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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考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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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莱尔斯在魔神皇陛下露面前及时赶回了宴会厅。
他身上还施加着降低存在感的魔法,偏偏在进入宴会厅的第一时间,靠在窗边捏着杯红酒百无聊赖的月魔神就敏锐投来目光。
下一瞬眼神化作笑意,远远举了下杯。
一饮而尽,她看着窗外月色,轻声嘀咕:“连情人都哄不好,我这没用的儿子哟……”
魔神皇陛下来的很迟,在心城以外的行省,已经能够看到朦胧日光。
他眉间带着浓重的疲倦,每一个注意或者没注意到的魔,都把头尽可能垂得更低一些。
有些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活得更久。
第一夜的宴会在血腥四溅中开始,又在表面平静的凝重中落下了帷幕。
回到星魔宫时,艾摩斯正在他的塔中。
即使塔中没有任何魔,他仍然裹着一身标志性的大斗篷,一根头发丝也不露出来,埋在桌前认认真真地处理公文。
听到魔法阵的动静时,他惊讶抬头:“你怎么回来了?”
天巡盛典会持续半个月,这期间除了前后三批魔神往来交替的间隙外,宴会将不分日夜地举办下去。
珀莱尔斯摇头,解开繁复的扣结,一层层脱掉繁重的礼服。
艾摩斯走过来帮他拆卸发饰。
最后一条腰带被解开抽出时,珀莱尔斯长长呼出一口气,从脖颈到脊椎尾骨全部松垮下去,瘫坐在柔软的靠椅中,眼睛一闭。
艾摩斯猝不及防,拽掉了他几根发丝。
“……”
他见怪不怪。
某魔每过几个月就得松这么一回,就是这次节点挑得有点奇怪。
用魔法火焰将拽掉的发丝烧掉,艾摩斯收好被丢了满地的衣袍发饰。过一会儿,又端着热气腾腾的红茶送到面前。
珀莱尔斯勉为其难地掀了下眼皮。
“加了三倍糖。”
“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又闭上了眼睛。
艾摩斯瞥了眼被‘抢走’的椅子,手指一勾,处理完没处理完的公文都晃晃悠悠飞起,跟着他无声转移到了另一边。
翻开一份新公文,纸笔摩擦时发出有节奏的‘沙沙’细响。
堆积如山的公文高度快降到底时,软椅里蜷着的魔终于坐起来,懒懒打了个哈欠,睁眼。
他端过红茶捧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橘色的眼睛里瞳光散漫,没有焦点。
艾摩斯听到动静往这边看了一眼,眉毛皱起,扔下笔走过来夺走已经凉透的茶杯,又重新塞回去一杯。
淡红的液体晃出一圈圈波纹,朦胧雾气升腾。
缩在软椅上的魔动也不动,杯子塞到手里后慢吞吞地低头喝了一口,好看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
“……”
他无言地盯着艾摩斯,舌上的苦涩存在感极度强烈。
被盯着看的魔一点也不心虚:“给你清醒清醒。”
效果很好。
仅有的那点倦意全都飞走了。
艾摩斯:“你昨晚是去参加宴会,不是被猎魔团围攻了吧?”怎么没精神得活像是几年没睡过觉一样。
以前再累也没有夸张到连回寝殿这一拉一抬步都懒得的程度。
珀莱尔斯侧头看了眼魔法挂钟,指针转过了大半个圆,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五点了。
他睡了有差不多十二个魔法时。
揉了揉睡姿不正确而有些酸涩的关节,他神色有点微妙。
“倒也不是累……”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天巡节过后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然而因为第一次没经验,不清楚这种事结束后通常浑身都会懒洋洋没什么力气,一下子让堆积了好几个月的疲惫都涌出来了。
虽然不太在意,但这种事说出来还是挺丢脸的。
他有意含糊,艾摩斯虽然狐疑,也没有刨根问底。
又问起昨夜没得到答案的事:“发生什么了?你昨晚回来就睡死过去了,一句话都没说。如果不是知道你不至于在这种事上乱来,我都忍不住要强行把你弄醒了。”
珀莱尔斯摆摆手:“没事,宴会是被陛下下令中止的,今晚再继续。”
“……发生什么了?” 艾摩斯飞速翻阅公文的动作一顿,手里还捏着羽毛笔。
他转过来正脸对着这边,然而斗篷遮挡什么也看不到。
“陛下说,他感到疲惫,想要休息了。”
沙沙声停下。
