。
我杀人了。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温热的血喷洒在我脸上,像一碗放的恰到好处的羊汤。连那腥膻之气都有共通之处。
以前没有人告诉过我杀人是这样的感觉。我爹和我说,杀人和刺猹没什么区别,一枪出去,一枪回来,人就断了气;使刀的魏二叔告诉我,杀人就像砍菜瓜——他们的形容很田园,让我以为杀人也是件很田园的事,牧民在身后唱着挽歌,一个生命随着夕阳的落下而消逝。
没人告诉我血喷在人身上会让人颤栗,兴奋。
“燕小九,你脑子丢帐子里了?这时候发呆!”马德冲过来,替我挡掉数刀。
看,我说我没跟错人。
我回过神来,紧紧跟在马德后面,手起枪落,不知多少个来回,我感觉胳膊都麻木了。我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我看到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高举大刀向我扑过来,这一刻,我真的意识到那种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的势不两立,与我和将军的势不两立不太一样。战友的断胳膊、断腿乃至头颅砸在我身上,不断喷/射而出的血已经不能再带给我更多的感觉,在这种极致的紧迫感下,我觉得我爹说的对,杀人的确像刺猹。
我爹是个土匪,但据我所知,他杀的人并不多。他可能有这么深刻的领会,除非他也上过战场,当过兵。
快拼杀至半夜的时候,将军的马从山坡上冲下来,堵住了漠北人的退路。我看到那面赤色纛旗在他身后迎风招展,那么多人中,我一眼认出了他那件银色铠甲。
当然,他是将军,穿的总归高级一些。
那一刻我想,妈了个巴子,骗我燕小九留下来,原来是想借漠北人的手除掉我。
我一挺一刺,又干掉了一个鞑子,那一枪承受了我对将军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愤怒。
那个漠北兵,他承担了本不该他承担的。
那一仗我们大获全胜。早在我们彻底离开太行进一步北上的时候,将军就在布置他的诱敌计划。漠北人见我们中军兵力虚弱、防卫松散,走了一步险旗。
这一步棋很冒进,但,由不得他们不如此。
两军已经整整僵持了半年多,凛冬已至,再不干一仗南下,他们不是冻死就是得饿死了。
这是一个冷冬,冷冬会助长漠北人的野心,也会让他们更加狂躁,更迫切地想要孤注一掷。
将军家族戍守北疆几十年,几代人的坚守,换来了对漠北人深入骨髓的了解。
比你的朋友更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
所以我也很了解将军,我知道他本是个地道的南蛮子,吃不惯羊肉,但是为了行军打仗维持体力,逼着自己吃。我知道他喜欢干净,但是却得忍受十来天不洗澡。我知道他喜欢水,喜欢太行山北的那座军营,因为军营边有个小树林,树林里有个湖。
我了解将军的这些弱点,也认真琢磨过该怎么利用这些弱点去对付他,但是我从夏天想到冬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我总不至于悄悄把他洗澡水放了,指望他脏死。
那晚战后论功行赏,马德替我说了不少好话,说着说着还将我肩膀一揽:“燕小九,没想到你不是一个孬种。我马德交了你这个兄弟!”
我特别不喜欢军中这种动不动就没边没界的举动,我是个披着一张兵皮的土匪,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这世间孤独的行者。
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将军大概看出我有些排斥这般有碍身份的行为,道:“马德,站好了,本将跟前,不许嬉皮笑脸。”
马德懵了一下,乖乖跟我拉开一点距离,立定站直——他其实没有嬉,也没有笑,这么揽了我一下,大概算“嬉皮笑脸”中的皮?
“燕小九。”
终于到我了,我好困,一晚上没睡,又好饿,杀了一晚上人,晚饭吃的那点东西早就化成汗淌出去了。
“念在你今晚斩敌数十,勇猛可嘉,本将决定将你提拔你为本将的亲兵。”
“哦。”我耷拉着眼皮,闷闷应了一声。
我看起来像是稀罕这点小恩小惠的样子?
