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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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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的陈季琰,从来没把那个小自己七岁的男孩当成弟弟看待过。
其实这事本该与他们无关,夸下海口说我永远只爱你的,和后来负心绝情把新人带进家的,从头到尾都是父亲。但十几岁的陈季琰只知道发泄自己的恶意,只想要自己痛快。
她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的那天晚上,索坤偷偷地把儿子像放小鸡似的放进了陈季琰的小院子,试图用这一点血脉关系减轻她的敌意。
把屋里能砸的全砸光了,陈季琰疲惫地靠在床头,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难过。一个小小的男孩子探头探脑地从门缝里挤进来,用中文叫她:“阿姐。”
他有和爸爸非常相似的五官,陈季琰一眼就知道这是谁,立刻腾腾地烧起怒火。她眼睛一转,挤出个亲切可爱的微笑,向他招手:“过来呀。”
男孩踢踢踏踏地走过来,拖鞋在地板上拍打出鸭子脚蹼的声音。
“你叫什么啊?”
“我叫陈季宁。”男孩回答。
陈季琰笑眯眯地对他说:“阿姐给你个礼物吧,伸手。”
季宁伸出一双白嫩的小手,陈季琰凑到他耳边说:“这个小玩意儿可有意思了,你把眼睛闭上,等会儿阿姐放到你手里,你就捏一把,可好玩啦。”
季宁乖乖点头,咯咯地笑起来。忽然掌心中多了一样凉凉的东西,他听话地用力一捏,剧痛和濡湿的手感同时袭来,他睁开眼,自己紧紧攥着的是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瓷片。
陈季琰送给自己同母异父弟弟的第一个见面礼,就是一道贯穿他右手掌心的疤。碎瓷片差点割破了他手掌上的神经,让他一辈子用不了右手。
此后索坤再也不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偶尔过节时,爸爸会把她们母子俩带过来,但从不允许她们私下见面。
第二年,叶嘉文来到了这里,有了新的玩伴,陈季琰逐渐地就失去了恶意折磨那个小弟弟的兴趣。叶嘉文就是她最好的弟弟,漂亮、听话,还很勇敢,不是割破手指头就要放声大哭的脓包。
可惜这个弟弟从十四岁那年开始,也变得不那么听话了。
十七岁,陈季琰自作主张申请了美国的大学,忙着跟爸爸斗争要出国读书,叶嘉文却变得越来越奇怪。很多次陈季琰推开他的房门进去,就看到他慌慌张张地往被窝里塞什么东西,问他怎么回事,他只会吞吞吐吐,陈季琰一把掀开他的被子,里面只是一团餐巾纸。
她一下明白了,大笑着搂住他:“小文,你长大了,是好事呀。”
他却恼羞成怒地挣脱开去,弄得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2009年春天,陈季琰收到了西海岸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爸爸也终于松口放她远走高飞了,剩下的事情只是考一考毕业考试、准备毕业舞会要穿的裙子。
陈季琰拉着叶嘉文,把她买的裙子一条一条试过来,问他哪一条好看。叶嘉文别别扭扭的,总也不乐意正眼看她,被她逼问得紧了,就胡乱回答一气:“都不好看!”
她本来还挺高兴的,看他没来由地发脾气,笑容顿时冷了三分。想想叶嘉文可不就是在叛逆的青春期么,强行按捺住了怒火,好声好气地问他:“我哪儿对不住你啦?”
叶嘉文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在乱发脾气,除了后悔,还有点害怕。“没有的事。”
“那你吃了枪药了?”
“……你别管我。”
正是祖母祭日,爸爸把季宁母子也接到了家里。陈季琰站在将要发火的边缘,十一岁的季宁突然从窗外尖叫着跑过,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季琰闭眼两秒钟,笑容收得干干净净,最后问他:“你要不要来当我的舞伴?”