即使隔着斗篷,珀莱尔斯也能感受到他的迷惑不解。
艾摩斯偏过头,隐隐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劲,但缺少实际经验的他政治敏感度确实算不上高,很难拨开迷雾找到问题所在。
他玩笑似地问:“难道陛下受伤了?不然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位九阶八级的强者感到疲惫。”
“也许。”珀莱尔斯却没直接否认。
“……”
短暂凝滞后,艾摩斯的悚然几乎要透出斗篷。
他干巴巴地说:“……你在开玩笑吧。我可没听说最近有哪支封号级猎魔团在心城冒头过。”
瞥了眼到被他压在胳膊下批复了一半的公文,珀莱尔斯说:“劳烦把你手里捏着的那支笔拿开,我觉得你大概不希望和负责安度行省那边的族人打交道,让他重新递交一份财务报表上来。”
混血在星魔族内的地位极低,即使顶着珀莱尔斯的名义,各行省的负责魔都不一定给他面子。
连批复公文都是模仿珀莱尔斯的笔迹和气息,几位祭司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不管。
在艾摩斯手忙脚乱地把公文合起来,连着滴墨的羽毛笔一起远远丢开时,珀莱尔斯撑着下巴,语调飘忽:“我‘看到’很多星星在黯淡。”
代表对应的生灵生命将要走到尽头。
艾摩斯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却并没有追问。
星魔们通常都知道很多隐秘,但星魔族能屹立不倒,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知道——哪些能说,哪些要一起带进坟墓中去。
“但也不需要紧张。”珀莱尔斯语调轻松,“你知道的,我现在的实力还不能‘看到’所有魔。只是现有情报,再加上一点点的推测。”
艾摩斯紧绷的肩膀才松下来一点,雷霆就在耳边炸响。
——“我疑心是魔龙族内部的反叛。”
用最轻飘飘的语气,说最可怕的词。
“咣当——”
裹着斗篷的魔原地摔下了椅子,膝弯勾在一侧扶手上,斗篷上翻。
幽幽声飘来耳边:“咦,原来你裤子外边不套法袍的啊?”
封闭的高塔中狂风大作,斗篷被吹回原位,翻倒在地的魔一脚踢开椅子,翻身跳起的速度快到肉眼难辨。
然而顾了下面没顾到上面,狂风吹落了宽大的兜帽。
虽然艾摩斯手快地捞住,脸侧半指长的黑褐绒羽还是露出一瞬,在狂风中簌簌摇摆。
这短短一瞬足够珀莱尔斯连羽毛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表情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陛下这个理由挑得太刻意了,很明显是在装虚弱给某些特定目标看。想要支开魔神们独处,什么理由不好偏偏用这个?谁都不是傻子。昨夜有一个算一个,睁着一双眼睛全在装瞎。”
即使猜出被陛下有意钩引的这条鱼绝大概率是魔龙族内部的魔,珀莱尔斯也没有丢开不管的意思。
上三族利益一体,哪一族发生动荡另外两族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尤其是这半个月间大半时间他都会陪伴在魔神皇身侧,一旦发生了什么,他绝对会被波及。
艾摩斯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用斗篷把自己裹得更紧,闷声道:“你怎么确定一定是魔龙族内部的问题?”
斗篷下,他轻微地撇了撇嘴。
这一代的魔神皇陛下,不止战斗力在历代魔皇中垫底,脾气也不像四代魔神皇陛下那样强势爆裂。
要他说,底下这群有一个算一个,起了歪心思的可绝对不算少。就算是月星两位魔神,也未必是绝对忠诚。
往前二十年,他们王的排位都在死灵魔神的觊觎下岌岌可危,也不见另外两位出手帮忙。
他这样,珀莱尔斯就不能再‘看不到’了。
“那我的父亲、你的王上。”他加重语气。
艾摩斯嘟囔:“占卜术真烦魔。”
珀莱尔斯也许不能看到他脑子里的东西,但完全可以通过他斗篷下的表情分析出他的想法。
珀莱尔斯说了月魔神也被魔神命令去往海勒行省的事:“如果是本部族或月魔族的魔,陛下完全没有必要将两位魔神调走。这一行为,更像是在展示给对方——看,我的得力臂膀不在了,还不快抓住时机动手。”
至于再往下的恶魔族,珀莱尔斯完全相信死灵魔神有这种想法。但即使是他与地狱魔神、熊魔神等魔联合,也很难在魔神皇陛下手中占到便宜,更不要说数量多到能够组成一支亲卫军的九阶魔龙。
这三族的强势之处在于本族军队中坚力量的绝大多数都出自他们几部族,论高阶魔族的实力远远不能和上三族比较。
艾摩斯发出疑问:“但魔龙族内部更没有反叛的理由。有足够实力对抗陛下的,魔龙族中也只有那几位老资格的长老,他们与陛下的利益绝对一体,又怎么会叛变?”
