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顾子孺

5、草莓烟

　　母亲穿着宽大的蓝白纹病服，躺在白床上。她模糊不清的话语吱噎着，枯瘦地只剩下皮包骨的手垂搭在床边。她正在费力地抬着手，似乎想再次抚摸男孩的头。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林烊对命运的屈服了。

　　母亲多年的病压的他抬不起头，也耸不了肩。

　　他们家族是很有名的望族，旁支分叉也很多。自从父亲过世，母亲劳累得一病不起，整个家族的担子都压在了还在念初中的他身上。

　　“娇纵的富家公子哥儿”，这是他们给他立的人设。

　　想要在这个人心难测充满了狼豺虎豹的家族里生存，单靠年幼的他和一些旁系的支持本就是不太现实。

　　哪怕他真实的样子是冷静又缜密的，在多年的伪装下，早已没了原样。他甚至已经觉得那个焦躁暴戾的坏男孩就是他本身。

　　烦躁、胸闷，无数恶劣到极点的情绪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翻涌，他看着床上的女人，甚至带着恶意的埋怨着她。

　　不良的情绪正酝酿着，突然肩被人一拍，林烊不耐地抬头，看向来人。

　　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站在他身边，试图找出词汇来安慰他。

　　林烊认得他。

　　顾易忱，隔壁顾家独子，也不是什么善茬，估计也是来分一杯羹的。

　　林烊冷哼一声，一把推开还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讽刺道：“呦，顾家人来干什么？看笑话？那您倒真是找对地方了。”话到最后，他已然控制不住自己，语气带上了几分怒气。

　　顾易忱也不恼，任由他骂。

　　林母之前待顾易忱极好，对他一个无人问津的少爷来说，那是他受到的为数不多的关爱。

　　他也是真心想对林烊好，想帮他一点，让他不必这么烦躁。

　　林烊骂着骂着没了意思，他瘪了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翘着个二郎腿，吊儿郎当道：“我们可配不上您的问候，您还是麻溜回家继承家业吧。”

　　顾易忱皱了皱眉，好看的眸子都暗淡了几分，他的手垂在半空，手指微微蜷曲着。

　　林烊以为对方终于要走了，谁知他突然伸手揉了两把林烊带着小卷的头发，凝重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林烊活这么大还真没被谁摸过头。这少爷脾性哪受得住！他咣当跳起来，整个人都扑过去，像只炸毛的猫：“谁他妈要你陪？！滚！！！”

　　谁成想顾家少爷还真屈尊陪在他身边，这一陪就是五年。

　　紧张又忙碌的高三生们抓紧一切时间冲刺，为自己的未来拼搏努力着。同时，大部分同龄人也已经完成了自己第二性别的分化。

　　例如顾易忱。

　　他分化成了一个Alpha，是血统高贵万人难求的那种。据说信息素是很浓烈的烟草味，听起来就让人很想臣服。

　　——不过这都是那些O们的想法，和林烊本人没什么关系。

　　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一群人围殴在那一角，身上露处的地方青紫无数，鼻涕眼泪满身都是，还哑着嗓子喊妈妈。场面真是不忍直视。

　　林烊蹲在墙头，清瘦的手指夹着一根烟，带着粉红色的唇瓣微微抿上烟滤嘴，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缭绕的烟圈。泛着涟漪的桃花眼微微眯着，眼尾勾着一颗红痣，渐渐散去的白雾就这么罩着他的脸，显得更有几分媚色。

　　这些年，林烊的长相愈发精致，那是比女生还漂亮的一张脸。不过他还没分化，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别。哪怕分化成一个软趴趴的O，他也能立住恶霸的人设。

　　他像心狠手辣的恶魔，绝色的容貌穿透着人们的心脏，但众生又像蚍蜉一样不得不仗仰这高台之上。

　　林烊嗓子有些哑，他抖了抖烟灰，看着下面的人道：“谁给你们的胆子？仗着家世居然敢强迫……你们没有良心？”

　　下面被殴打的中二少年们连声求饶。

　　林烊不吃这套，他刚打算叫小弟们继续打，指尖那半截烟就被人抽走了。

　　林烊一怒，扭头就骂：“顾易忱！你他妈干什么又收老子的烟？！我这个月才抽了这半根？！”

　　小弟们一听，纷纷乖巧地排排站，乖顺地低着头，实则竖起耳朵听老大的八卦。

　　顾易忱自然更加俊挺，不然怎么勾的那些O们纷纷拜倒在裤腰带下。

　　长相颇为冷峻的Alpha此时眼里像是柔出了水，他把烟掐灭，照常揉了揉对面的发顶，安抚道：“乖，吸烟不好，哪天给你搞个水果烟，不伤身体。”