叶嘉文嘴硬:“你要是看不惯我,去找吴明川好了。”
陈季琰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
叶嘉文在她身后用力地暗暗许愿:回头看我一眼吧,再跟我多说一句话,只要再多说一句,我就答应跟你去跳舞。
但是陈季琰不是这样的人。说不通就算了,她不当没眼色的狗皮膏药。
五月,叶嘉文托了几个同学要来高年级的入场券,穿上衬衫西裤,偷偷去了本届毕业生的舞会。
国际学校行的是美式的规矩,要求人人传正式装、带舞伴。叶嘉文的舞伴是同年级的一个女生,正是她托自己的哥哥额外要了两张券,女孩害羞地告诉他:“我给你准备了领花,和我的手花颜色相配。”
叶嘉文甚至记不清她的名字,闻言只心不在焉地说好。她低头给他把花别上,就在这当口,入口处一阵骚动,人群像摩西分海一般自动让出一条路,陈季琰从这条路的中央款款走来。
她穿了一条酒红色的丝绸裙子,和身边挽着的男生一样,都是叶嘉文从来没见过的。他这才想起来吴明川去年就跑到国外读大学去了,哪有机会回来当她的舞伴。
给他别花的女孩还低着头捣鼓别针,陈季琰却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角落,正正好落在他身上,也把伏在他胸前的女孩看了个清楚。
叶嘉文难受得几乎想原地打个洞藏起来。
他听见身边的人小声议论:“这是她的新男朋友吗?”
有人说:“不算新啦,他们不是早两个月就开始交往了吗。”
陈季琰是八月下旬出发去美国的,那么远的路,叶嘉文硬是没去机场送她。
临走前那天早上她来敲他的房门,在门外轻声说:“我要走啦,你真的不送送我?”
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假装自己还睡着。
陈季琰拖着行李箱走了。他还窝在床上,突然很难过很难过——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生活,那么娇气的女孩子,不知道会过得多艰难,他怎么就不肯送送她呢?
同一时间,坐在车里的陈季琰看着眼前飞驰而过的街景,脑子里也都是一个念头:小文你连句话都不肯跟我说啊。
“没关系。”她自言自语,“没关系的,我跟我自己玩好了。”
陈季琰有钱、长得漂亮、英文又好,在美国过得不知道有多滋润。她门门功课都考取前三,奖学金拿到手软,吃喝玩乐,只要是没试过的,都乐意花钱试试。
秋天,陈季琰跑到商店里买来熟透了的黄杏子,一半做成杏脯,一半泡到酒里,然后千里迢迢地寄了一份回家。叶嘉文从学校下课回来,听家里的男仆说大小姐邮寄给他一个包裹,打开来,里头装着一包杏脯、一小瓶酒,还有一张小卡片,陈季琰的字写得龙飞凤舞:
“小文,你还好吗?这边的杏子黄了,我做一些小点心给你尝尝。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不要生气了吧,高兴点,好吗?”
东西的最低下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是陈季琰的照片,她在背后写道:“我去冲浪拍的照片,寄给你看看。来美国找我吧!”
南国的雨季还没有结束,窗外淅淅沥沥,叶嘉文捏着照片,安安静静地想:她不会回来了。
然而他这个判断又一次遭受了命运的愚弄。
2011年五月,陈季琰在美国读完大学二年级,和朋友开车四小时去拉斯维加斯玩,刚开过内华达州荒无人烟的戈壁,手机又有了信号,一通电话就打了进来,是爸爸的老朋友、老搭档吴森叔叔。
“季琰,你爸爸出事了。”
爸爸的车子在从金边去暹粒的路上出了车祸,原本只是爆胎事故,偏偏旁边开过一辆大货车,瞬间将他的小车撞了个稀巴烂,现在人已经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陈季琰买了最近的一个航班,刚到Vegas就直奔机场飞回金边。陈志兴这个人做丈夫很不怎么样,但是作为一个父亲十分尽责,多年来他将女儿按照接班人的标准严格培养,因此陈季琰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去看自己生死未卜的老爸,而是要回金边稳住各位蠢蠢欲动的叔伯。
吴明川来机场接她,她看见这个人,愣了愣:“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还有一年吗?”