将军瞥了我一眼,又补了一句:“今晚饺子双份。”
得嘞!“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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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就领到了新的铠甲,成了中军帐中的一员。
新的铠甲是玄铁锻造,漆黑锃亮,穿在身上倍儿精神。而且这甲很轻,穿在身上跳跃腾挪、乃至翻个跟头都没问题。
这给我带来的实际好处,就是我可以在里面多塞两件棉衣。本来我就身量偏细瘦,甲子穿在身上松垮垮大出一大圈。只是原先那个甲子太重,塞两件衣服就沉的我喘不过气来。
漠北太冷了,呼口气都能成冰渣渣,眼皮子上都粘着碎冰,眨巴两下还能落下来,跟鲛人落泪似的。
说笑了,都冻住了,哪能落得下来。
中军帐中炭火很足,伙食也好,就在我被熏地迷迷瞪瞪、报仇意志被渐渐消磨之时,敌人又来了。
这一次,将军没整那些虚的,带着一队骑兵,连续奔袭数日,深入草原腹地,以惊人的速度杀了漠北人一个措手不及。
将军斩下他们左谷蠡王的脑袋,挂在腰上,凯旋而归。
作为将军的亲兵,我当然也被迫荣幸地参加了这次的斩首行动。
回营的路上,我们累了,简单地找了块背风口小憩几个时辰。这十几天,我们日夜奔袭,体力已经快达到极限。
自我那一次潦草的刺杀到现今,已经两年过去了。这两年来我黑了壮了瓷实了。将军再也不骂我下盘虚浮,连马德在我手上也几乎再讨不到好处。
而将军,还是和我初见时差不太多。大概不苟言笑比较抗老,他那张脸平平整整,一点风沙的痕迹都没有。
今晚轮到马德守夜。我给自己整了个尽量舒服的狗窝,躺下。将军就躺在我头对头的位置,左谷蠡王的脑袋就撂在我们身边。因为天冷,脑袋没有腐化,就停留在他死不瞑目的那一刻。双目瞪地像铜铃,有些滑稽,我看着却只觉得不适和恶心。
我翻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大当家,大当家,我的头不见了,你帮我看看,在不在将军那里……”
“大当家,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观音寨的屠三斤啊,啊——我现在没了头,喝不了三斤酒了,不能再叫屠三斤了,三两都不成。但我不是屠三斤,那我是谁呢?大当家,你快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大当家我忘记自己是谁了,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你不是观音寨的燕小九了,你是个孬种,你就是个孬种!”
“孬种!”
“……”
“燕小九,燕小九……”
我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眼前是一张凌厉俊美的脸。眉心微微蹙起,可能是因为月光的缘故,不像往日那般冷峻,倒有几分温润。
见鬼了。
“醒了?”
“我……我做噩梦了?”
将军淡淡“嗯”了一声。
马德凑过来笑道:“可不是,嗷嗷大喊着找头。怎么,左谷蠡王上你身了?燕小九你个怂鸟,一个死人头给你吓成这样!”
我侧目看了将军一眼。将军没有说话,拿一件破袍子将左谷蠡王的头一包,丢给马德:“以后你背着!”
天边繁星点点,朗月皎皎。草场一望无际,风呼啦吹过,将我们几个微不足道的声音淹没在天地间。
我从噩梦中慢慢醒过神来。将军递给我口酒,让我喝一口,暖暖身子。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冰凉,尽管我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衣——我自己的那件,还有不知何时加上的……
将军和马德的两件。
我觉得这种尴尬的时候,我应该说点什么,于是问:“将军,我刚才……真找头了?”
将军点点头:“真找了,还说找不着就卸了我的安上,看着挺顺眼的。”
“……”
我梦里……
……还能说出这么有逻辑的话呢?
将军见我不语,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羊腿丢给我,还滚热的,想是刚刚才烤过。
“哪儿来的?”
“管那么多!又毒不死你!”将军冷冷道,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左谷蠡王帐中顺的。快点吃,吃完了好上路。”
“上……上路?”我刚咬了一口羊腿还没来得及咀嚼的嘴微微抽搐。
将军大概是看懂了我眼中的惊恐,一巴掌拍在我头上:“回营!看样子真得重新找个头!”
“回营就回营,干什么说上路啊,怪吓人的。”
将军不知怎么忽然笑了:“燕小九,你可真是又怂又胆大。”
他这么一笑,有句话我就忘了问了。
将军,你不喜欢吃羊肉,没事顺个羊腿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