　　林烊顺势炸毛，一把挠开那只比他大了一圈的手掌，呵呵了两声。

　　顾易忱对待他极有耐心：“怎么又打人了？”

　　林烊忿忿不平道：“他们居然想强迫Omega！这种人渣不打留着干什么？！”

　　顾易忱扫了一眼地上趴着的三个人，心下了然。

　　那三个人被这一眼吓得瑟瑟发抖。

　　“我们羊羊做得对。”顾易忱很偏心。

　　林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行吧。你们滚吧，再让我看见我就打死你们！”

　　三个人忙不迭地踉踉跄跄跑了。

　　顾易忱站在爬满绿色爬山虎的墙根下，看着眼前静下来其实很乖巧的少年，自然地张开胳膊：“来，我接着你。”

　　林烊一脚踹过去：“滚！老子又不是废物！”

　　——

　　林烊完全听不进去校长絮絮叨叨的批评，注意力全在他那颗卤蛋头上。

　　“林烊同学虽然初心是好的，但是手段实在不正确。”

　　“嗯嗯。”

　　“你下次就应该先告诉老师，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呢？”

　　“是的是的。”

　　“这次有顾易忱同学为你担保，不然你真的要吃处分了。”

　　“哇我会感谢他的。”

　　俩人驴唇不对马嘴地唠了半天，在小霸王耐心即将被卤蛋耗尽之时，一通电话打来了。

　　林烊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在校长面前接起了电话。

　　校长刚想对屡教不改的林同学进行再一次教育，只见林烊面色一变，脸色骤然发白，手机都顾不上挂直接夺门而出。

　　校长愣在原地。

　　……

　　顾易忱找到林烊的时候已经进了深夜。

　　林烊蹲在马路旁垂着头，出来的急也没带上外套。一个人像不知道冷似得孤零零坐在街道上。

　　顾易忱心跳一空，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飞了过去。

　　两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抱在了一起。

　　林烊手紧紧攥着顾易忱后背的衣服，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手指攥的发白。

　　顾易忱没说话，他只是静静地抚摸着纤细的背，一下又一下，仿佛比月色还温柔。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烊闷闷出声：“顾易忱，你说她是不是解脱了？”

　　顾易忱静默了一会儿，轻轻吻了下林烊的耳廓，柔声道：“嘘，这里只有我。你有哭的权利。”

　　一辈子深陷囫囵的少年这时候仿佛才懂得委屈，放声大哭起来。

　　林烊哭得稀里哗啦，管顾易忱要烟。

　　顾易忱从兜里掏出来，递到他嘴边。

　　一股甜甜的烟草味腻在唇舌间，让林烊尝不到半点苦味。

　　林烊第一次抽这种烟，他有些新奇地瞪大了眼睛，带着水光的桃花眼就这样注视着顾易忱。

　　顾易忱心头一热，连忙强压了下去。

　　林烊问：“你拿给我的是什么？”

　　顾易忱答道：“草莓烟。”

　　星星闪着最后一点光亮，月亮隐匿在黑云间。一个少年背着另一个少年，穿行在无人的街。

　　林烊迷迷惑惑睡着了，他脑子发晕，也不知道是不是伤心过度，四肢莫名无力。要不是顾易忱托着他，他都挂不住。

　　林烊还是带着哭腔软着嗓子，怕自己掉下去，于是叫了一声：“顾易忱……”

　　顾易忱闻言，紧了紧胳膊，悄声道：“放心，这次我接住你了。”

　　恍惚之中，林烊好像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勾着他鼻翼微动。

　　林烊凑在顾易忱的脖颈处，温热的呼吸就打在腺体周围，顾易忱身体一僵，手忍不住加紧。

　　“顾易忱……你好香啊……”林烊实在受不了，伸出微微湿润的舌尖舔了舔顾易忱的腺体，又用虎牙轻轻磨了磨。

　　就在顾易忱与自己心里的恶魔决斗时，他忽然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草莓混着烟草，像极了刚才的烟。

　　顾易忱很确定，他的小少年，在最为崩溃的那一天分化了。

　　命运嘲讽至极，他在最落魄之时，变成了一个柔弱的Omega，注定臣服于Alpha。

　　他已经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顾易忱鼻子一酸，缓缓踱步在月光下。

　　不是所有看似骄傲的人都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他只是一个善于伪装的懦夫。

　　甘甜的味道混着苦涩的气息，蔓延在无人的街道，同时也刺着两个被星星引路的少年。

　　……

　　“你拿给我的是什么？”

　　“草莓烟。”