“学分我都修完了,留在美国也只是吃喝玩乐,”吴明川催她,“快上车吧,吴先生让你赶快回去。”
机场离家也还有四十几分钟路程,路面状况极差,陈季琰在飞机上就没吃什么东西,受不了这样的颠簸,示意吴明川停下去路边买点吃的。两人在一家小店里买了点巧克力分着吃了,吴明川又买了一包烟,陈季琰冲他伸手:“给我一支。”
吴明川皱眉:“你在美国都染上什么坏习惯了?”
她拉开一个勉强的笑容:“不算坏习惯,能提神呢。”
两人正说着话,不远处停车场突然一声爆响,火光和人群尖叫声同时冲破夜空。
他们乘坐的汽车被人安了定时炸弹,时间正好定在吴明川接了她回家的半路上。如果不是陈季琰胃病发作半路下车,现在他们二人无疑都已经粉身碎骨。
为安全起见,陈季琰直接跟吴明川一起去了吴家。吴森坐在一张梨花木的椅子上,脸色铁青。他不是不知道身边有些人心思活络不老实,可他自诩中立派,向来装聋作哑,没想到他们这样不择手段,连他的孩子都害。
陈季琰坐在他对面,直视他双眼问道:“吴叔叔,你跟我说实话,我爸爸到底怎么样?”
“粉碎性骨折,脾脏受损,医生只是在拖时间。”吴森实话实说,“季琰,你要准备好。”
“爸爸遗嘱里指定唯一继承人是我,永兴60%的股份都是我的。”陈季琰附身握住他的手,轻声细语,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我从上飞机那一分钟开始就准备好了,吴叔叔你呢?他们今天能在小川车子底下放炸弹,明天也能在你车里放。”
吴森已经六十岁了,独子吴明川是他的逆鳞。但这个老谋深算的商人伸出一个拳头:“做事有成本的,这个数字,不过分吧?”
陈季琰笑了,伸手从他的拳头里抠出三根手指,“再多就伤感情啦吴叔叔。”想了一下,又加上一根,“不过我还要求吴叔叔一件事,交给别的任何人办,我都不放心。”
从吴家出来天都亮了,吴森专门派人开车送陈季琰回去。
她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是帮她找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她要把叶嘉文转移过去保护起来。吴森在两个小时内帮她办得滴水不漏,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回家去接人。吴森提出让保镖去接他,陈季琰摇摇头:“我要回家取文件。而且见不到我本人,他不会走的。”
她猜得不错。叶嘉文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陈志兴出了事生死未卜,吴明川还打来电话隐晦地告诉他最近注意安全,学校就不要去了。这个当口,如果有一群陌生人突然出现说要带他去安全的地方,按他那个性子,十有八九会拼到鱼死网破。
陈季琰在早上七点钟到了陈公馆。叶嘉文睡得很不好,听到楼下有汽车的声音,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只看见陈季琰步履如风地向门里走。拉开房门跑出去,她正好走到楼梯口,两年没见了,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兵荒马乱的。
看到他,陈季琰虽然面色苍白,却依然露出个轻松的笑容,是在安抚他不要担心:“小文,给你五分钟收拾东西,把黄金、珠宝和重要证件带好,衣服鞋子就别拿了。”
叶嘉文是个好样的,事到临头不慌不乱,五分钟内把半个陈公馆的财产都装到了一个小皮箱里。陈季琰不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问,只是听她的跟着她走。
汽车刚开到街道外面,突然从左右两侧的楼顶传来枪响。陈季琰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瞬间的事,叶嘉文已经扑过来,把她牢牢罩在了身下。
他原来长这么大了啊,肩膀好宽,小时候嫌弃他又瘦又弱、吃什么都不长肉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现在罩上来,像块巨大的毯子。陈季琰迷迷糊糊间想。双耳的耳鸣渐渐退去,枪声也停了,她晃了晃他:“小文?”
叶嘉文轻轻哼了一声,冲她笑了一下:“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话没说完,伸手到眼前一看,满掌的血,显然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