珀莱尔斯也在思考。
他没办法‘看到’魔神皇与月魔神这些强者对应的星星,和对艾摩斯说的一样,很多东西都需要动脑子思考,根据现有条件推测出最可能的结果。
许久。
“继承者。”
珀莱尔斯抬眼:“与陛下利益一体,不等于和下一代的魔神皇也能成为利益共同体。如果出现分歧,只可能是在下一代身上。”
“就像乌西亚与我。”
“我是父亲唯一的孩子,大祭司是父亲的臣子,撇开本部族继承者的选拔规则,他支持乌西亚的行为基本等同于直接站在了我和父亲的对立面。”
“虽然其中不缺少父亲从没有明确偏向我的因素,可他还是坚定地这样做了。”
“两位魔龙殿下都是陛下的血脉,魔龙族的长老们只会更缺少顾忌。”
近距离接触了这么多次霍尔德尔和希蔓的相处,珀莱尔斯从没有发现们对彼此存在敌意,哪怕短短一瞬间。
在一群争得血雨腥风的继承者之间,这简直是难以想象。
比起他们本身,问题更大可能出现在他们背后的支持势力上。
这个切身的例子实在是太具备说服力了,艾摩斯连一点质疑都冒不出来。
他顺着珀莱尔斯的思路往下想:“这一切的前提是——陛下有意的继承者和大多数长老们的选择相悖。但陛下距离进入衰亡期还有很长的时间,两位殿下也都还年幼……”
除非,魔神皇陛下的寿命出了问题。
两魔对视,艾摩斯迅速从那双凝重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
如果不是斗篷的存在,他相信自己失控的表情管理已经完全暴露了。
艾摩斯深吸一口气,没有问为什么珀莱尔斯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他直接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宴会能找借口避开吗?”
话刚出口,艾摩斯就闭着眼睛给了自己一下。
怎么可能呢。
如果他们的猜测没错,王绝对是知情者,他将临时权柄交托给了珀莱尔斯,同样也是将考验一并交托。
逃避,就会永远失去竞逐魔神之位的资格。
这怎么能逃?
这绝对不能逃!不仅不能躲避,还要做好直面生死危机的准备,把自己的能力最大的展现出来。
魔神皇陛下的寿命问题,在这件事前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珀莱尔斯坐直了身体,冷静分析:“我认为反叛者的首领最大可能性是魔龙族的大长老。”
他重复了天巡节前一天,希蔓来找自己时无意透露的信息。
重点——大长老对霍尔德尔态度很好,从不说一句重话;反而看希蔓哪哪都不顺眼,动辄逮住教训,逼得希蔓绕着他走。
爱之深,责之切。
天生心性凉薄的魔族,不是有利可图,谁有耐性几十年如一日地鞭策教导另一个魔?
亲生的父母都没有!
艾摩斯语气复杂:“我以为霍尔德尔殿下的优秀,是个魔都能看得出来。”
珀莱尔斯头也不抬:“能力如果可以和即得利益画等号,你至于因为混血被追着骂了这么多年?我至于因为身世不清不楚一直被那群贵族诟病?”
“……”
艾摩斯心情更复杂了,恶狠狠地:“你可闭嘴吧!”
艾摩斯托着下巴:“大长老应该不清楚陛下的伤势程度,陛下就这么肯定,他会冒险在天巡节期间发难?”
珀莱尔斯:“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月魔神和父亲都离开了心城,这种机会再等一百年都不一定有下一次。”
他对自己父王的懒惰程度深有体会。
“不是三天后——”
“就是八天后。”
两魔一前一后,两句话无缝衔接。
两波朝拜的魔神交替的短暂间隙,将会是心城近百年来防御力最低点。
如果魔龙族大长老决心要掀起反叛,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